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与女
葛老汉顶着风雨将最后一个瓜篓搬进灶屋。今日不甚炎热，瓜果卖不出好，足足余下一筐。买卖已是不如意，天气又来作对，饶他早瞅着云层不妙，从市上紧促来家，也免不下淋灌一场。
黑地里方摸进家门。
拽上浇得湿烂的灶扉，老汉佝着身，枯削的肩骨勒住绳，将暴雨中的载瓜木车拉至院角木棚底下。摸黑里又撑开一张破油布，四下遮捂，免得棚顶的木窟窿发水似的向下浇灌。
料理完这一切，葛老汉才得出空儿向步正屋。雨下得紧，屋子里还不知渗成甚么样，岂想方走至院心，身后院扉蓦然拍响。
老汉骇了一跳。
这时分天气，他那讨债的逆儿万不会归家。
老汉止住腿脚，回身转目，他隐约听着一些人声，纵是不安善心的贼人，也瞎不了眼目到他身上打家劫舍。
门扉被打得透湿，敞开时发不出一点动静，便是有，盖不过头首顶上的轰一声巨响。
雷鸣震裂。
门外立有两人。
晦风暗雨，老汉不佝身凑眼都瞅不见两人脸面，瞅着了，也觑不清长得甚模样。
“阿公。”
男子音色，“雷雨急势，可否暂容我二人入内避身？”
老汉半晌应唔一声，缓几步向一旁让了让。
一男一女前后入院，不径自深入，只立在雨水里候等。葛老汉拴上院门，在前引客向屋，他想着快些个，无奈腿脚年老半分不听使唤，一步一履不由显出艰难。
“无妨。”身后男子颇为得礼，一面叮语，一面谦逊，“院地湿滑，切要行得慢些。今日事急，不得已才至叨扰，劳烦阿公。”
葛老汉生性讷口，平日卖瓜既夸不出自家瓜好，碰着讨一分价的买客也滞口拙舌，不会来往，为此没少误了上门的买卖。此刻耳听客言，只含糊出两句无事之类的回语。
身后男子未再出言，所幸不长的院道终是到了头。从腰里摸出水锈锈的钥匙开了屋门，葛老汉把住门框，侧后让人进。
男子未多客气，颔首谢过。女子对着老汉一躬身，木然跟入。
屋内果真漏得厉害，放眼滴滴沥沥竟十来处水线，眼前尚是堂中，两侧内室还不知如何境况。
葛老汉匆忙掌起灯烛，又匆匆出外掇起檐下搭摞的瓦罐瘪盆，迈进屋，要一一置放漏雨。
见状，男女皆来相帮。
老汉七十年纪的人了，一张老脸而今颇有些抬不得。他虽不知两人是何家世，必是他穷尽所不能及。人来你处为的是避躲风雨，可你这里空有四方屋檐，倒避不得外头雨水了。
“阿公，”雨线依次有了着落，滴答砰嗒声内，男子于长凳落身，“您老人家宽心自去归置安歇。我二人无多讲究，不用饭食，亦无需着榻，只在此处休息一宵即可。”
老人家正苦恼于招待不出好饭食，若换了好天气尚可杀了院养的鸡禽，再至邻家央换些鱼肉菜蔬。
葛老汉言中饱含为难：“小家门治不出像样饭食，亏待客人了。”
自家房屋，老人家竟显出无所适从。
“阿公，那里话。”
男子笑意相回，言语诚恳不似作伪，“你看外头大雨，又逢雷闪，我二人能得此凳安然坐歇，已是今夜有幸。阿公切要思虑，且快些换衣，莫要着染湿气，重了身体。”
老汉心宽了宽，经客人言，又想起自家慢待处。忙回内屋摸黑换下湿衣，又过大儿屋中借着堂烛寻出两方净巾，衣箱内勉强取出两身衣裳。犹豫半晌，方才迟迟缓缓、欲送不送的磨至堂中。
桌旁坐身的男子首先目见，起身相迎：“此是阿公家公子衣裳？”
葛老汉讷讷点首：“他身量不比您，只怕短了好些，娘子穿又拖长，加是汉子衣裳……”
“无妨，”男子道谢接过，“好过身上湿衣。”
葛老汉干笑了笑，客人失了一只鞋靴，可儿子好样些的衣履通不往家中置放，寻出的两件还是他嫌粗不穿的。老汉实不好意思提及，招呼一声，便拿起壁上悬的伞，扣上房门去了灶屋。
伞骨噼里啪啦，待声响止息，堂中男子倏而一软腰骨，望桌面一伏，险惊翻桌烛。
