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银踪
五月二十三，收李够银两一百。
五月二十六，贼入室，翻箱倒柜，百银失窃，其余财物不明。巷中另有四户声言受盗，皆云乃大盗梁宁所为。
席胭指间捻玩一颗珠子，垂目一笔笔亲记事项。今日是五月二十九……不论如何，她须将银子补上。
挣不回，便要找得回。
陈嫂儿进院来，一早辰她已来了三回：一回送要浆洗的衣服；一回帮忙一道晾晒；一回送馅饼果品。
这回……
席胭看着人进院，不急不缓地折起笔墨。
“王家娘子。”
陈嫂儿捏着一方汗巾儿入屋，视线向桌上一扫，“先头送的果子怎不拿井水湃一湃吃？”
席胭起身，引人桌凳上坐，口里道：“未想起来。”一面提过茶壶，倾一盏井水推过去。
“便没心思，三餐也要照常饮食。”陈嫂儿端起盏，端详她，“才几日，脸儿恁一圈消瘦。”
递至唇边呷一口“茶”，陈嫂儿眼皮望一眼清清亮亮的盏底，“而今怎不往铺中去了？你素来爱去那里买些粗果子蜜饯泡着茶水喝。”
席胭给自己续一盏，一口尽腹：“院井里打的，就着果子，省得湃了。”
陈嫂搁下“茶”水，以帕拭一拭唇，忽而愁眉：“前两日你去哪处了？这家院里少不得人，你看，长久无事，只一回不在，就遇上贼了。”
她去了哪处？
巷子里不是传说得一清二楚，好似人人亲见？
葛水村一回来，进巷便迎上文娘子院首的六姑八婆，不独她一家失了财，偏偏拥她门口瓜子口水嗑得欢。
似玛瑙的赤珠子清脆嗑桌响，席胭拈起，并不苦脸：“其他家有人，不一样遇了贼。”
“不能相比。”
陈嫂立努嘴向外，“周家娘子丢了十两银子；胡瘪嘴失了一对儿传家镯子，虽是金子，不粗不重，不值甚钱；还有巷尾的老丑婆，甚事也要来插一杠，张口说狗丢了，丁点小东西，是不是贼偷的还不定哩。再说回自身，也是巧了，那一日上下只闷躁的难捱，通一夜亮灯不曾睡。要说巧什么？老娘保了财，没得转手在败家儿房中丢了，十锭五十两，丢一个底尽。”
陈嫂长叹一气，苦脸对席胭，“你最是苦。自身积蓄不说，单李家少爷那一通给，如何多不过我家？本想你日子宽阔了，岂料遭了那王八贼！有名有姓，不是个人。”
“您儿子……”席胭换句口，“冯少爷，他那日不在家中？”
“不说便罢，”陈嫂饮一口水，磕得盏响，“说起便是一肚气。我上世作了孽，今生养得他来讨。莫说那一日，一月里能沾几回家？那日次早倒是回来，与他说家中遭贼，你道他怎么个反应，通不在乎，敢情丢的不是他家银子。眼里没个银数，成日家银流水往外造使，半分心不疼，家里有金山银山？书经读来要命，玩乐却赛上千百，有甚指望？老冤家甚事不顾，我一两腿老妇能管住甚么，不定哪日这家就遭他手里败霍了。”
一席话毕，陈嫂见人竟是呆呆只顾盯手里珠子，不禁问道：“哪里掉下这珠子，眼巴巴地瞧？”
“柜子底下拾的，不知哪里掉落。”
陈嫂浑不在意，望前凑了凑身：“要么……”她瞧人脸色，欲言又止，“去上覆上覆寥太爷？得他一句话，知县相公有个不放在心上的。”
寥太爷？
哦，那个知县大人的掉牙爹。家中大小八房妻妾仍心不死，惦记让文娘子入府充九。
上覆？
席胭只想祝这个素昧蒙面的老东西早日进棺材、上西天。
