阱中身
高山密林，万物栖生，熊虎鹿兔，飞鸟隼鹫。
有兽，则有猎户萌心诱捕，择一处山坳平坦，下掘陷坑，坑口置以牛羊为饵，避影匿形，埋伏猎杀。然自飞云山据匪，寻常猎户轻易不往，陷坑已成，几处荒弃不知，但有一处今夜扑嗵得双。
李够上下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痛。视线昏沉诲暗，耳畔尽皆虫鸣，神思恍惚下怒意迟缓，唯有一腔鲜明怨气，无处发散，顶撞胸腹。
岂有此理。
竟将他扔至此地。
他省了省，偏首一视，果然身侧躺有同病相怜的倒霉蛋。
倒霉蛋双眸睁睁，洞口的一线暗光栖其睫畔，阴暗明亮，昏昏生光。
看样子比他要清醒得早一些。
“你可记得那三人样貌。”
李够倏而立身，言声不显半分气怒，甚至心平气和。他问话，眼目却不看人，只盯着陷寂中的一点虚空。
席胭在下躺着，面容暗隐，听若罔闻。
李够半晌自顾自道：“家父身侧有一老仆，每每见之，视其无物，无有理会。日久老仆疑罕不解，暗里只道不知何时得罪。他哪里能知，”李够仰目，语声悠远，“又怎会记得。”
百虫吵嚷中，慢吞吞混入一语人音：“他说了坏话，你厌他。”
“你猜得，
他却猜不得。”
不知想到什么，李够忽而道出一句，“此一点上，你比我宽广。”
既明了，又含糊，不过他倒无谓对方听懂与否。
席胭听懂了，却也不欲搭理。二人本非亲近，加之有些尴尬情怨在身，气氛一冷落，便好一阵无言，既好一阵无人言语，这深山不知处的诱兽陷坑便一如往日“空置”到天明。
巍美飞云，峦叠雾屏。林木苍翠，松风引露。一只红喙白翼的小鸟披晨息明媚飞跳，忽轻盈落爪，正至坑口所覆枝叶之上。
底下之人听得细脆鸟音，恐其一时爪空，拾拣一粒杂石，猛向上掷去——逾丈坑缘闷一声堪堪轻响，所幸鸟儿最是怵动，霎时叽啾拍翅惊飞。
李够仰目见了，禁不住嘀咕：“非是我坏心，你的羽翅若肯借一借我……”
话间转念一想，暗骂失智，便是真借了你，纤柔稚翅岂能负荷。
灰隼秃鹫倒有一丝可行。
昨日山风下，此时阱中身，方脱贼穴，紧入兽洞。如此起伏境遇，令李少爷想之恼怒，思之咬牙，勉力维持的风度身仪几要不保。
洞中寥凉无所排遣，唯有两大活人，除却己身，还能余谁？李够躁病要犯，苦苦捱立，一夜无寐，浑身更是痒麻不堪。方寸之地，他踅来折去，他这厢愁眉思量脱身之策，另一活人却有脑弃用，只顾眠里睡里。
蚊雷轰鸣，她不醒。
群鸟叽鸣，山物复苏，她不醒。
不是要患难？
李够忍了忍，未忍住，出口喂唤一声——无声无应。
他两步行过去，俯目一阵，愤气欲踢之余，忽而想及昨日其饿饥之态，眼际浮现孱影，满腹气性霎时噗地消尽。
罢了。
他侧步离身。仰颈一时，俯腰各处抠拾小石，集于掌中，长眸微眯，瞅住一处，接连以石冲撞。如此几番来回，缕光渐趋阔落，投下盏口山阳。
风息流动。
因畏蛇虫，李够不敢击大，唯恐充当某物乘虚之门。
掌心一翻，余石连坠。李够行步洞壁，上下端详一刻，探掌抚触。这陷洞四壁皆土累夯，坚固如石，其形略倾，枝根内生，其表附着万杂，土质色深不一。