村宅漏室，急雨飞镞，潮音万万。扉后一只瘪腹口盆已然积下浮面深水，昏烛光芒掩映，汪汪流漪。
桌侧相坐的女子望之长久呆目，她全身湿淋，从头至足，无一净干，无人可比之狼狈。女子默默而坐，神情虚淡，分明无言无语，却教人视之则无端生思——恍觉此人是被漫山眼泪所湿，伤心溢溢漫漫，淋淋成洼。
忽一道惊闪，电光入室，照亮昏阴中惨白一张脸孔。犹水鬼浮岸。
男子悚然回神，抓过干巾作势擦发，须臾视着女子道：“文娘子，烦请闭目或是转身，救命恩人要更衣。”
在葛老汉处借宿避雨的男女便是此前双双落水又双双获生的席李二人了。
闻言，席胭转了转额首，随即一言不发拿过桌衣，起立背身便脱衣解带。
惊得李够怒抱起余下一衣，匆匆背过眼去。他一眼不会多看，不怕人言其轻浮，就怕人教他负责。
手内衣料甚是粗糙，半分不软滑，李少爷养尊处优，锦罗绸缎穿惯的人儿说不嫌弃那才是虚伪至极。可其教养品性……李够现下自认是具备的，他自觉良好的德行使他不忍辜负、轻视老者善心。
想起老伯局促无措的模样，李够心一横，本着“换得快速便不觉粗糙”之至理，三两下换衣毕。
原先湿衣随手抛上凳身。李够等了等，扯一扯身衣，耐住性子，又等了一时，身后人竟还窸窸窣窣不听换好。
滴滴答答跟着身前瓦罐数了百十下，他忍不住了。
“文娘子，你可知有一种‘牛’，名唤蜗牛？”
“我只知黄鹂鸟。”
“……你说少爷是鸟？！”
“我说的是嫌弃蜗牛慢吞的黄鹂鸟。”
轻飘飘、慢吞吞一道回音，滂沱大雨都不及这一句躁耳。
东南西北，与他扯甚蜗牛与鸟！
李够气闷。
席胭系就衣带，侧身。
眼前人更去锦衣华袍，背肩依旧颀立，束发玉冠逃奔中失了踪影，于是满发失束，向下，裤管猝然而短，踝骨而下，左污袜，右泥靴。
……只能说亏了金银养就。
“救命恩人，”
席胭言声淡淡，透不出情绪，“转过来罢。”
李够质意郁久，一扭头见人若无其事端身而坐……
罢了。
看便看了，眼目长人身上，他还能硬拦着不让看不成。
说起这文娘子实是奇怪，说她刺激成疯，言行又无显目问题；可说她头目清醒，掉了水又不想活一般。
看来回府后他须向那两狗腿打听打听。谁教他的记忆里对眼前人印象仅仅是佝水巷内一个清丽寡妇以及佝水巷内一个被负心汉抛弃的寡妇。
缺欠三月记忆当真不便，他无论如何也思想不通他与她是怎生演变至此。
两人各换了衣，坐身闭口，通无半言。
不堪房屋死寂，天雷时时轰响，电闪频频惊映户牖，提醒房内非是一人，而是两个人。暴雨一场翻天，看透了，也无力管人如何，渐渐缓了覆地的气势。
三年五载，李够也不想理；五载三年，席胭只顾发呆。
还是房屋主人葛老伯打破了无声僵局，他推开门，倚靠伞身，怀中抱出上下对覆的两只瓷碗。
“阿公。”
“爷爷。”
两个活人终于一齐开口。
葛老汉各看了看，连声应着，将瓷碗掰开分兑：“我灶上造了姜汤，您两口喝下些，好不好莫要着染湿寒。”
“阿公可有喝？”
“爷爷您喝了吗？”
老汉点头：“我灶下喝过了。”
“那多谢阿公。”
“谢谢爷爷。”
葛老汉连连摆手，看两人饮喝，趁时开口：“此夜尚长，您两口不嫌我老人家贫陋，便到内屋去睡。那是我儿住处，比我处要看得过，雨也漏不下许多，这里破桌木凳不好歇的。”
席胭一口闷尽，搁下碗：“爷爷，天不早了，累了一天您去睡罢。里屋只有一张床，我们进去也要一人睡地下，与其为此争抢，不如一道坐在这里。”
李够正蹙眉姜味，闻言心下一诽：谁要与你争抢。
葛老汉一听，敢情人不是两口，登时满纹不知所措：“这……老汉眼神不中用，两位莫要怪我胡口……”
“这有甚怪，”李够好容易服下姜汤，忍下满口怪涩道，“天黑夜雨，男女并行，多会这般误会，且阿公不是第一如此错认。不瞒阿公，其实我与这位娘子非但不是两口一对儿，反甚有些仇仇怨怨。夜深梦长，我是万不敢死睡的。”