她收起珠子，改去拨弄桌面四枚倒个的花生：“不是说梁宁是窃盗惯犯，且以偷为乐，不拘贫富，不分用物，随心所欲，窃获无数。”花生握于掌心，“这么多起盗案，可除了抓住一些冒名行窃的小偷小贼，梁宁这条大鱼却始终逍遥，无人得见其面。想来必是其窃术高明、来去无踪，实在难以捕捉，而非是知县大人未把此事放在心里罢？”
“是是……”
陈嫂儿有些讪面，随即找着出口似的骂道，“天杀的梁贼！耍到咱们巷中来，有如此本事，偷什么不成？不指他济贫，但也莫要来欺压，平白苦了人的生活。”
“听说有人家失了财物，”席胭道，“结果过几天或十天半月又给还回来的，说不定，”她注目陈嫂儿，“过几日那梁宁当真也还了我的银子呢？”
“啊呀！”
陈嫂儿似一点不抱希望，“还回来的有几回？我是不存此心，只盼相公老爷抓赃做主，倘没造化……只当破些财银，消消灾祸。家中有恁一个债鬼，不被人偷去，早晚也要教败家东西挥霍了。唉——”
陈嫂又叹一气，仿佛要将唉声在今日叹尽。
“我先回了。”提起不省心的儿，陈嫂儿没了来时的精气神，捏着汗巾儿起身要离。
“陈干娘。”
席胭起身唤住。
陈嫂儿闻言回首。
席胭看着人：“这房子可否先不要收回？容我再住一住。”
陈嫂一听，当即气了脸。非是气她赖身不想走，而是气她值此困苦关头，竟说出这等打她脸面的话。
陈嫂儿的反应，合乎席胭所料。纵使没有遭窃一事，这房子她也能继续住下去。
闲语如风，谁的耳朵听不见呢。
“哎呦我的娘子，你说这话便是记恨干娘了。”
陈嫂儿两步返身，拉住她手重新坐下，“前番要你远去，那是一时气恼，恼你不怜惜自身，背着干娘就要自断了性命。”她忧一眼堂上灵牌，忽然无限伤怀，“自王二没了，你就在这处住着，从不曾离去旁处。天长月久，人心肉长，干娘早拿你当了自家儿女。这房既是自家房，不给你住，再给谁住？”
言至动情，陈嫂儿语声甚至哽咽，以至随后言语都染了哀腔：“我就一个讨债儿，不成指望。这些年，全赖你贴心作伴，什么好都能想着我这个干娘，针指衣鞋为着我做，逢年逢节自不必说。”席胭一只手被人捂在掌心里，“衣裳不要你洗，你不应允；房钱不收，你也不应。干娘晓得，娘子心里只拿干娘当作外人，是以凡事皆要分得清清白白。情不知干娘心里愿意把房给你住上百年万年，一辈儿不离才好哩。”
席胭盯着两滴滚落腮纹的泪，陈嫂儿伤泪连连，用帕子拭着，落后又攥住抵在心口。
眼前人的悲伤，席胭看得见，然自眼眶深处滑落的两道泪迹，尚不及从天而降的两珠雨水真实。
“文娘子，你好眼明手快。我才急急想起知会你收衣服，谁知你自家早早麻利收好。”
话音响起时，席胭正在鸡舍前喂食，待对方语落，方才抬眼看过去。
隔壁墙头上扒过一张白面庞，见她对视过来，笑嘻了声：“文娘子，衣裳我晚些时候来取，现下手上忙不开哩。”
果然印证其话，那边墙下传出一道斥唤：“小红！敢情你在这里闲扒墙头。少爷书房要吃葡萄酒，你端那里去来？还不紧着些手脚，再不去，便是骂死。”
小红扭过颈子，回声：“在果盒里头，谁说了不送？你立廊子底下，雨水落不到你头，就不探一探脖子，瞧瞧天色？张口叫唤，干净衣裳遭了雨，自是打不到你。”
说时人便自墙头下梯去。云层抛洒几滴打头雨，便悠悠慢慢酝酿起来，到底比不得人急，这方小红下去，孙家二女那方随即登场。
“文娥！”