足靴抵力，李够仗臂肌抓力攀爬。靴尖时时摸索，上下借力登身——
不可。
正待蹬跳落地，掌背忽有软物爬挨。
李够堂堂男子，天地不怕，单敌不过蛇蚁百虫，每每见点风影，便肝胆颤动，心神抖嗦。几乎怕出了本能惊惧，手背方生异样，他便鬼叫一声，不顾身躯滑跌，使力甩动掌腕。
一条褐灰茸虫，足有指长，肚腹黏附，啃噬叶片一般啃咬掌皮，任甩不掉。
李够既不敢弹，更畏惧看。手掌甩出残影，他鬼吼狼嚎，还顾甚么脸面，慌身乱步扑向唯一“救命稻草”——被闹醒的另一活人。
李够脸颈夸张后扭，右手抽风也似的凑人面前：“快、快帮我把它弄掉！！”
一向以俊逸自持的矜傲少爷，此时语含哽腔。
席胭看了一眼蠕至腕骨的茸虫，什么也未说，软绵绵捻起一细枯枝，触虫腹向上一挑，随后连虫带枝一道抛却。
李够颜面全失，风度尽丧，梗着脑袋不愿回转。右手余颤未消，他正要收回罪魁祸“手”，忽然被什么刮刷一下，湿涩涩的。
席胭将黏沾虫液的叶片随手一丢。
李够瞥着眼见了，薄唇抿了抿，又抿了抿，到底极别扭、极不自在地咕哝一句：“多谢。”
席胭掠一眼他因羞赧而爬上红晕的耳廓。她知他想什么，惧蛇尚可勉强撑面，可被一只毛茸小虫唬得惊叫乱跳，行止失端，委实无脸。
许是受不住失颜后的两相沉默，李够言语多了起来，倘未困身此洞，这些话语足以他们言说数日。
“适才我探了一番，”李够镇定身姿，背着身，“洞口离地高深，攀爬脱身实非易事。”他抬臂示意洞角，“那方绳索，想来是猎户所弃，或可借之一用，但……”
李够顿了顿，不听应声，停声良久，仍不闻回应。轻咳一声，他回首看去：“你……”
他原想问你有何看法，不想对方低眉垂目，面容呆丧，一身行将就木的衰颓气息。李够不免看出一分怒气，话声一转，“你发甚呆？坐以待毙，你想死在这处？！”
李够瞪视人，尾音略高。
这一句似有所触动，枯坐之人眼羽轻颤，失水干裂的唇张了张，似要说什么，终又无声闭口。
李够长眸俯视，微抬，看着起身立于身前的人，一时使气，不想言语。
席胭也不看他，越肩行至洞壁前，立上片时，移步洞角，低身从枯枝烂叶里扒拉出李够所说的一盘绳索。
李够盯视一阵，行步过去。
此绳不知弃用多久，绳身臭黑，扭拧处多开花剥散。持于皓腕素指上，对照简直分明。
席胭一段一段拉伸开，目计足有洞长，绳首结有圈套，定是套物固绳所用。
李够一喜而过，仰首愁眉。这绳是自上而下所使，如今他们立身洞底，无论如何也无法挥绳套柱，更何况那该死的诈欺小人还遮压一层覆盖。
四下巡目，李够欲寻棍棒之类，然立足之地烂枝腐叶，坑洼杂物，谁知其下卧着什么惊骇之物。纵使李够眼尖，真隐隐瞧见所需，也断然不敢轻易上手。
他踟蹰徘徊，侧眼向人一看。席胭理毕绳盘，察觉到，扭目看人，随后目光旁移，二话未说，径直走过去抽出藏棍，又以棍搜寻，寻出另一根。像是某种用具的木柄，可惜残断不整。席胭仰颈估量，屈身蹲膝。
李够自明白她所为，摸摸鼻尖，跟之屈蹲。
两截木棍错身拼接，文娘子素手相持。李够眼皮一落，猛然看见细指上爬爬洒洒好些红褐，腹圆而透，麻粒大小，形似白蚁。
