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雨冥
“开门。”
席胭胃海翻覆时，那扇暂属于她的房门被人轻悄叩动，一道属于某人的音色随之传进。
“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
李够学着她当日的言辞，却豁不出她当时之气势。
“你再不开门，本少爷踹了。”
“这位客官，”客栈伙计恰逢身后过，一听这话，有个忍耐的，“有话好生说，切不可冲动行事。”
李够噎了噎，不驳声，不回首，只背着人敷衍应声。待伙计一步三回首地彻底离了视线，他才又漫不经心：“你莫不是在里面上吊吧？”
不说便罢，这一经出口，李够还当真拿不准实底来。一回生，二回熟，上吊自缢之事倒像里面人会做之事。思及此，他再等不住，抬脚就踹，单薄的房扉立时被他踹得洞开，半分阻力未遇，反倒害得他身躯趔趄。
“啊呀客官哎——”客栈伙计闻声跑来，“您怎么能踹门呐？您果真是踹了呀！”
李够立时回身阖门，将哀嚎的伙计拦挡在外，随后紧奔榻前，待见人好生生睁着眼，一颗心方才放下。无事你垂着手半死不活做甚？害得他又畏房梁又畏榻床，好一番身姿狼狈。
垂眸，见脚踏上一口铜盆，内里……
“你饮酒了？”
李够退避两步，“饮醉了？还是受了凉？”桌上饭食也几乎未动。
榻上人摇头，瞅一眼他，坐起身。
李够看她半死不活，眼下乌青：“你到底怎了？说话。你——”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得“呕”的一声，那从嗓眼深处发出的接连呕音生生把他骇在原地，反应过，他急上前抚背，“你到底是怎么了？哪处不舒服，呕成这样？饭食不吃，如何能吐出东西？”
席胭一面呕，一面抬手推人，教他拍的愈发难受。
李够被推开，转步去倒水，岂料桌上见盏不见壶，待一回首，只见那呕完的人不知从哪处摸出茶壶，正仰首张口，接着壶嘴倾下的水流。
席胭漱完口。
“文娥有孕了。”
她张口就说。
“谁？”因她不按常理的加以名姓，李够一时未能反应，然仅是须臾，他便“轰”地脑中雷鸣，“你、你方才说谁？你说你……你……”他平生头回语无伦次，甚至于笨口拙舌，他险些未能立身，深吸一气，他镇定着自己，他不可过于失态，显得肩不能担。
席胭看他好似要厥过去，又重复一回，替他证实他的未竟之语。
这次的打击小了些。李够点点首，左右顾望后，掇过一凳，桌下三凳，几乎无差，他却摇摆不定择选了好一番，才抱定一个，临榻落座。
席胭觉得他看过来的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接受，有不可置信，甚至还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当这双眼眸变得郑重而又专注时，席胭便猜到了他所要说。
果然，下刻李够对文娥说：“明媒正礼，我李够定会娶你为妻。”
席胭没什么反应。不关她事。她在意的是因言语的脱口，忽然想明的一些事情。
李够望着人，一时也无话能言。他甚是沮丧，为方才那句早至之语，明媒正礼，本不该，最不该于此时情境说出，一旦先言，那后至的情意便失去了它原有的分量与真诚。即使他还不曾有坦白情思之想，却抑不住心绪的颓然。
他也同般恼怒。为他的浪名成真。却原来他就是一个轻薄滥情之徒。失忆一事，倒像给了他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李够，你当真可笑，可笑你看不清，不情愿看清，可笑，可笑至极。
席胭霍然下榻。
满心沉浸的李够眼皮一跳，恐她生出误会，立要出言解释——席胭却“嘘”一声让他闭嘴。冷不丁被如此相待，李够想恼，又恼不出底气。