孙娇林率先质声，“你莫不忘了你砸了谁家东西，当日是谁扬口要赔来？才几日功夫，你就自家打起嘴来。”
文娥。
来此至今，终于听见一个顺耳的称呼，席胭只认字音，才不管语气如何。
“现下我身无分文，”席胭鸡舍前转身，与无事不登的二人站了个脸对脸，“你们找得着我，我却找不着梁宁。你们不愿回去等，也要回去等，倒是可以以牙还牙，但只能砸我，不能砸家。”
孙娇林看见这张比没放料的菜还要寡淡的表情就一股火气打心头起。谁不知她家遭了梁贼，家银全空？来此原也不是为了索要银子，机不可失，若是不趁着这时雪一雪前耻，还待何时？
“砸你？”孙娇林倒十分乐意，“可我姐妹出门急，没把我娘的杖拐带出来，蛮月，”孙娇林转顾一旁的孙蛮月，“要不你跑一回，去拿来，不然没个趁手的用具使。”
“姐姐，”孙蛮月摇摇首，“我不去。咱娘又没得两根拐杖。”
席胭适时提醒：“你家隔壁住的胡瘪嘴，他娘不是有一根，去借来使一使。”
孙蛮月瞪眼，淫Ⅰ妇一脸认真，她顺姐姐的言语一说而已，可没想着当真。逞逞口舌之快解解气罢了，真拿拐杖往人身上砸，准砸出好歹来，反赔了自身。她又没个大官爹，她爹市井穷民，短命黄土，下下世怕也轮不得官。
所谓找麻烦，发乎由头，成于气势，讲究一来一回，言言有着落，句句有反应，对方不能不开口，也不能高开口，更不能抢口，若是抢了，你就得一巴掌掴下去，不然就被抢了气势，反落了下风。
此时的孙娇林与孙蛮月正如两个鼓腹的夏蛙，四只圆眼瞪着席胭，一时不知往哪处蹦跶，向哪处哇哇。
席胭善意替她们指引一处：“担心胡瘪嘴他娘不肯借？不妨问一问她儿媳，老人家好像很喜欢儿媳，与你们的娘……”
头有些晕，席胭低身蹲着，“不太一样。”
孙蛮月当即哼一声：“如今传家镯儿传到了贼手里，看明日还喜不喜？”
“谁教她脑目糊涂给了儿媳，”孙娇林一旁接声，“若是给了女儿，招不来贼手。”
“你们家没有东西丢失？”
席胭此言或许无甚深意，但听在孙家二女耳中就多了一层恶意，她二人不仅认字音，还格外敏于语气，无中尚能生有，遑论有那么一点风影。
“你这话什么意思？”
孙娇林登时找回一点气势，居高临下，趾高气昂，“你一家遭了贼，就想整条巷子都跟你倒运？旁人不倒这运，你就上下不舒坦？什么人心，只能自家好，见不得旁家安，心肠烂坏了！！”
孙蛮月紧跟其势，歪理邪出：“就是，你也不想想，独独你家失多，情知不是恶有恶报？！你偷了人，人偷了你，合乎天理，是活该！贼不偷你家，再偷谁家？”
无视劈头怒势，席胭转目看着鸡啄食，待谴音消停才问一句：“你们可见过梁宁？”
“你问谁！贼又没进我家门！如何见来？”
一只母鸡抻着脖子四处顿视。
“倒进了我家门，”席胭高抬一只手腕，“但我只见到这个。”
孙家二女视线扫过去，一眼看出是梁贼惯留的窃证，然而还是大感滑稽，贼偷了你家银子，你不把它碾碎，不把它跺烂，竟把它串在腕子上。
自家不够，还要了旁家的。
文娘子疯了。想起此前传言，孙家二女生出几分确信。
毕竟，没有人会把五个破皮花生当成金银翡玉。
尽管如此，但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孙蛮月还是忍不住怼出一句：“又不是金子银子造的，当谁家没有？”
“是啊。”席胭点点首，手腕晃了晃。