他骇得一下踉身，慌目检视，幻觉己身同有。他慌心慌神，拂拂掸掸好半晌，而眼前之人，竟面不改色，视若未见。
“……”
显得他胆小如虫。
李够暗暗退挪一步，抚心定神。
文娘子一手握住棍棒擦合处，无物固捆。李够才起思量，视线中蓦然见柳垂丝，尾际飘飘无所依。
目光一懵，顺缎发而上，便见一张恹眉垂目、蚊红盈容的脸孔。凌乱乌发披腰际而散，有几缕落于颊畔，更衬得面色如土，灰污狼狈。
发带圈绕，捆缚脏木，二者几融为一。李够不由再视一眼，心想无人比她更不拘仪容，簪翠钗坠通无，一头墨发全赖此带潦草束就。
嫌弃之余，不免回首记忆深处的一袭清婉，一孔颦笑。人皆传言文娘子受激疯呆，疯，他未亲见；呆……倒是所言非虚。
她举止大异往日，这一切归根究底是他的罪过？
心底忽生躁意，肩臂蓦然被打了一下，李够抬眼看见人已直身才清醒回神。
席胭收回棍，转步面壁。李够闷闷起身，两棍相续，不过人高，要想触及洞口……
“上来罢。”
李够极不情愿矮肩下蹲。此处独他一位男子，他不屈就望谁屈就？身衣已脏，忍一忍，逃出洞天最为紧要。
席胭手一抬，绳圈套颈，随后持棍跨上。
肩颈立时负重，李够吐一口气，心想倒是半分不扭捏。
他缓慢直身。
席胭霎离地七尺，然洞口仍有一距，棍首无法企及。李够在下撑护，扶腿不妥，扶壁不敢，双手正无着落处，肩窝陡然一痛，他皱着眉头还未嘶出声，另一肩跟后遭痛。
他哪还顾得什么男女之防、私人情怨，慌忙抬臂扶住人，险些骂出来：“你想摔下阴府去？”
好歹提前与他说一声。
席胭在上轻晃，李够在下跟着轻晃。
“你不要晃。”
二人异口同声。
李够白一眼，气不吭声。席胭也不再开口，靠着绝佳平衡能力堪堪稳住，她一稳，底下李够也跟着稳了。
姿势不可久持。席胭放轻呼吸，一截一截将长棍上移，不一时，遮覆轻动，洒泻细细草尘。棍首穿过枝隙，向着一处渐进试探。
足掌轻踮，席胭不得不抬高臂腕。下首李够忍着扑簌草屑，一掌握住人微颤的小腿肚儿，一掌极力向上扶持人稳住身形。
嘭——
找到了。
席胭又撞了撞，确定此闷响便是坑外用以套绳的木桩。
“把这该死的草盖掀了！”李够也听到了，牙痒得很。
席胭稳了稳平衡，将木棍抽回一些，试探一番草覆之后，她决定拼力一搏。
依旧未提前告知。
毫不知情的李够正要开口给予建言，突听哗啦一阵拖响，紧跟着肩上一轻，他本能手忙脚乱，脑中压根空白，待反应过来时，人已被埋。
噗、噗——
李够扒开蒙面草衾，唾两口残叶尘泥。爱洁小胆的惯性令他一激灵弹坐，如若不是浑身散架一般痛裂，他定要怀疑自己身躯已死，灵魂脱体。
视线一通清亮，耀耀浮尘之上，是大开的洞口。李够怅目怔颜，一时失却本能，愣身定坐。
身后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李够眼际一瞥，正见蓬头草叶、半死不活的文娘子。
他无言想说，无话可说。
臂膀一抬，李够由衷比出一个手势。
觉察眼前有物，席胭微垂眼皮，就着倾泻的山光晕头晕脑看了好一阵，突然如饿鬼扑食一般，扑上去，抓住了那只手。