李够如此一番，葛老汉反而笑了笑，佝偻着腰要将积水瓦盆倾倒一回。李够当下制止，自家顶着一身不伦不类把活干了。言来语去，老汉也缓松好些，由着人做完叮嘱几句便欲回屋。
“阿公，”李够执起桌上灯烛，送上人手，“照着回屋。我二人最好谁也看不清谁。”
老汉笑而回屋。
李够回身桌凳，见人向他这面枕伏，他想也未想，完全趋于本能扭向另一面。伏了一会，又觉此举小气，遂又理直气壮地扳回去，哪想，生生对上一人后脑。
实是出乎意料，李够都怔了一瞬，下刻反应过气得他当场重扭回去，使力甚大，连颈项也为之抽搐。
许是气性搅缠了胃肠，不一会，李够便觉腹痛。此痛不常有，然绝不陌生，他登时叫苦暗骂，悔登飞云。
里屋烛熄，阿公显是睡下，至于另一人，他只当没有。屋外雨势渐收，雷闪无踪，四野敞阔，夜色遮蔽，一切都像刻意给了他便利，仿佛知其苦也。
然他绝不会如此行为。
何况外头积水甚重，夜深雾绕，不知何方有何物，但知某物有多垢。
他绝不会涉足。
埋着脸，李够一面骂！一面忍！几乎用上平生所有意志！！倘将此意志用之习书，岂会肚墨稀薄？倘用乎修身，岂会落得酒色浪名？
此番之苦皆因那个午后，一步差错，以至今日落魄。
肚腹有多难忍，他就骂自个多狠。
大雨将息，除却此消彼响的声漏，屋中一派夜静。万物皆沉，唯一人疯狂叫嚣，在风度体面与自然生理之间起伏挣扎。
长久之后，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何肚墨稀少，为何得此酒色浪名了。
席胭一直未眠，盯着门扉遥远思想。身旁轻悄一动，下刻视线受挡。
闭扉复开，于是院光漏，满覆一人身。
席胭深感自己以己观人，以情观物了，不然如何离奇生出院光清寥，背影孤寂之感慨？！好似二者承受了大雨之后的所有落寞，因不甘落寞，因想失而复得，是以想要远行……
席胭不由喃问：
“你去哪里？”
黑地里方摸进家门。
拽上浇得湿烂的灶扉，老汉佝着身，枯削的肩骨勒住绳，将暴雨中的载瓜木车拉至院角木棚底下。摸黑里又撑开一张破油布，四下遮捂，免得棚顶的木窟窿发水似的向下浇灌。
料理完这一切，葛老汉才得出空儿向步正屋。雨下得紧，屋子里还不知渗成甚么样，岂想方走至院心，身后院扉蓦然拍响。
老汉骇了一跳。
这时分天气，他那讨债的逆儿万不会归家。
老汉止住腿脚，回身转目，他隐约听着一些人声，纵是不安善心的贼人，也瞎不了眼目到他身上打家劫舍。
门扉被打得透湿，敞开时发不出一点动静，便是有，盖不过头首顶上的轰一声巨响。
雷鸣震裂。
门外立有两人。
晦风暗雨，老汉不佝身凑眼都瞅不见两人脸面，瞅着了，也觑不清长得甚模样。
“阿公。”
男子音色，“雷雨急势，可否暂容我二人入内避身？”
老汉半晌应唔一声，缓几步向一旁让了让。
一男一女前后入院，不径自深入，只立在雨水里候等。葛老汉拴上院门，在前引客向屋，他想着快些个，无奈腿脚年老半分不听使唤，一步一履不由显出艰难。
“无妨。”身后男子颇为得礼，一面叮语，一面谦逊，“院地湿滑，切要行得慢些。今日事急，不得已才至叨扰，劳烦阿公。”
葛老汉生性讷口，平日卖瓜既夸不出自家瓜好，碰着讨一分价的买客也滞口拙舌，不会来往，为此没少误了上门的买卖。此刻耳听客言，只含糊出两句无事之类的回语。
身后男子未再出言，所幸不长的院道终是到了头。从腰里摸出水锈锈的钥匙开了屋门，葛老汉把住门框，侧后让人进。
男子未多客气，颔首谢过。女子对着老汉一躬身，木然跟入。
屋内果真漏得厉害，放眼滴滴沥沥竟十来处水线，眼前尚是堂中，两侧内室还不知如何境况。
葛老汉匆忙掌起灯烛，又匆匆出外掇起檐下搭摞的瓦罐瘪盆，迈进屋，要一一置放漏雨。
