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里……

    席胭近乎无意识发出此问,她后知后觉清醒时,“孤寂”背影却如遭鬼拍,只差夺门奔逃。

    人影子缓慢转过身。陋屋暗室,李够满面迷茫困惑,望着她,愣愣睁睁,昏头昏脑。像是万分不解自己为何立身此地。

    梦游?

    席胭敛目伏身,若无其事,只稍待一时,便听得阖门而返的动静。

    屋瓦残雨,滴嗒漏室。想来听雨音入眠,大抵是要身处一舒适之所,方能生出静心满足之感。倘教你榻上离身,推开房扉到那雨中去,淋得上下皆潮,怕是生不出什么世间美好之思。

    席胭换了一侧枕首,眸光一掠桌畔——李够半身倾伏,湿发后颈,隔着楚河汉界,面向里侧内屋。

    不经意地,席胭注意其一只手掌攥握成拳,暗室中,竟隐隐透出劲力,趋近,甚至可见其上蓄势的指骨与绷伏的青筋。

    席胭睁着眼,无声观察。

    对方另一手臂垂于桌下……

    “你不舒服?”

    她以为是两日饮食不规,致他犯了胃痛。

    对方显然未料她未睡,拳手不着痕迹地缓缓松懈。

    席胭看在眼里。

    应是表达对她两回猝然开口的不满,李够毫无回应之意,甚至挟了几分被闹“醒”的怒气,双臂于桌面交叠,黑着一张脸埋进去。

    见他这般,席胭也不问了。可惜此处不是山间陷坑,吓不了他。头颅一低,她跟着埋首。

    夜色蛙鸣,屋内漏雨不知何时疲乏,神思昏沉间,席胭模糊听得身旁窸窣,睁开眼,惺忪间眸子一凝——

    李够不见了。

    席胭顿时醒了些神,不待她有所思,便听房门发声——“吱呀”、“吱呀”……断断续续,苟延残喘,浑像极力拖住一口未了断的气。

    想及前番“梦游”之景,席胭不动不喘,未再而三地惊动他,任由人当贼也似。

    李少爷爱脸面爱得紧,能令他如此遮遮掩掩、不惜苦身忍耐之事,必然是不能为人知晓,若让谁知了,轻则嘲,重则笑,是少爷脸面所不能承受之重。

    思来想去,李少爷认为比畏虫蛇还要丢面之事……

    怪道那般气怒了。

    席胭觉得好笑,人食五谷,又无人当他是饮露仙人。房门一开,直去便是。

    房门开了,他却未能直去,只因席胭虽有心放过,却不妨主人家半道杀拦。

    “天色未明,客人哪里去?”

    葛老汉从内屋蹒跚而出,睡蒙蒙问着人。

    爷爷是吃五谷的,不等人回,自家恍然,“啊呀怪老头儿不周,您是不是要……”

    “不是。”

    慌得李够一口截断。生怕老汉脱口甚么惊天之语,“是在下半睡间身感些许闷热,见外头雨歇,这才起身将门打开,好透几分凉气入内。未想扰阿公熟睡,是在下行动不妥,望阿公见谅。”

    葛老汉听了,也无多想:“老汉房子是蒸闷,落了一场大雨,理应门户开开,讨些舒凉,但怕将恼人的夜蚊招引来,反不好睡了。”

    “阿公说的是。”

    席胭适时动了动身,作出一副被言语惊扰又睡的模样。

    “一会便闭门。扰阿公清眠,快些回屋安睡。”

    葛老汉应声归去内屋。

    席胭悄摸把眼偷觑,见李够无所顾忌地把另半扇门一道打开。院辉拦身,落拓而立。若不知情由,其身影幽幽所发之哀愁真似某个抒怀诗人,一朝离家,几番苦痛,借宿农家,无绪辗转,夜半梦回,见骤雨初歇,倍添惆怅,推门独立,更是百感集于一身……

    可知其内由,人只要发笑,倘若发于现代口头惯语,不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肩影一动,席胭立把眼儿埋下。一片暗黑里,传来吱呀一声门阖——不断续、不残喘、一气顺成。

    席胭抬眼觑望,人果然豁出去了。

    呼——

    她都跟着缓了口气。

    约摸上下一回飞云山的时间,人方才回来。席胭埋首静伏,毫不关心此行之曲折崎岖。

    一声嘹亮鸡鸣,就在席胭以为此夜将过之时,长久无声无息的身旁忽然传来一句——

    “你要多少银子。”

    这是要收买她?

    席胭没言语。

    然毫不客气,趴桌上真的在思考:她身无分文,此前文娘子的银子通通与她无关。若有了充足饭食之银,回去懒躺不动,只等哪日重返二十一世纪,岂不省力?

    “收买你,”李够半死不活,有气无力接言,“或是杀你灭口。”

    席胭从臂弯间抬首:“你收买罢,我想想,想好告诉你。”

    李够把眼儿一瞥她。

    屋内已有曙光,席胭清晰从他眼中看出怨念,与钱银无关,单纯怨她这个人,怨她的耳听目明。

    席胭:“你是谁?”