有兽，则有猎户萌心诱捕，择一处山坳平坦，下掘陷坑，坑口置以牛羊为饵，避影匿形，埋伏猎杀。然自飞云山据匪，寻常猎户轻易不往，陷坑已成，几处荒弃不知，但有一处今夜扑嗵得双。
李够上下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痛。视线昏沉诲暗，耳畔尽皆虫鸣，神思恍惚下怒意迟缓，唯有一腔鲜明怨气，无处发散，顶撞胸腹。
岂有此理。
竟将他扔至此地。
他省了省，偏首一视，果然身侧躺有同病相怜的倒霉蛋。
倒霉蛋双眸睁睁，洞口的一线暗光栖其睫畔，阴暗明亮，昏昏生光。
看样子比他要清醒得早一些。
“你可记得那三人样貌。”
李够倏而立身，言声不显半分气怒，甚至心平气和。他问话，眼目却不看人，只盯着陷寂中的一点虚空。
席胭在下躺着，面容暗隐，听若罔闻。
李够半晌自顾自道：“家父身侧有一老仆，每每见之，视其无物，无有理会。日久老仆疑罕不解，暗里只道不知何时得罪。他哪里能知，”李够仰目，语声悠远，“又怎会记得。”
百虫吵嚷中，慢吞吞混入一语人音：“他说了坏话，你厌他。”
“你猜得，
他却猜不得。”
不知想到什么，李够忽而道出一句，“此一点上，你比我宽广。”
既明了，又含糊，不过他倒无谓对方听懂与否。
席胭听懂了，却也不欲搭理。二人本非亲近，加之有些尴尬情怨在身，气氛一冷落，便好一阵无言，既好一阵无人言语，这深山不知处的诱兽陷坑便一如往日“空置”到天明。
巍美飞云，峦叠雾屏。林木苍翠，松风引露。一只红喙白翼的小鸟披晨息明媚飞跳，忽轻盈落爪，正至坑口所覆枝叶之上。
底下之人听得细脆鸟音，恐其一时爪空，拾拣一粒杂石，猛向上掷去——逾丈坑缘闷一声堪堪轻响，所幸鸟儿最是怵动，霎时叽啾拍翅惊飞。
李够仰目见了，禁不住嘀咕：“非是我坏心，你的羽翅若肯借一借我……”
话间转念一想，暗骂失智，便是真借了你，纤柔稚翅岂能负荷。
灰隼秃鹫倒有一丝可行。
昨日山风下，此时阱中身，方脱贼穴，紧入兽洞。如此起伏境遇，令李少爷想之恼怒，思之咬牙，勉力维持的风度身仪几要不保。
洞中寥凉无所排遣，唯有两大活人，除却己身，还能余谁？李够躁病要犯，苦苦捱立，一夜无寐，浑身更是痒麻不堪。方寸之地，他踅来折去，他这厢愁眉思量脱身之策，另一活人却有脑弃用，只顾眠里睡里。
蚊雷轰鸣，她不醒。
群鸟叽鸣，山物复苏，她不醒。
不是要患难？
李够忍了忍，未忍住，出口喂唤一声——无声无应。
他两步行过去，俯目一阵，愤气欲踢之余，忽而想及昨日其饿饥之态，眼际浮现孱影，满腹气性霎时噗地消尽。
罢了。
他侧步离身。仰颈一时，俯腰各处抠拾小石，集于掌中，长眸微眯，瞅住一处，接连以石冲撞。如此几番来回，缕光渐趋阔落，投下盏口山阳。
风息流动。
因畏蛇虫，李够不敢击大，唯恐充当某物乘虚之门。
掌心一翻，余石连坠。李够行步洞壁，上下端详一刻，探掌抚触。这陷洞四壁皆土累夯，坚固如石，其形略倾，枝根内生，其表附着万杂，土质色深不一。
足靴抵力，李够仗臂肌抓力攀爬。靴尖时时摸索，上下借力登身——
不可。