见状，男女皆来相帮。
老汉七十年纪的人了，一张老脸而今颇有些抬不得。他虽不知两人是何家世，必是他穷尽所不能及。人来你处为的是避躲风雨，可你这里空有四方屋檐，倒避不得外头雨水了。
“阿公，”雨线依次有了着落，滴答砰嗒声内，男子于长凳落身，“您老人家宽心自去归置安歇。我二人无多讲究，不用饭食，亦无需着榻，只在此处休息一宵即可。”
老人家正苦恼于招待不出好饭食，若换了好天气尚可杀了院养的鸡禽，再至邻家央换些鱼肉菜蔬。
葛老汉言中饱含为难：“小家门治不出像样饭食，亏待客人了。”
自家房屋，老人家竟显出无所适从。
“阿公，那里话。”
男子笑意相回，言语诚恳不似作伪，“你看外头大雨，又逢雷闪，我二人能得此凳安然坐歇，已是今夜有幸。阿公切要思虑，且快些换衣，莫要着染湿气，重了身体。”
老汉心宽了宽，经客人言，又想起自家慢待处。忙回内屋摸黑换下湿衣，又过大儿屋中借着堂烛寻出两方净巾，衣箱内勉强取出两身衣裳。犹豫半晌，方才迟迟缓缓、欲送不送的磨至堂中。
桌旁坐身的男子首先目见，起身相迎：“此是阿公家公子衣裳？”
葛老汉讷讷点首：“他身量不比您，只怕短了好些，娘子穿又拖长，加是汉子衣裳……”
“无妨，”男子道谢接过，“好过身上湿衣。”
葛老汉干笑了笑，客人失了一只鞋靴，可儿子好样些的衣履通不往家中置放，寻出的两件还是他嫌粗不穿的。老汉实不好意思提及，招呼一声，便拿起壁上悬的伞，扣上房门去了灶屋。
伞骨噼里啪啦，待声响止息，堂中男子倏而一软腰骨，望桌面一伏，险惊翻桌烛。
村宅漏室，急雨飞镞，潮音万万。扉后一只瘪腹口盆已然积下浮面深水，昏烛光芒掩映，汪汪流漪。
桌侧相坐的女子望之长久呆目，她全身湿淋，从头至足，无一净干，无人可比之狼狈。女子默默而坐，神情虚淡，分明无言无语，却教人视之则无端生思——恍觉此人是被漫山眼泪所湿，伤心溢溢漫漫，淋淋成洼。
忽一道惊闪，电光入室，照亮昏阴中惨白一张脸孔。犹水鬼浮岸。
男子悚然回神，抓过干巾作势擦发，须臾视着女子道：“文娘子，烦请闭目或是转身，救命恩人要更衣。”
在葛老汉处借宿避雨的男女便是此前双双落水又双双获生的席李二人了。
闻言，席胭转了转额首，随即一言不发拿过桌衣，起立背身便脱衣解带。
惊得李够怒抱起余下一衣，匆匆背过眼去。他一眼不会多看，不怕人言其轻浮，就怕人教他负责。
手内衣料甚是粗糙，半分不软滑，李少爷养尊处优，锦罗绸缎穿惯的人儿说不嫌弃那才是虚伪至极。可其教养品性……李够现下自认是具备的，他自觉良好的德行使他不忍辜负、轻视老者善心。
想起老伯局促无措的模样，李够心一横，本着“换得快速便不觉粗糙”之至理，三两下换衣毕。
原先湿衣随手抛上凳身。李够等了等，扯一扯身衣，耐住性子，又等了一时，身后人竟还窸窸窣窣不听换好。
滴滴答答跟着身前瓦罐数了百十下，他忍不住了。
“文娘子，你可知有一种‘牛’，名唤蜗牛？”
“我只知黄鹂鸟。”
“……你说少爷是鸟？！”
“我说的是嫌弃蜗牛慢吞的黄鹂鸟。”
轻飘飘、慢吞吞一道回音，滂沱大雨都不及这一句躁耳。
东南西北，与他扯甚蜗牛与鸟！
李够气闷。
席胭系就衣带，侧身。
眼前人更去锦衣华袍，背肩依旧颀立，束发玉冠逃奔中失了踪影，于是满发失束，向下，裤管猝然而短，踝骨而下，左污袜，右泥靴。
……只能说亏了金银养就。
“救命恩人，”
席胭言声淡淡，透不出情绪，“转过来罢。”
李够质意郁久，一扭头见人若无其事端身而坐……
罢了。
看便看了，眼目长人身上，他还能硬拦着不让看不成。
说起这文娘子实是奇怪，说她刺激成疯，言行又无显目问题；可说她头目清醒，掉了水又不想活一般。