“谁家没有呢。”
五月二十六，贼入室，翻箱倒柜，百银失窃，其余财物不明。巷中另有四户声言受盗，皆云乃大盗梁宁所为。
席胭指间捻玩一颗珠子，垂目一笔笔亲记事项。今日是五月二十九……不论如何，她须将银子补上。
挣不回，便要找得回。
陈嫂儿进院来，一早辰她已来了三回：一回送要浆洗的衣服；一回帮忙一道晾晒；一回送馅饼果品。
这回……
席胭看着人进院，不急不缓地折起笔墨。
“王家娘子。”
陈嫂儿捏着一方汗巾儿入屋，视线向桌上一扫，“先头送的果子怎不拿井水湃一湃吃？”
席胭起身，引人桌凳上坐，口里道：“未想起来。”一面提过茶壶，倾一盏井水推过去。
“便没心思，三餐也要照常饮食。”陈嫂儿端起盏，端详她，“才几日，脸儿恁一圈消瘦。”
递至唇边呷一口“茶”，陈嫂儿眼皮望一眼清清亮亮的盏底，“而今怎不往铺中去了？你素来爱去那里买些粗果子蜜饯泡着茶水喝。”
席胭给自己续一盏，一口尽腹：“院井里打的，就着果子，省得湃了。”
陈嫂搁下“茶”水，以帕拭一拭唇，忽而愁眉：“前两日你去哪处了？这家院里少不得人，你看，长久无事，只一回不在，就遇上贼了。”
她去了哪处？
巷子里不是传说得一清二楚，好似人人亲见？
葛水村一回来，进巷便迎上文娘子院首的六姑八婆，不独她一家失了财，偏偏拥她门口瓜子口水嗑得欢。
似玛瑙的赤珠子清脆嗑桌响，席胭拈起，并不苦脸：“其他家有人，不一样遇了贼。”
“不能相比。”
陈嫂立努嘴向外，“周家娘子丢了十两银子；胡瘪嘴失了一对儿传家镯子，虽是金子，不粗不重，不值甚钱；还有巷尾的老丑婆，甚事也要来插一杠，张口说狗丢了，丁点小东西，是不是贼偷的还不定哩。再说回自身，也是巧了，那一日上下只闷躁的难捱，通一夜亮灯不曾睡。要说巧什么？老娘保了财，没得转手在败家儿房中丢了，十锭五十两，丢一个底尽。”
陈嫂长叹一气，苦脸对席胭，“你最是苦。自身积蓄不说，单李家少爷那一通给，如何多不过我家？本想你日子宽阔了，岂料遭了那王八贼！有名有姓，不是个人。”
“您儿子……”席胭换句口，“冯少爷，他那日不在家中？”
“不说便罢，”陈嫂饮一口水，磕得盏响，“说起便是一肚气。我上世作了孽，今生养得他来讨。莫说那一日，一月里能沾几回家？那日次早倒是回来，与他说家中遭贼，你道他怎么个反应，通不在乎，敢情丢的不是他家银子。眼里没个银数，成日家银流水往外造使，半分心不疼，家里有金山银山？书经读来要命，玩乐却赛上千百，有甚指望？老冤家甚事不顾，我一两腿老妇能管住甚么，不定哪日这家就遭他手里败霍了。”
一席话毕，陈嫂见人竟是呆呆只顾盯手里珠子，不禁问道：“哪里掉下这珠子，眼巴巴地瞧？”
“柜子底下拾的，不知哪里掉落。”
陈嫂浑不在意，望前凑了凑身：“要么……”她瞧人脸色，欲言又止，“去上覆上覆寥太爷？得他一句话，知县相公有个不放在心上的。”
寥太爷？
哦，那个知县大人的掉牙爹。家中大小八房妻妾仍心不死，惦记让文娘子入府充九。
上覆？
席胭只想祝这个素昧蒙面的老东西早日进棺材、上西天。
她收起珠子，改去拨弄桌面四枚倒个的花生：“不是说梁宁是窃盗惯犯，且以偷为乐，不拘贫富，不分用物，随心所欲，窃获无数。”花生握于掌心，“这么多起盗案，可除了抓住一些冒名行窃的小偷小贼，梁宁这条大鱼却始终逍遥，无人得见其面。想来必是其窃术高明、来去无踪，实在难以捕捉，而非是知县大人未把此事放在心里罢？”