正待蹬跳落地，掌背忽有软物爬挨。
李够堂堂男子，天地不怕，单敌不过蛇蚁百虫，每每见点风影，便肝胆颤动，心神抖嗦。几乎怕出了本能惊惧，手背方生异样，他便鬼叫一声，不顾身躯滑跌，使力甩动掌腕。
一条褐灰茸虫，足有指长，肚腹黏附，啃噬叶片一般啃咬掌皮，任甩不掉。
李够既不敢弹，更畏惧看。手掌甩出残影，他鬼吼狼嚎，还顾甚么脸面，慌身乱步扑向唯一“救命稻草”——被闹醒的另一活人。
李够脸颈夸张后扭，右手抽风也似的凑人面前：“快、快帮我把它弄掉！！”
一向以俊逸自持的矜傲少爷，此时语含哽腔。
席胭看了一眼蠕至腕骨的茸虫，什么也未说，软绵绵捻起一细枯枝，触虫腹向上一挑，随后连虫带枝一道抛却。
李够颜面全失，风度尽丧，梗着脑袋不愿回转。右手余颤未消，他正要收回罪魁祸“手”，忽然被什么刮刷一下，湿涩涩的。
席胭将黏沾虫液的叶片随手一丢。
李够瞥着眼见了，薄唇抿了抿，又抿了抿，到底极别扭、极不自在地咕哝一句：“多谢。”
席胭掠一眼他因羞赧而爬上红晕的耳廓。她知他想什么，惧蛇尚可勉强撑面，可被一只毛茸小虫唬得惊叫乱跳，行止失端，委实无脸。
许是受不住失颜后的两相沉默，李够言语多了起来，倘未困身此洞，这些话语足以他们言说数日。
“适才我探了一番，”李够镇定身姿，背着身，“洞口离地高深，攀爬脱身实非易事。”他抬臂示意洞角，“那方绳索，想来是猎户所弃，或可借之一用，但……”
李够顿了顿，不听应声，停声良久，仍不闻回应。轻咳一声，他回首看去：“你……”
他原想问你有何看法，不想对方低眉垂目，面容呆丧，一身行将就木的衰颓气息。李够不免看出一分怒气，话声一转，“你发甚呆？坐以待毙，你想死在这处？！”
李够瞪视人，尾音略高。
这一句似有所触动，枯坐之人眼羽轻颤，失水干裂的唇张了张，似要说什么，终又无声闭口。
李够长眸俯视，微抬，看着起身立于身前的人，一时使气，不想言语。
席胭也不看他，越肩行至洞壁前，立上片时，移步洞角，低身从枯枝烂叶里扒拉出李够所说的一盘绳索。
李够盯视一阵，行步过去。
此绳不知弃用多久，绳身臭黑，扭拧处多开花剥散。持于皓腕素指上，对照简直分明。
席胭一段一段拉伸开，目计足有洞长，绳首结有圈套，定是套物固绳所用。
李够一喜而过，仰首愁眉。这绳是自上而下所使，如今他们立身洞底，无论如何也无法挥绳套柱，更何况那该死的诈欺小人还遮压一层覆盖。
四下巡目，李够欲寻棍棒之类，然立足之地烂枝腐叶，坑洼杂物，谁知其下卧着什么惊骇之物。纵使李够眼尖，真隐隐瞧见所需，也断然不敢轻易上手。
他踟蹰徘徊，侧眼向人一看。席胭理毕绳盘，察觉到，扭目看人，随后目光旁移，二话未说，径直走过去抽出藏棍，又以棍搜寻，寻出另一根。像是某种用具的木柄，可惜残断不整。席胭仰颈估量，屈身蹲膝。
李够自明白她所为，摸摸鼻尖，跟之屈蹲。
两截木棍错身拼接，文娘子素手相持。李够眼皮一落，猛然看见细指上爬爬洒洒好些红褐，腹圆而透，麻粒大小，形似白蚁。
他骇得一下踉身，慌目检视，幻觉己身同有。他慌心慌神，拂拂掸掸好半晌，而眼前之人，竟面不改色，视若未见。