“文娥有孕了。”
李够注目墨发蓬乱的人：“嗯。我知——”
“有又如何？”
啊？李够一时跟不上她的跳跃，他有些怔愣地看着踩着足袜乱走的人。
“文娥便是有孕了又如何？文娥就是有身孕了，有孩子了，我今日可以对你说，明日便可对他人说。谁的眼睛看出来，我就对谁说。正大光明地说。坦然地说。他们要是嚼舌根，便嚼去，只不要嚼到我跟前，若当面被我听到，我便骂！骂不过便打！打不过便当他们通通不存在！我做甚么要像一只偷摸过街的老鼠？做甚么要躲人眼目？做甚么有房不住要花银子躲在这处？”
席胭一面踅走，一面不住地自我反诘。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堵着她，堵在咽喉，堵在胃道，滑来滑去，上下不得，堵得她口内生津，喉反酸水。
酸水充溢，她便过去吐。一面吐酸，一面吐苦：“天穹罩着屋檐……屋檐罩着文娥，文娥罩着我，我就是……我就是俄罗斯里最小、最敷衍、最憋、最闷的套娃！呕————”
李够见人呕得实在狠，忍不住又伸过手去。方才那一番猝不及防的滔滔肺腑，除却些许言辞，他皆听得明白，此一切纷乱的根由在他，他是难辞其咎的罪魁祸首，他心底同样知得明。
“我与你一道回去。”李够似下定决心，“与你一道骂！一道打！一道当他们不存在。如何？”
席胭漱口看人，忽而说出：“为何不是你来当‘我’，我来做‘你’？反正已是荒唐，一副皮囊，就不能冲破了它？”
“你胡乱说，”李够极力理解她话中之意，“男子又不能……若是能，我宁愿替了你。倘谁胆敢言语，我拿银子砸了他。”
席胭也不说什么，爬起身晃至桌前，坐下，拖过食盘来便开始进食：“这里就一点好，”她看一眼人，一勺饭菜入口，“你给钱，便有现成的一日三餐。”她毫无矜持地吞咽，语声含糊，“我现在需要的就是一日三餐。”
李够被她强迫进食的模样搅得心绪翻覆，直待进了府宅大门，满心思想的仍是勉强吃下的饭食是否又会引出她的呕吐。
“少爷，您可算回来了。”
庆喜小厮迎上来，白日他只随口一言文娘子辞了吾乡楼的活计，他家主子便神鬼不知的没了踪影。好歹他先于老爷回府，不然他主仆两个皆少不了一场责问。
庆喜将人一路护回院庭，护至房中，除却头里一句，再无二话。少爷的脸沉重得只要掉下来也似，他还从未见主子如此肃目，一时唬骇不轻。借他百个胆子，也不敢刨问一句进府之前为何视门良久。
“你先出去。”
不要他更衣顿茶，庆喜松一口气就要逃——
“等等。”
“……少爷有何吩咐？”庆喜身子不动，只转回脑袋。
李够沉吟：“我要闭门几日。老爷问起，你只说我在闭门思过，他要进，便让他进。”
庆喜心想：我也不敢不让啊。又听少爷吩咐凡事不要相扰，他正拿不准欲言又止时——
“她的事除外。”
得嘞。庆喜点点头，这下他明白了。然事实证明，他明白无用啊。他只是一个下人，不论他心何处，只要是府中主子，甭管老少男女，他明面上都得听，且容不得丝毫置喙。于是，小厮庆喜交出了手中字信，并遵听老爷吩咐未对少爷透露一分。
他想文娘子眉目平静，应无甚紧要之事，无非是一些二人间的传语，是以老爷看后才那般气怒。
待少爷出来，他认罚便是。庆喜未将此事长放心里，未料次日，一外出办事的小厮生生送他一个惊天霹雳。
“你、你方才说什么？”他一把揪住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家耳朵。
一旁庆善同样惊诧得目瞪口呆，手中果篮险要掉手。
这几日因少爷闭门，他两个无事通不出院。昨日文娘子来，还是看门小厮跑来相告，哪想今日才出院门，他两个就要将魂魄丢了。
