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峦高脉,一道流瀑自两峰间飞泻,犹半空堕水,势响如雷。蜿蜒曲流,泠泠淌过苔壁,铺积石成河溪。

    溪岸,古松冠荫下,三汉遁匿于此。

    “当真要离了寨门?”

    说话汉生得宽鼻厚耳,晴光不甚强烈下仍露胸而袒,膛心蜷黑的簇毛湿淋淋腌着酒气。

    他扫目余外两人,“山贼哪处不是当,离了此门,未必有好山头。”

    “好山头?”

    一道嘲讽骤出,言语发乎一壁岸石之上,此石不过一般男子腿长,这人舒躯而躺,竟半分不显拘身。

    “好山头是那飞云寨。”他斜睨一眼,偏首啐出口中竹叶,“你何曾听过山下管此山称为卧虎?人心、官心通要不得。卧虎,哼!不过是虎落平阳,败落已久。”

    此话激起另一人怒忿,负责架烤的糙皮黑汉劈手抢过一根薪柴,带着意味目的,狠狠插入燎烤中的兔腹。

    “咔嚓”——半枝拧断。

    “娘的,老子宁愿被一只狗欺,也好过让一个婆娘压在头上!”

    “我倒宁可被婆娘压。”

    最初开口的贼汉听出话里的色气淫淫,鼻间不由发出一声冷嗤,朝石上嘲去:“矮王八,往下托生九世,你也休想入了那婆娘的眼儿。人是月里的仙娥,你艾老四是谁?是短身王八,是那毛司里的臭石。咱寨中十人十肠窝了心思,独李将英那两面三刀的叛徒狗货儿得了手。你艾老四便是将李将英的皮儿剥下,也长不出身躯穿套。”

    唾沫奚语一落地,立引出毫不留情的一阵笑嘲。

    被如此骂了脸面,艾老四一点不见暴跳,反嗬嗬地跟着一道笑:“人无后眼。癞蛤蟆怎生吃不得天鹅?”

    凹陷的眼孔眯缝着,内中渐渐阴出狠光,“我艾老四这春秋大梦做得成做不成,独老天知。至于那李将英,我迟早剥除了他皮,在死人皮上,压死人的女人,”艾老四枯瘦干黄的脸孔随着山云阴暗变幻,“九世也不如一遭快活。”

    呦!

    另二人互对一下眼色,这丑厮长得不中用,说话却是阴狠。剥李将英的皮?可笑哩,前日不知是谁屁滚尿流,若非杖着身材矮小,必逃不脱李将英杀刀。

    “艾老四,你要快活,不如改投婆娘门下。也省得另寻山头。”

    艾老四枕臂不语,似在思索。

    兔肉熟烤,黑皮汉子一脚踢埋了簇火,没好气接声:“拿甚投?那婆娘虽是个女人,不是好糊弄的主。李将英杀了肥爷耳爷,谁不知咱仨是底下做事,两位爷前脚死,咱跟后便投过去?要去你二人去,我唐黑便是死也不在女人手下过活!”

    “秦皮,”艾老四倏而偏过眼目,“你也宁死不在女人手下过活?”

    秦皮咕噜咕噜灌空酒壶,嗝出响亮一声,伸手要抓架上炙兔:“我未想好。”

    “吃罢。”艾老四干瘪的身骨翻起,支使着短腿向兔肉行去,“吃饱了,我好生替你着想着想。”

    三汉欲将兔四分五裂大快朵颐之时,坡首灌丛内忽窸窣一动,不待他们警心立身,一人滚坡压草,扑至岸地。来人看也不看近旁,爬起来就抢奔溪流,匍着身子一劲儿饮喝。

    三汉岔神愣看,不防视线中蓦然又入一男子。与前面蓬头女子不同,男子毫无急态,游山观景一般缓步向溪,至溪,则风度撩袍,屈身半膝,先讲究地仔细净过掌心,然才不急不缓地取水以饮。

    一个恨不得吸尽溪中水,一个煮溪烹茶般细品慢呷。

    一男一女突然闯至,且对他们一般三个活人视若未见,此情此景直教三贼好半晌无有反应。

    “来者何人?”