“……”
显得他胆小如虫。
李够暗暗退挪一步，抚心定神。
文娘子一手握住棍棒擦合处，无物固捆。李够才起思量，视线中蓦然见柳垂丝，尾际飘飘无所依。
目光一懵，顺缎发而上，便见一张恹眉垂目、蚊红盈容的脸孔。凌乱乌发披腰际而散，有几缕落于颊畔，更衬得面色如土，灰污狼狈。
发带圈绕，捆缚脏木，二者几融为一。李够不由再视一眼，心想无人比她更不拘仪容，簪翠钗坠通无，一头墨发全赖此带潦草束就。
嫌弃之余，不免回首记忆深处的一袭清婉，一孔颦笑。人皆传言文娘子受激疯呆，疯，他未亲见；呆……倒是所言非虚。
她举止大异往日，这一切归根究底是他的罪过？
心底忽生躁意，肩臂蓦然被打了一下，李够抬眼看见人已直身才清醒回神。
席胭收回棍，转步面壁。李够闷闷起身，两棍相续，不过人高，要想触及洞口……
“上来罢。”
李够极不情愿矮肩下蹲。此处独他一位男子，他不屈就望谁屈就？身衣已脏，忍一忍，逃出洞天最为紧要。
席胭手一抬，绳圈套颈，随后持棍跨上。
肩颈立时负重，李够吐一口气，心想倒是半分不扭捏。
他缓慢直身。
席胭霎离地七尺，然洞口仍有一距，棍首无法企及。李够在下撑护，扶腿不妥，扶壁不敢，双手正无着落处，肩窝陡然一痛，他皱着眉头还未嘶出声，另一肩跟后遭痛。
他哪还顾得什么男女之防、私人情怨，慌忙抬臂扶住人，险些骂出来：“你想摔下阴府去？”
好歹提前与他说一声。
席胭在上轻晃，李够在下跟着轻晃。
“你不要晃。”
二人异口同声。
李够白一眼，气不吭声。席胭也不再开口，靠着绝佳平衡能力堪堪稳住，她一稳，底下李够也跟着稳了。
姿势不可久持。席胭放轻呼吸，一截一截将长棍上移，不一时，遮覆轻动，洒泻细细草尘。棍首穿过枝隙，向着一处渐进试探。
足掌轻踮，席胭不得不抬高臂腕。下首李够忍着扑簌草屑，一掌握住人微颤的小腿肚儿，一掌极力向上扶持人稳住身形。
嘭——
找到了。
席胭又撞了撞，确定此闷响便是坑外用以套绳的木桩。
“把这该死的草盖掀了！”李够也听到了，牙痒得很。
席胭稳了稳平衡，将木棍抽回一些，试探一番草覆之后，她决定拼力一搏。
依旧未提前告知。
毫不知情的李够正要开口给予建言，突听哗啦一阵拖响，紧跟着肩上一轻，他本能手忙脚乱，脑中压根空白，待反应过来时，人已被埋。
噗、噗——
李够扒开蒙面草衾，唾两口残叶尘泥。爱洁小胆的惯性令他一激灵弹坐，如若不是浑身散架一般痛裂，他定要怀疑自己身躯已死，灵魂脱体。
视线一通清亮，耀耀浮尘之上，是大开的洞口。李够怅目怔颜，一时失却本能，愣身定坐。
身后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李够眼际一瞥，正见蓬头草叶、半死不活的文娘子。
他无言想说，无话可说。
臂膀一抬，李够由衷比出一个手势。
觉察眼前有物，席胭微垂眼皮，就着倾泻的山光晕头晕脑看了好一阵，突然如饿鬼扑食一般，扑上去，抓住了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