李够浴房出来，方进去时尚是碧天云静，此时竟是阴晦暗换。瞧一眼天色，李够步履匆匆，都怪他沐洗误时，便是即刻出发，至文娥家院恐要天晚，更不说那云层隐有聚雨之势。
他速速回内室更换衣裳，原先熏香太过，依文娥现下情况，还是清雅些好。绕屋竹林沙响，李够忽而有几分急切盼雨了，他想他定然不要撑伞，便那么湿淋淋地去寻她，去见她，体面光采舍便舍了罢。
换毕衣裳，李够走出来，正望见庆喜庆善两个风火跑进院。
“再颠坏了果。”李够大步跨至檐下，指手两人，“后面有狗追你两个？”
“少……少爷。”庆喜喘着一口哆嗦气，将人推进屋，“您要何处去？您不闭门、不思过了？您才闭了三日。”
他看出来了，少爷这是要出去，不然岂会在意果儿颠不颠坏不坏，除却文娘子，再要送谁？那佟少爷不也怀抱着送过一回。
才闭了三日？这狗厮说得什么话？李够当即不满，然念在心情畅盛，遂不与他一般计较，他点点首：“不闭了。你少爷我思想清楚了。庆善，篮给我，你两个不必跟，我去去便回。”
“少爷，眼见要落雨，”庆善护住篮儿，“日色又晚，且明日再去罢。”
“本少爷一刻等不了。”李够过去抢，“倘今日不说，我定一霄不安。”
“少爷。”庆喜相拦。
庭风送来院雨。李够转顾，潮气扑面，他原不是这般急躁的，他两个原不是这般拦阻的。
“少爷。”庆善哀哀望着，“您别去找文娘子罢。”
李够偏眸。
庆善知少爷正问他为何，倘若不立时给出缘由，下一刻他便会不容置喙地踏出门去。
然他却几番难以启唇。李够不耐了，甩身便走。
“少爷。”庆喜恼他一眼，怒他几句，飞身追去。
“呸！”庆善眼泪掉。你自家不说，占甚理反来说我，他原地立站片时，到底抹脸追出去。不想方追出少爷院，就见老爷一行不知如何现了身，少爷被堵了桥池前。
“您方才说什么？”
近前他便听少爷如此问，庆善身后无言垂首，焦心渐安。少爷总要知晓的，由老爷告知也好。
“少爷既未能听明，”李老爷立身伞檐，“庆喜，你与他再说一回。好生说，高着声，好教你主子听得分明。”
李够眸光微微向后。
庆喜心中只叫苦楚，然迫于主压，只得硬着头皮将方才情急时的未竟之语吐露完整：“少爷，文娘子那死去的官人如今回来了。”
虽些许怪异，但想来少爷听得明白。雨水打得头皮疼，庆喜偷眼身衣浸染无声默立的主子，想回院取伞，一时却不敢动作。
“这回你可听清了？”李老爷板着脸。
李够点点头，随后，动身抬步。庆喜原以为少爷要回院，不想他竟越过老爷夫人一众——
“你给我站住！”
李老爷同是未料，勃怒转身，“你去何处？你还要去找那个寡妇？你若听不明，便给我再听一回，那个女人再不是寡妇，如今她男汉回来，往后如何再与你无关！你告诉我你拿什么身份去！你还嫌你二人之事不够示众？还嫌不够丢我李家的脸？一心要上戏台子供人观赏？你这副样子只会教那巷中婆妇，教整个县里都看着我李家的笑话！！”
“爹，”李够桥心回首，身浸暮雨，“他们要看便让他们看。谁知那男人真假，今日死，明日生，我不得亲眼看一看？”
“够儿。”李老夫人这时出声，她替李老爷撑着伞，“今日天晚，看这势头雨水怕是小不了。你先回房，明日去看也是一般。还不回去取伞来！”她向后吩咐，“就没见主子淋着风雨？！”
庆喜忙不迭转步飞跑。庆善忙不迭向桥上跑身。
“少爷。先回罢。”庆善跟前只是苦声劝。
“混账东西。还不回去！！”李老爷无多耐性，一嗓吼得身侧夫人只是抚劝。
李够看一眼，随即头也不回，他冲进风雨，话语留在身后——
“爹，混账儿决不会与您老断绝亲缘的。”
李老爷被抢了话，登时气得哆嗦，手指头一力指着，半晌抖不出声儿。
庆喜抱着伞跑出，见没了少爷影儿，正不知怎了处。
“你两个还不快跟着去！”李老夫人看见他就急口吩咐。
两小厮得了话，忙不迭飞跑。
倾盆滂沱，千门灯朦。
两小厮风雨里一心追主——“少爷，您慢些儿，好歹……好歹撑着伞，那巷子在那处跑不了。”