“是是……”
陈嫂儿有些讪面，随即找着出口似的骂道，“天杀的梁贼！耍到咱们巷中来，有如此本事，偷什么不成？不指他济贫，但也莫要来欺压，平白苦了人的生活。”
“听说有人家失了财物，”席胭道，“结果过几天或十天半月又给还回来的，说不定，”她注目陈嫂儿，“过几日那梁宁当真也还了我的银子呢？”
“啊呀！”
陈嫂儿似一点不抱希望，“还回来的有几回？我是不存此心，只盼相公老爷抓赃做主，倘没造化……只当破些财银，消消灾祸。家中有恁一个债鬼，不被人偷去，早晚也要教败家东西挥霍了。唉——”
陈嫂又叹一气，仿佛要将唉声在今日叹尽。
“我先回了。”提起不省心的儿，陈嫂儿没了来时的精气神，捏着汗巾儿起身要离。
“陈干娘。”
席胭起身唤住。
陈嫂儿闻言回首。
席胭看着人：“这房子可否先不要收回？容我再住一住。”
陈嫂一听，当即气了脸。非是气她赖身不想走，而是气她值此困苦关头，竟说出这等打她脸面的话。
陈嫂儿的反应，合乎席胭所料。纵使没有遭窃一事，这房子她也能继续住下去。
闲语如风，谁的耳朵听不见呢。
“哎呦我的娘子，你说这话便是记恨干娘了。”
陈嫂儿两步返身，拉住她手重新坐下，“前番要你远去，那是一时气恼，恼你不怜惜自身，背着干娘就要自断了性命。”她忧一眼堂上灵牌，忽然无限伤怀，“自王二没了，你就在这处住着，从不曾离去旁处。天长月久，人心肉长，干娘早拿你当了自家儿女。这房既是自家房，不给你住，再给谁住？”
言至动情，陈嫂儿语声甚至哽咽，以至随后言语都染了哀腔：“我就一个讨债儿，不成指望。这些年，全赖你贴心作伴，什么好都能想着我这个干娘，针指衣鞋为着我做，逢年逢节自不必说。”席胭一只手被人捂在掌心里，“衣裳不要你洗，你不应允；房钱不收，你也不应。干娘晓得，娘子心里只拿干娘当作外人，是以凡事皆要分得清清白白。情不知干娘心里愿意把房给你住上百年万年，一辈儿不离才好哩。”
席胭盯着两滴滚落腮纹的泪，陈嫂儿伤泪连连，用帕子拭着，落后又攥住抵在心口。
眼前人的悲伤，席胭看得见，然自眼眶深处滑落的两道泪迹，尚不及从天而降的两珠雨水真实。
“文娘子，你好眼明手快。我才急急想起知会你收衣服，谁知你自家早早麻利收好。”
话音响起时，席胭正在鸡舍前喂食，待对方语落，方才抬眼看过去。
隔壁墙头上扒过一张白面庞，见她对视过来，笑嘻了声：“文娘子，衣裳我晚些时候来取，现下手上忙不开哩。”
果然印证其话，那边墙下传出一道斥唤：“小红！敢情你在这里闲扒墙头。少爷书房要吃葡萄酒，你端那里去来？还不紧着些手脚，再不去，便是骂死。”
小红扭过颈子，回声：“在果盒里头，谁说了不送？你立廊子底下，雨水落不到你头，就不探一探脖子，瞧瞧天色？张口叫唤，干净衣裳遭了雨，自是打不到你。”
说时人便自墙头下梯去。云层抛洒几滴打头雨，便悠悠慢慢酝酿起来，到底比不得人急，这方小红下去，孙家二女那方随即登场。
“文娥！”
孙娇林率先质声，“你莫不忘了你砸了谁家东西，当日是谁扬口要赔来？才几日功夫，你就自家打起嘴来。”
文娥。
来此至今，终于听见一个顺耳的称呼，席胭只认字音，才不管语气如何。
