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胭踏进枸水巷时,红日方才半竿。半宿思量,她已然坦心,一日不回,便要于此方存活一日,不论朝几晚几,她只盼时日平静,少生事端。

    陈嫂子开了她院门,迎在门首,应是专一待她,一见她影,便急扑赶来。当日离身,她只胡乱搪塞缘由,而今怕是要追根究底。席胭倒是无畏,谁规定她要事事报备?

    “干娘。”她称唤飞奔近前的妇人,“干娘这样急切,是有事寻我?”

    “文娘子哎。”陈嫂气息不接,语态怪异,似喟叹,似激越,把住她一力带她望里急走,口中不住道,“真不知是造化了,还是捉弄呦。奇事,大奇事哩,娘子你可好生预备着,莫要惊骇了。”

    席胭挣开她手,止步不再前行。她半分不想蒙在鼓里毫无准备地面对陈嫂口中的惊骇,惊骇?她倒要听听有甚天大的惊骇,使得陈嫂与四邻如此。

    饶是未至,她也听得那院墙之内的窃窃躁声,仿佛等着观看她是如何在她们眼皮底下显露惊骇。

    “娘子哎,怎又不前了?”陈嫂急得紧,只要拉她。

    “干娘。”席胭如山不动,“您与我说了罢。里头来了什么人?”

    陈嫂见她这般执拗,索性也不卖关子了:“老身说了罢。娘子你万不能料,今早辰,就在你前脚,你那——”

    “弟妇!”韩氏忽从院内出,断了陈嫂言语,她大步下阶,挽住席胭,“你总算回了。一家只待你了。弟妇,你不知,咱家祖宗保佑了!”她手里攥着汗巾,眼角甚至流有泪迹,“快,快些随嫂子进去,有人可知等你久哩。”

    席胭不再对抗,由着左右将她簇进。院中众人见她进,个个活瞪了眼,喜笑哀乐,神情百态。她却听不得她们说了。迈进屋堂,正中供养着王二灵牌,而今有一汉立前,听见声,他转过肩。

    一念彻底落实。

    席胭知道眼前男人即是那个天大的惊骇。她于照面的一瞬决定:她不做文娥了。

    “瞧,文娘子欢喜得呆了。”

    “这些年过去,只怕一时认不出了。”

    “您别要说,却是实话。”韩氏一旁接腔,“我这做嫂子的,也不是一眼认的。”

    “不是这等说。常言一日夫妻百日恩情,便是我们认不出,文娘子也不会不识。”

    “我模样变了许多,”男人于此时开了口,悦喜而外,也几分掩不住的局促,“年纪又长,娥姐不认我,也是常情……”

    “谁说不认你?”韩氏身侧来,“弟妇只一时不能信,愣呆了。你看进来这些时,步也未动一个。到底不如一屋夫妇,就是亲兄长,怕也不能哩。”

    “哥晚些时一准来?”王二问。

    “怎不来?”韩氏道,“骨肉至亲,若他知晓了,不知怎样飞跑。放心,嫂子知你挂念,已托邻人告知,他一回来,便告与他知晓。”

    王二点点首。

    “都坐下说罢。”陈嫂做着家主,“一屋里直戳戳立着做甚。”

    说是这般说,麻雀小的地,都是年长者坐身。门里门外依旧擦摩人肩。

    席胭早已晕身乏立,转几步,自去榻上坐。王二眼光一直在她身上。屋内气息人味混杂,熏入鼻腔,一阵阵牵扯胃肠。倘她惊天动地的呕吐一场,不知又将掀起多大的惊骇。

    “王二。”陈嫂看一眼她,语重心长,“你苦了,娘子却是苦上加苦。那等妙年,便遭你撇下,一心认你身死,后搬了这处,也好一番哭泣。那时节又才失了腹中孩儿,凄凉苦楚,岂是一般妇人承受?”

    “我知我知的……”王二立着身,同望来一眼,“只怨我。我那时抛下娥姐,一心远行生意,谁想染上疫症,自觉不好之时重托了相识一人定要报一声家中知晓。未想天救我,遇一行医游方的老先生,亏他医术,得以再生。身子嗓声却是坏了,三四载做不得活计。我当时心只如死了一般,便想娥姐当我死了罢,要我这么个生不如死的人有甚用处。如此意冷过活,也是机缘,在那处与人合做了丝织生意,走了时运,也挣下些家资,新近方置了房宅,身体也较从前好转,这才起了回乡心思。在船上时我心中只想倘若娥姐另嫁了人,过得好,我决不现身,未想一打听……”

    男人忽而哽声,撇过首,似不忍再言。

    “王二你也是个造化的。都道家贫难守,可文娘子愣是孤灯只影,甘受了几载清苦。如今你回来,便是听些风影,也不该怨怪,一世苦节却是容易的?”