“是啊少爷，您慢着些。您这般气势，教文娘子如何处？你得想想见了人，说甚么，做甚么。如今她官人在，你凡事须要思想着些。”
李够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得。说甚么，做甚么，他得见了人当着面才知晓。未见人，未面对，任他诸般思想，也无用处。
“你两个自家撑去。”李够把碍目的伞檐拨过一边。
两小厮苦兮脸伴身左右，风雨中灌了个饱腹方才想出待会见人夫妇的应对之策。岂料，晦雨冥冥，天意难测，枸水巷烂泥道里的景儿，生教他们凌乱呆化。
文娘子院首早有人至。人肩隙里打眼，只见投入风雨内的一室门光被人的影身拉得诡异而漫长，此异于寻常的所见，不得不说是一种不幸的昭示。
庆喜等不住，拉过一人便要问个究竟，却被他家少爷拦住。
庆善见状，挤腿跑进，待他的身影撞进烛光之际，李够仿佛一霎耳听目明。
“少爷！”庆喜慌手搀住险要摔入槛内的人，随后，于数道注目之中，他二人沿着庆善奔过的路途，终于跨进那烛火来源。
文娘子榻沿静坐，犹一支残荷，被零星血雨惊洒。在她膝前，一汉抵首而跪。韩嫂子卒然哭天抢地，哭她榻上的死汉子：“造孽啊！他便是少死，也有王法啊！弟妇，你如何要杀了他呀！！”
席胭胃海翻覆时，那扇暂属于她的房门被人轻悄叩动，一道属于某人的音色随之传进。
“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
李够学着她当日的言辞，却豁不出她当时之气势。
“你再不开门，本少爷踹了。”
“这位客官，”客栈伙计恰逢身后过，一听这话，有个忍耐的，“有话好生说，切不可冲动行事。”
李够噎了噎，不驳声，不回首，只背着人敷衍应声。待伙计一步三回首地彻底离了视线，他才又漫不经心：“你莫不是在里面上吊吧？”
不说便罢，这一经出口，李够还当真拿不准实底来。一回生，二回熟，上吊自缢之事倒像里面人会做之事。思及此，他再等不住，抬脚就踹，单薄的房扉立时被他踹得洞开，半分阻力未遇，反倒害得他身躯趔趄。
“啊呀客官哎——”客栈伙计闻声跑来，“您怎么能踹门呐？您果真是踹了呀！”
李够立时回身阖门，将哀嚎的伙计拦挡在外，随后紧奔榻前，待见人好生生睁着眼，一颗心方才放下。无事你垂着手半死不活做甚？害得他又畏房梁又畏榻床，好一番身姿狼狈。
垂眸，见脚踏上一口铜盆，内里……
“你饮酒了？”
李够退避两步，“饮醉了？还是受了凉？”桌上饭食也几乎未动。
榻上人摇头，瞅一眼他，坐起身。
李够看她半死不活，眼下乌青：“你到底怎了？说话。你——”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得“呕”的一声，那从嗓眼深处发出的接连呕音生生把他骇在原地，反应过，他急上前抚背，“你到底是怎么了？哪处不舒服，呕成这样？饭食不吃，如何能吐出东西？”
席胭一面呕，一面抬手推人，教他拍的愈发难受。
李够被推开，转步去倒水，岂料桌上见盏不见壶，待一回首，只见那呕完的人不知从哪处摸出茶壶，正仰首张口，接着壶嘴倾下的水流。
席胭漱完口。
“文娥有孕了。”
她张口就说。
“谁？”因她不按常理的加以名姓，李够一时未能反应，然仅是须臾，他便“轰”地脑中雷鸣，“你、你方才说谁？你说你……你……”他平生头回语无伦次，甚至于笨口拙舌，他险些未能立身，深吸一气，他镇定着自己，他不可过于失态，显得肩不能担。
席胭看他好似要厥过去，又重复一回，替他证实他的未竟之语。
这次的打击小了些。李够点点首，左右顾望后，掇过一凳，桌下三凳，几乎无差，他却摇摆不定择选了好一番，才抱定一个，临榻落座。