“现下我身无分文，”席胭鸡舍前转身，与无事不登的二人站了个脸对脸，“你们找得着我，我却找不着梁宁。你们不愿回去等，也要回去等，倒是可以以牙还牙，但只能砸我，不能砸家。”
孙娇林看见这张比没放料的菜还要寡淡的表情就一股火气打心头起。谁不知她家遭了梁贼，家银全空？来此原也不是为了索要银子，机不可失，若是不趁着这时雪一雪前耻，还待何时？
“砸你？”孙娇林倒十分乐意，“可我姐妹出门急，没把我娘的杖拐带出来，蛮月，”孙娇林转顾一旁的孙蛮月，“要不你跑一回，去拿来，不然没个趁手的用具使。”
“姐姐，”孙蛮月摇摇首，“我不去。咱娘又没得两根拐杖。”
席胭适时提醒：“你家隔壁住的胡瘪嘴，他娘不是有一根，去借来使一使。”
孙蛮月瞪眼，淫Ⅰ妇一脸认真，她顺姐姐的言语一说而已，可没想着当真。逞逞口舌之快解解气罢了，真拿拐杖往人身上砸，准砸出好歹来，反赔了自身。她又没个大官爹，她爹市井穷民，短命黄土，下下世怕也轮不得官。
所谓找麻烦，发乎由头，成于气势，讲究一来一回，言言有着落，句句有反应，对方不能不开口，也不能高开口，更不能抢口，若是抢了，你就得一巴掌掴下去，不然就被抢了气势，反落了下风。
此时的孙娇林与孙蛮月正如两个鼓腹的夏蛙，四只圆眼瞪着席胭，一时不知往哪处蹦跶，向哪处哇哇。
席胭善意替她们指引一处：“担心胡瘪嘴他娘不肯借？不妨问一问她儿媳，老人家好像很喜欢儿媳，与你们的娘……”
头有些晕，席胭低身蹲着，“不太一样。”
孙蛮月当即哼一声：“如今传家镯儿传到了贼手里，看明日还喜不喜？”
“谁教她脑目糊涂给了儿媳，”孙娇林一旁接声，“若是给了女儿，招不来贼手。”
“你们家没有东西丢失？”
席胭此言或许无甚深意，但听在孙家二女耳中就多了一层恶意，她二人不仅认字音，还格外敏于语气，无中尚能生有，遑论有那么一点风影。
“你这话什么意思？”
孙娇林登时找回一点气势，居高临下，趾高气昂，“你一家遭了贼，就想整条巷子都跟你倒运？旁人不倒这运，你就上下不舒坦？什么人心，只能自家好，见不得旁家安，心肠烂坏了！！”
孙蛮月紧跟其势，歪理邪出：“就是，你也不想想，独独你家失多，情知不是恶有恶报？！你偷了人，人偷了你，合乎天理，是活该！贼不偷你家，再偷谁家？”
无视劈头怒势，席胭转目看着鸡啄食，待谴音消停才问一句：“你们可见过梁宁？”
“你问谁！贼又没进我家门！如何见来？”
一只母鸡抻着脖子四处顿视。
“倒进了我家门，”席胭高抬一只手腕，“但我只见到这个。”
孙家二女视线扫过去，一眼看出是梁贼惯留的窃证，然而还是大感滑稽，贼偷了你家银子，你不把它碾碎，不把它跺烂，竟把它串在腕子上。
自家不够，还要了旁家的。
文娘子疯了。想起此前传言，孙家二女生出几分确信。
毕竟，没有人会把五个破皮花生当成金银翡玉。
尽管如此，但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孙蛮月还是忍不住怼出一句：“又不是金子银子造的，当谁家没有？”
“是啊。”席胭点点首，手腕晃了晃。
“谁家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