    “我们这些邻舍也不瞒隐,外头言语不假。论起此事,倒怪不得娘子一人,妇人家过活不易,有一二意处,也是人情。好在今日你及时回,把事体挽住了,日后你两口专一过日,时岁久了,自没人再背地论说。”

    “诸位干娘,”王二似赌身发咒,“外头传的事我听得了,王二心中绝无半分怨怪,且此事非娥姐错处,谈何生怨?便是有怪,也只在那男子,差些害了娥姐性命,说起此事再要重谢陈干娘冯干娘的救命大恩,方不教王二失妻散家悔愧终生。他不惜娥姐,倒成全了我。如此想来,越发无甚怪罪了,往后只一心过日,恩待娥姐,便是王二心愿。”

    “如此却好了。”

    “王家娘子,你今日算是守得天日了。”

    “看我这小叔口里说的,”韩氏笑着作出怨怪,“他那兄弟,一世怕也说不出相像的一句人话。”

    刁二家的插进话来:“韩大嫂,人是分离夫妻,自比日日现于眼前的丑老婆要显情意。莫不你也离身一时,管保王大哥半世就说出柔情话来。”

    “你这滑嘴妇人!”刁二的婆母先行声斥,“好话歹话没个顾的就出。”

    韩氏笑道:“不妨事。我这丑老婆可不能离,但有离身,我那丑死的冤家再寻一丑老婆带了来,这一家子丑对丑的可如何处?”

    韩氏一话引出内外笑音。

    “我们这些邻居也莫要久留,”巷中最是年长的潘姥率头起身,“人两口方才团聚,一肚话要诉,没得被我们这帮没眼的搅缠,人口里不说,心底指不准要说道说道哩。”

    王二一副百分未如此作想的躬身劝坐:“潘姥这般说便是折杀了王二。我从前虽不曾巷中居住,娥姐却一住多年,平日生活,大小事项,免不得干娘姥姥看顾,王二心里谢还不及,如何敢做那想?干娘姥姥们往后只多来走动,便知我王二不是这样人。”

    陈嫂:“王二,你是实诚的,姥姥与你说笑哩。”

    长嫂如母,韩氏出言主张:“眼下也近饭时,各位邻亲好歹留坐。弟妇你再顿些茶水来,我这便出去买些好酒菜,今日叔叔回来,我家中逢一天大喜事,定要央各位邻亲欢喜饮喝一场。”

    王二在旁一力声附,韩氏说时就要向外,教潘姥唤住:“他韩嫂,且留一步,今日还是你自家先聚是个理儿,我们这帮邻亲往后便没日子了?你莫怕我们不来,少不得要烦扰一场哩。”

    “姥姥您尽可来!”韩氏亲切握其手,“住一巷,有一巷的情分。常言远亲不如近邻,若是处处见外岂不是十分生分了?我这小叔两口,少不得日后有烦扰你们处。”

    一番你客气我客气的笑意来往后,屋院暂归清净。席胭垫高枕头一倒身仰躺,院里韩氏与王二交谈几句后便出去买菜预备着晚夕王大过来一家团圆。王二好半晌才踌躇着迈进屋,见席胭榻上睡,便找着话一般:“娥姐,你哪处不好?方才都未见你说话。”

    席胭见他拘束,却半分无心思以言语消缓,她只道她想睡觉,王二一听立时拽上门自家出去让她在屋里睡。

    “身死”八载,一朝复生。王二这一回来,无异于枯木生花、石烂江枯,整条巷邻哄动,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把文娥院首挤得整日熙攘。席胭睡里昏里,还能时不时听见一些模糊闹语。说要睡,席胭真就一眼睡到黑,昏声犬吠,窗隙送来烟火之气。

    厨间内,韩氏忙着整顿饭食,切码一碟腊烧鸡,向一旁桌上置放时,瞥一眼关阖的房门:“怎一倒头只顾睡,昏黑天了,也不知来帮整帮整。倒教好容易归家的汉子蹲在灶火处忙活,像甚模样。”

    “不妨事。”王二灶膛烧得火旺,闻言抬首,“她要睡便让她睡。她也好容易才得休歇。”

    韩氏觑他:“王二,嫂问你,你当真不将她做出的事放心上?便是不说她,那男子一道不问?你一走多年,虽是回来,保不得老婆心不变,她若是铁心不与你过,你却待如何?”