看来回府后他须向那两狗腿打听打听。谁教他的记忆里对眼前人印象仅仅是佝水巷内一个清丽寡妇以及佝水巷内一个被负心汉抛弃的寡妇。
缺欠三月记忆当真不便，他无论如何也思想不通他与她是怎生演变至此。
两人各换了衣，坐身闭口，通无半言。
不堪房屋死寂，天雷时时轰响，电闪频频惊映户牖，提醒房内非是一人，而是两个人。暴雨一场翻天，看透了，也无力管人如何，渐渐缓了覆地的气势。
三年五载，李够也不想理；五载三年，席胭只顾发呆。
还是房屋主人葛老伯打破了无声僵局，他推开门，倚靠伞身，怀中抱出上下对覆的两只瓷碗。
“阿公。”
“爷爷。”
两个活人终于一齐开口。
葛老汉各看了看，连声应着，将瓷碗掰开分兑：“我灶上造了姜汤，您两口喝下些，好不好莫要着染湿寒。”
“阿公可有喝？”
“爷爷您喝了吗？”
老汉点头：“我灶下喝过了。”
“那多谢阿公。”
“谢谢爷爷。”
葛老汉连连摆手，看两人饮喝，趁时开口：“此夜尚长，您两口不嫌我老人家贫陋，便到内屋去睡。那是我儿住处，比我处要看得过，雨也漏不下许多，这里破桌木凳不好歇的。”
席胭一口闷尽，搁下碗：“爷爷，天不早了，累了一天您去睡罢。里屋只有一张床，我们进去也要一人睡地下，与其为此争抢，不如一道坐在这里。”
李够正蹙眉姜味，闻言心下一诽：谁要与你争抢。
葛老汉一听，敢情人不是两口，登时满纹不知所措：“这……老汉眼神不中用，两位莫要怪我胡口……”
“这有甚怪，”李够好容易服下姜汤，忍下满口怪涩道，“天黑夜雨，男女并行，多会这般误会，且阿公不是第一如此错认。不瞒阿公，其实我与这位娘子非但不是两口一对儿，反甚有些仇仇怨怨。夜深梦长，我是万不敢死睡的。”
李够如此一番，葛老汉反而笑了笑，佝偻着腰要将积水瓦盆倾倒一回。李够当下制止，自家顶着一身不伦不类把活干了。言来语去，老汉也缓松好些，由着人做完叮嘱几句便欲回屋。
“阿公，”李够执起桌上灯烛，送上人手，“照着回屋。我二人最好谁也看不清谁。”
老汉笑而回屋。
李够回身桌凳，见人向他这面枕伏，他想也未想，完全趋于本能扭向另一面。伏了一会，又觉此举小气，遂又理直气壮地扳回去，哪想，生生对上一人后脑。
实是出乎意料，李够都怔了一瞬，下刻反应过气得他当场重扭回去，使力甚大，连颈项也为之抽搐。
许是气性搅缠了胃肠，不一会，李够便觉腹痛。此痛不常有，然绝不陌生，他登时叫苦暗骂，悔登飞云。
里屋烛熄，阿公显是睡下，至于另一人，他只当没有。屋外雨势渐收，雷闪无踪，四野敞阔，夜色遮蔽，一切都像刻意给了他便利，仿佛知其苦也。
然他绝不会如此行为。
何况外头积水甚重，夜深雾绕，不知何方有何物，但知某物有多垢。
他绝不会涉足。
埋着脸，李够一面骂！一面忍！几乎用上平生所有意志！！倘将此意志用之习书，岂会肚墨稀薄？倘用乎修身，岂会落得酒色浪名？
此番之苦皆因那个午后，一步差错，以至今日落魄。
肚腹有多难忍，他就骂自个多狠。
大雨将息，除却此消彼响的声漏，屋中一派夜静。万物皆沉，唯一人疯狂叫嚣，在风度体面与自然生理之间起伏挣扎。
长久之后，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何肚墨稀少，为何得此酒色浪名了。
席胭一直未眠，盯着门扉遥远思想。身旁轻悄一动，下刻视线受挡。
闭扉复开，于是院光漏，满覆一人身。
席胭深感自己以己观人，以情观物了，不然如何离奇生出院光清寥，背影孤寂之感慨？！好似二者承受了大雨之后的所有落寞，因不甘落寞，因想失而复得，是以想要远行……
席胭不由喃问：
“你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