    怨念化而为嫌弃:“未看出来,你还挺上道。”

    “你是李府少爷李够么?”

    对方盯住她看了半晌,道:“我不是。”

    席胭惊了惊,死水里泛起一丝波澜:“那你……”

    话未竟,被对方一言截口,李够反问:“难不成你是?”

    说话大喘气,又阴阳怪气,席胭想扇他一耳刮。

    “撞了门,竟然失了忆,偏偏失去三个月记忆,”她低声,“你不觉奇怪?”

    “是奇怪。”李够点点首。

    看他的神情,席胭已猜到接下无好话。

    “但一想到你我竟有一段往来,便觉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无怪不出。”

    “那你可听过,”席胭低声,“有人不属于此地却能以灵魂寄于她身,就像……”她盯住李够眼眸,吐出两字,“穿越。”

    “穿越?”

    李够回视她,良久,倏而笑道,“从哪里穿,又从何处越?文娘子如若不是话本子上看来,便是此处出了问题。”他示意一处精神病人通被认为的患处,“我爹第三房老婆,从前也与文娘子一般神神叨叨,后使小厮从土街口请来一位神神叨叨的巫婆子,不知使了什么神天鬼木,喝了什么灵丹妙药,竟是好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有些时候还不得不信几分。”李少爷有钱,恢复了往日神气,“看在此番情分,回去可为文娘子引请。”

    “你看情分,”席胭道,“我就不看了。”

    李够立时明了其意,眼瞪过来,末了,又装作无事:“文娘子不看情分的好,情分不值甚么,还是看银子面上。”

    “嗯,我会狮子大开口。”

    “贪得无厌,可要噎死人。”

    席胭伸手,勾出小指。

    “做甚?”

    李够眼上眼下看她。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席胭面无表情,“拉勾为证。”

    “拉、拉什么?拉勾??!”

    李够见了鬼似,本能向一旁避身。

    拉勾上吊,席胭心想,你当我想拉这见鬼的勾?

    葛老汉起了身,在帘后听了一时,见堂中迟迟无音响,他走出来,虽未听明白,也不耽误凑上一言:“这位娘子不是说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汉也知得这句。”

    -

    青天万里,一匹通体浑黑的骏马拉就一驾华厢,于雨刷路道上行进,驭驾之人左顾右眺。

    “庆喜,你眼儿朝前。”驾旁的庆善看着歪扭不行直道的马车,颇不放心,“莫把车驾路沟里。”

    “那你来。”

    庆喜说时甩手丢了马鞭,“少爷不打你眼皮底下过,甭指望你能瞧见。”

    庆善兜住驱鞭,没心思与他计较,蹙着眉头:“昨夜里一场梦怪唬唬的吓人,无缘无故,千不梦见,万不梦见,独独梦少爷落水里头。少爷水性不通,三月前又恁凶险一场,方才过那荷桥,底下水涨的人慌心,早辰起来,我这眼皮就跳……”

    “眼皮跳?”

    一人骑着一头灰驴歪歪斜斜后赶上来,“善哥,你哪一只眼皮跳?”

    庆善瞅了人一眼,快马加鞭,立时甩驴一截。

    转与庆喜道:“出城至飞云山,能近处避雨的只有两个村头,眼下已寻其一,如若那二人言语是真,少爷便只在前头葛水村上。”

    驴子将将赶及:“我左眼三日一小跳,五日一大跳,也没见钱饼子砸我头上。依我说,这东西就是个说法,当不得准头。”

    “葛兴儿,”庆喜从草青田垄上移过视线,“一张嘴今早辰才长成?前日城门口你但多说一字,我两个也不至来回跑腿儿。”

    甫一出城,便遇上这个骑驴的宿醉忘八!哪里想这厮竟说前日在荷桥那处见过他家少爷!一想到这厮明眼见他两个那般等候,硬是死吞着不吭一气,他就拳腿不得劲儿,连连支使庆善甩开他。

    “那两人瞧看着不是正人,跟了少爷这么久,你几时见他对汉子发过善心,就恁两位,莫说给他们银子,少爷压根不会相理。”

    庆善:“说得倒有鼻有眼,不过既打着算盘美事,想来事关少爷下落应不会胡口乱诌。”

    “葛水村只在前方,一去便晓。”

    庆善正欲加鞭,车旁驴皮尾巴又附上来。

    “哎呦两位哥儿,”葛兴儿屡次被甩,反笑嘻嘻,“我不是与您两位说了,当日我亲身老爹在哩。我家老头儿最不喜他儿子巴着有钱的主,他前面方着了人气,我哪能再跟着添柴火,没得气厥了他。”

    呸!