    唐黑率先发问,一面脸孔燎烤黝深,黑漆眼珠上下审视。

    看穿衣并非两寨中人。

    “且不管何人,有一女妇。”秦皮赤背贼眼恨不得黏住那匍地的小身段,饶有兴味地看之起动,待女一转脸儿,口中立时怪笑一声,“艾老四,你不是要压婆娘,见成的送来一个,不上身试一试?快去将蒙面扯下,好验验姿色。”

    秦皮一面挑唆,一面要撕扯炙兔。

    “别吃。”

    女妇忽的温声开口。

    贼汉起初不明,随即淫而一笑:“小娘子莫不是嫌弃这矮子,怕他不顶用处?”

    唐黑淫Ⅰ心忽而辄起,不声不响,同盯女人。一股子发泄报复的邪火蠢蠢欲动。

    女妇眼落一处,不言语。

    艾老四那双积年奸恶的眼涎澄澄地从巧促促素绣鞋儿攀上,及至挑破的香裙、柳腰身,于薄纱短衫儿上停留甚久,最后仰望至美人平静蕴着水气的眼目。

    蒙着面儿,上下脏污,然不耽误看出货色。虽无飞山那婆娘美得放肆,也可可是一清秀惹怜的小娘子。

    被三双贼目恶意凝视的女妇正是此前闻香而动的席胭。她轻移足步,掠过腰畔一贼,向食而行。

    艾老四被香风一掠而过,遭此无视,已是阴冷了脸,岂知又闻一句暗嘲。

    “黑歪子,小娘子怎正眼也不瞧他,莫不是更喜我二人?”

    唐黑不理话,只因女妇已然跪坐二人肩臂之间。他方要一把扯其蒙面,上臂忽感麻软,此女竟主动靠偎,他后颈立时酥起一片快意。女妇玉臂携带溪潮,隔着两层衣料浸贴着他,舒爽而又热躁。

    见黑歪子如此受享美福,秦皮拧起粗眉就要强扯,未想手臂方一动,便被女妇凉凉纤手擒住,骤然施力,他反落入女子肩抱。

    赤膊沾染女衣,汉子一腔被反客为主的怒意倏地散去九霄云外。倚靠香怀的秦皮不知哪畔心思作怪,竟是理解了那李将英为何背主另投。

    这厢左拥右抱之景可活活气煞了艾老四。无用的窝囊蠢货!竟屈身弱女之怀!气得艾老四咬着牙根想一一砍首,挟十足怒火,艾老四短膊短腿就要冲前。

    “小孩儿。”

    一句称唤遽然如雷,劈住艾老四一身两腿。

    死寂,死寂良久,一孔狰狞皴脸阴沉扭动,死死盯住的自然是蓄意激人的李少爷了——蒙面的。

    “小孩儿。”

    李够浑不杵,专一往人心窝捅,“你就别去凑闹了,依我看,怕是无处容身呐。或许……你坐她腿上?你身小体轻……”

    经不住随言想象,李够没能忍住,一语未竟噗地抢笑出声。这下可把艾老四肝火气炸,显出今日便要上手剥皮的狠劲儿。

    李够也知彻底惹煞了人,因此当小人抽出大刀劈将来时,他半分不觉意外。

    女登徒,速决。

    美色迷惑一时,可迷不久长。

    席胭心中自有打算,未多耽搁,抢在怀中二贼清醒之前,快手引出袖中药帕,使出蒙人于死地的劲儿,极力捂贼口鼻。

    二贼懵怔一瞬,剧烈挣扎,男汉膂力实属强劲,如若不是亲身体会此药强效,席胭断不敢以此相搏。

    腰肢胳臂断送之际,二贼终于软下力道。席胭乘时施力深捂,不多时,大功告成!

    她长吐一气。

    一左一右把人推开,顾不上身躯散架,扯开蒙面,双眼放光扑上垂涎已久之食。

    半只前腿狼吞虎咽入腹,背后方传来少爷脚声语音。

    “他都跳我身上了。”

    “坏东西,做什么翻天大梦。那两小人的东西竟这般好使,无怪乎你我遭了他道。”