    王二沉思半晌,将膛火压下些:“不瞒嫂说,我倒真不知。我不问,日子还能糊涂,若问了,怕是……她要铁定心,我能拿她如何?这些年,已是亏待了她。”

    “不管怎样,她未改嫁,便还是你的老婆。若实在不能,也没个轻易的,她若不跟他便罢,若是跟了,少不得要出一份偿补来,往后,你也好重新说娶。”

    “偿补?”王二一连摇首,“要这做甚?不好要的。当真要走说娶一途,我自家出得银子。我一心还是想和她,我想着待这里事了,便带了她走,哥嫂愿意也可一道,离了此处是非,一家好生度日。”

    “说你伶俐好些,”韩氏厨柜里拿了一盘事先用椒料烧好的猪头,“不想还是呆愣。任你心中思想得万分如意,人一句不肯,就了断了你心,到时老婆钱财两不着,就是你悔死时。”

    锅中水饭看着煮好,王二借着由头膛前起身:“我去门首等着哥来。”

    “来自来,有甚好等。”韩氏不免蕴了火气,“你该屋里教你从白睡到夜的老婆好歹起身,莫不等饭好了,三个专等她一个。甚么架势。”

    王二却不听,依旧出去院外。

    席胭在内呕吐一时,净手漱口,敞开门,掌起灯烛。

    韩氏在厨间眼尖瞥见,门内开口唤,席胭听见声,便移身过去。

    “弟妇,你这一觉懒睡的,”韩氏见人到得跟前,便禁不住要说道一二,“到夜还睡得着?”

    席胭伸伸懒腰,抻抻脖颈,笑着回道:“睡得着。”

    韩氏定她两眼,呵呵陪笑了两声,一面搅和锅内水饭,一面道:“不知的,还当你有了身子,方才这般懒待。”

    席胭厨柜里拿出三只碗,一一摆上锅台,看着人:“嫂嫂未说错。我确实有了身子。”

    韩氏眼光瞬时瞪过来,把持锅勺的手臂半晌端滞,她两眼向下,盯住席胭腹部,嘴唇嗫嚅着抬眼,片刻,终于发出声音:“你……你莫不是唬嫂子。”

    席胭点首:“是唬嫂嫂。”

    韩氏反不太信了,待要再盘问,院首忽传语声,王家兄弟回来了,看交谈间的热乎劲儿想来早作了一番涕零相认。席胭见人回,转步出去,正撞上王大脸孔,“大哥。”她唤一声,不等多言语,便越过人,王二在后一步,见她现身,方要说话,席胭抢过先言:“你陪哥嫂吃饭罢,我不吃了。”话落,便往房中去。

    教那王二半晌支吾不出声,只眼巴巴地望人背影。王大见状,进厨间问自家老婆。

    被韩氏一声骂回:“短命贼人!我能说她什么来?三不知的就来责问我!”

    “不是便不是罢。做甚动出肝火。”王大撞捣妇人,“今日我兄弟再生日子,你好生的。”

    韩氏一门心思钻想着孕身孩子,闻言,睨他一眼,摔下勺子,转腰摆设桌席去。

    “二哥。进来罢。”王大喊一声外头依旧愣巴眼的兄弟。

    “便此处吃罢。”韩氏见人进来,“那屋里人睡着,没得嫌俺们吵闹。”

    “嫂嫂勿怪。”

    “有甚怪的。”韩氏各人面前筛上酒,三人依次坐下。

    “那白米水饭留下一碗。”王二似是忧心,“她中饭便未吃。”

    王大一旁劝慰:“二哥,慢些来罢。你不在时,哥嫂也没曾——”韩氏桌下一脚踢去,暗斜汉子一眼。

    “今日不说旁的没要紧。”韩氏满斟一杯水酒,“二叔,嫂子也没备甚好菜儿与你下酒。你能蒙天恩回来,哥嫂心底不知多高兴,往后一家度日,好生活后头等着哩。倘若遇上个不是处,望各自都担待着些。”

    “嫂子莫要如此说。一家人,不讲外头礼数。”话间,王二拿起酒来,与二人对饮。

    一室推盏言谈,诉尽离别之情,待把脸吃得上了色,酒过三巡时,韩氏到底耐不住:“二叔,且不说真假,有一事,嫂必要告你知晓。”

    “嫂嫂但说不妨。”

    韩氏斟酌一气:“你那妇人……怕是有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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