    两个孙子。

    还好说的,也没见你两个认得你葛爷爷,不是他巴上去,谁认得他来?有钱的主子眼皮子高,主子的狗也跟着仗势把眼皮子抬青天上去。

    心底骂,不耽误面上殷勤,葛兴儿腿肚儿击着驴腹,哒哒哒冲前:“喜哥、善哥,前头便是我葛兴的窝儿了。”

    他扭着头,向身后二人,“陆家庄寻了,葛水村少不得要寻,依我看,李少爷指定在,保不准就在我家房屋哩。”

    庆喜怀着余怒,根本不愿多理,眼见葛水村要到,胳臂一力催着庆善打鞭。

    那葛兴儿见自家又要落下,忙高声急言:“两位哥儿,我葛兴儿,不掺水的葛水村人。左右我也要回去,索性替哥哥们去寻,一家一院我熟得很。你们不知葛水村不比陆家庄,路不好行哩,村首汪汪两口野河,昨恁一场兴风作雨,这会儿指定稀泥烂道,马车行进去,车轮有个不陷的——”

    葛兴儿扯着嗓子,后面话都喊岔了音。驴子不比马,善走不善驰,三番两次,哪里再能追上。歇一气,待要骂人,忽瞅见远处马车慢了下来,他方要唾出去的口沫见状吸溜咽回肚里,骑着座下驴欢快赶了上去。

    “你方才说村首有什么?”

    庆善见人跟上就问。

    “汪汪两口野河啊,”葛兴儿恐不能详尽,在驴背上双臂游着圈儿的补充,“海口大的河,深得哩,没少人淹进去。我每回醉了酒,就是打死我也不往家回。”

    庆喜白一眼:“你这会没酒?”

    “昨日的,早早消没了。”葛兴儿一拍胸脯,“我若醉大了,还能骑着驴回来?还能一面骑驴,一面好好与两位哥儿说话?半道上也没见我骑道沟里去不是。”

    “少废话。”庆喜抢过马鞭一抽,“好生跟着。”

    葛兴儿迎着车厢腚儿:“两位哥儿,我跟着呢。”

    一马一驴,前后三人到得葛水村。

    庆善顾不了什么村家气象,田垄山冈,两只眼儿只一寸寸掠察泥道两旁的野河,见其面除了鸭鹅水草,并无什么飘浮,岸上也无人围看,一颗心方缓了缓,不防前头少死的王八突地大叫一声。

    葛兴脖上悬挂鞋履,小腿肚儿赤溜着,驴子犯了倔,尥蹶子非不趟这泥水,他只得自行两脚开道。开着开着,眼珠子忽尖尖的瞅见一物事,向前拔出一瞧——

    沾泥带水的一只靴。

    他随即扬嗓朝后喊唤。

    大路上守看马车的庆喜看见听见,拢口呼:“葛兴儿——你手中捡得何物?”

    葛兴儿不及回,扬的鞋靴便被赶上的庆善一把抢下。

    他揉着胳膊,敢气不敢言:“这是李少爷鞋靴罢。”

    虽被泥浆污了个透,一摸即知是个好鞋料,葛水村的人可穿不上。

    葛兴儿看了看面前一声不吭的人,又瞧了瞧左右河面——不像淹了人的。

    庆喜见两人只顾杵着,顾不上马车,踩着烂泥三步作两步地赶上去。

    “谢天谢地!”庆善急着向前,回首一句:“少爷真个在这里。”

    “两位哥儿——”葛兴儿对着两人背影喊,“马车没人看视,回头丢了。”

    “你回去好生看着你的驴子。”

    呸!

    葛兴儿骂。

    还没过河呢,你就要拆桥。

    两小厮沿河道行至内村,葛水村的住户分布全无章法,如一把豆子撒在地下,崩得到处皆是。

    近旁询问两户无果后,庆善抱着靴子捣一捣身侧人,努嘴儿:“前面草坡子上有个人,去问一问?”

    庆喜打量过去,道:“一村里就见着这么一人,披头呆坐,八成糊涂,问不出什么。”

    虽这样说,二人到底还是近身上前。

    “动问一声,”庆喜对着人蓬乱的背影,“村里昨夜可有客避雨?”

    那背影点了点头。

    两小厮大喜。

    “是谁家?可否告知?”

    庆喜干等,等不到人回,急了,两步上前,“哎你这人,如何话说半截……”

    庆善怀抱靴子,正等着庆喜问出什么,岂料这人一句问话问半截儿陡地没了声,再一观面色,嚯!恐怕少爷哪一日看破红尘出家,他都不会如此惊讶。

    这个粗衣狼狈的村民有甚稀奇处?一转首,对个眼儿,就教庆喜喉咙里塞了石头?

    庆善盯着人仔细打量,两只眼睛还未瞪起,果听庆喜喷石出音,声调那叫一个残喘:“少、少……少爷!!”

    五雷轰顶。

章节目录

穿成寡妇后和渣男he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林鸳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林鸳鸯并收藏穿成寡妇后和渣男he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