    李够除下蒙布,屈身同蹲。

    席胭满口塞吃,频频噎食,全然不顾身旁眼神打量。

    李够看看焦香流油的烤兔,又看一眼面前死吞活塞的人——吃便吃罢,两只眼睛做甚么还要左右惊望,抢了狗食,生怕食主突然醒转也似。

    吞毕一只兔腿,席胭转而去撕另一前腿,李够垂视眼睫,膝畔忽受一下轻撞,他晃了晃身,抬眼便见一只肥硕兔腿杵他眼下,等待他接。

    李够掠一眼对方唇畔油光,慢吞吞用蒙面的布裹住底骨接了过来。

    他方方接过,那只手又向后腿而去,只不过未等撕下,手主人便突发一阵起伏作呕。

    李够立骇得向后躲避。

    文娘子像是不舍糟蹋来之不易之食,蹙眉极力压抑,硬是撑着不吐。憋得脸孔几与蚊包同色。

    李够被吊得不上不下,手中兔腿欲吃不吃。

    眼见人面色缓和,正当李够认为她果真忍下之时,翻涌,卷土重来,这回来势甚凶,文娘子几乎刷地起身,冲摔一旁,下刻,喷涌与呕音齐飞。

    呃……

    李够垂目沉思。

    将秽物掩埋,约摸缓上“吃掉一整只兔腿”的时间,文娘子撑身站起,越过拦路的倒地贼,至水流处净面净口,约摸过去“吐尽一整只兔腿”的时间,文娘子返身原地。

    她面色甚是难看,然不忘进食,顶着一孔世无所恋的脸儿,一口一口啃咬撕扯下的肉食。

    李够欲言又止,手中兔腿徘徊递退,终狠狠咬上一口。

    填腹、下山、回府!!

    山间风云变幻,方喜山色明亮,转瞬阴幕遮天,黑云压顶。

    席李二人已是速行,仍不防天公兴云作雨,将将赶至山脚,便教滂沱大雨浇了个透湿。

    天穹裂口,暴雨哗啦倒灌,狂风催逼,李够一伸手急急拽住险被吹倒之人。席胭无奈攀其胳臂,二人抵风冒雨前行。

    天势愈险,狂风卷地,白日尾暮被黯色极速吞没,道路两际树影幢幢,浓密枝叶犹黑色鬼浪翻涌,拍成一地奔流。

    二人涉水探道,置身高树盛木,李够生怕夏雷发作。

    “寻处农家暂避风雨——”

    雨势滔天,席胭向人耳畔高喊。

    李够开口要回,唇方动,一股水流霎即灌入。他偏吐一口,抿住声,拉人手腕朝一处行进。

    头顶殷殷隆隆,李够暗叫不好,岂料掌心猝空,未等他急,挣脱之人随即反握他,携他加急奔逃。

    四方茫茫,风雨漫地。李够一只靴履被遥遥撇落,疾风驱使下,他几番回首,几番向前,雨墨视线中,只模糊望一人肩背。奔逃、惶惶、孤寥,仿佛天地只余她,天地只余他二人……

    “啪叽”

    李够一步陷足没袜。

    这是何方鬼地!拖泥带水!满道稀泞!较佝水巷还要泥滑不堪!前此诸感瞬时消散,李够心底唯有暗声狂骂。

    前方席胭不明,只顾前奔,两力作用之下,掼得李够当即一交。

    差些把他半条腿折里头。

    简直是要分尸的力道。

    李少爷顿时气了。

    吃了一嘴的泥雨,偏使性儿不要人来相扶,自家鼓着气力,气赳赳将足拔出。蹬着脚掌,就要越过人,哪想怒中生变,脚下突而失滑,风助倾势,一下倒身栽坠。

    席胭扑手去拽……

    一瞬天地颠倒,仿佛堕入蕴积万丈雨水的天河,泄出的泼墨雨水也纷纷激归砚池,黑珠碎石一般,飞溅入河。

    席胭不觉痛苦。向河底生灵坠落的她,不再记得曾有过的挣扎,正如九岁那年溺水,母亲说是父亲救了她,父亲水性极好,她却是个旱鸭,经一命险,更是胆小畏水。

    父亲是怎样救她的?应也是如此一般降临身畔,伸出温暖的手掌拉住她,护着她,带着她不断浮游。就像此后的七十七天里,教她骑车,背她回家,尽其所能拉住她,护着她,带她向前。

    暴雨、夏夜……

    如果心灵能穿梭,如果岁月能循复,如果此番是注定,那一定是让她为之欣喜若狂的宿命。她将义无反顾投身每一条河湖,梦魇之后,入父亲怀抱。

    天长地久,她甘心情愿永远被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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