席胭觉得他看过来的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接受，有不可置信，甚至还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当这双眼眸变得郑重而又专注时，席胭便猜到了他所要说。
果然，下刻李够对文娥说：“明媒正礼，我李够定会娶你为妻。”
席胭没什么反应。不关她事。她在意的是因言语的脱口，忽然想明的一些事情。
李够望着人，一时也无话能言。他甚是沮丧，为方才那句早至之语，明媒正礼，本不该，最不该于此时情境说出，一旦先言，那后至的情意便失去了它原有的分量与真诚。即使他还不曾有坦白情思之想，却抑不住心绪的颓然。
他也同般恼怒。为他的浪名成真。却原来他就是一个轻薄滥情之徒。失忆一事，倒像给了他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李够，你当真可笑，可笑你看不清，不情愿看清，可笑，可笑至极。
席胭霍然下榻。
满心沉浸的李够眼皮一跳，恐她生出误会，立要出言解释——席胭却“嘘”一声让他闭嘴。冷不丁被如此相待，李够想恼，又恼不出底气。
“文娥有孕了。”
李够注目墨发蓬乱的人：“嗯。我知——”
“有又如何？”
啊？李够一时跟不上她的跳跃，他有些怔愣地看着踩着足袜乱走的人。
“文娥便是有孕了又如何？文娥就是有身孕了，有孩子了，我今日可以对你说，明日便可对他人说。谁的眼睛看出来，我就对谁说。正大光明地说。坦然地说。他们要是嚼舌根，便嚼去，只不要嚼到我跟前，若当面被我听到，我便骂！骂不过便打！打不过便当他们通通不存在！我做甚么要像一只偷摸过街的老鼠？做甚么要躲人眼目？做甚么有房不住要花银子躲在这处？”
席胭一面踅走，一面不住地自我反诘。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堵着她，堵在咽喉，堵在胃道，滑来滑去，上下不得，堵得她口内生津，喉反酸水。
酸水充溢，她便过去吐。一面吐酸，一面吐苦：“天穹罩着屋檐……屋檐罩着文娥，文娥罩着我，我就是……我就是俄罗斯里最小、最敷衍、最憋、最闷的套娃！呕————”
李够见人呕得实在狠，忍不住又伸过手去。方才那一番猝不及防的滔滔肺腑，除却些许言辞，他皆听得明白，此一切纷乱的根由在他，他是难辞其咎的罪魁祸首，他心底同样知得明。
“我与你一道回去。”李够似下定决心，“与你一道骂！一道打！一道当他们不存在。如何？”
席胭漱口看人，忽而说出：“为何不是你来当‘我’，我来做‘你’？反正已是荒唐，一副皮囊，就不能冲破了它？”
“你胡乱说，”李够极力理解她话中之意，“男子又不能……若是能，我宁愿替了你。倘谁胆敢言语，我拿银子砸了他。”
席胭也不说什么，爬起身晃至桌前，坐下，拖过食盘来便开始进食：“这里就一点好，”她看一眼人，一勺饭菜入口，“你给钱，便有现成的一日三餐。”她毫无矜持地吞咽，语声含糊，“我现在需要的就是一日三餐。”
李够被她强迫进食的模样搅得心绪翻覆，直待进了府宅大门，满心思想的仍是勉强吃下的饭食是否又会引出她的呕吐。
“少爷，您可算回来了。”
庆喜小厮迎上来，白日他只随口一言文娘子辞了吾乡楼的活计，他家主子便神鬼不知的没了踪影。好歹他先于老爷回府，不然他主仆两个皆少不了一场责问。
庆喜将人一路护回院庭，护至房中，除却头里一句，再无二话。少爷的脸沉重得只要掉下来也似，他还从未见主子如此肃目，一时唬骇不轻。借他百个胆子，也不敢刨问一句进府之前为何视门良久。
“你先出去。”
不要他更衣顿茶，庆喜松一口气就要逃——
“等等。”
“……少爷有何吩咐？”庆喜身子不动，只转回脑袋。
李够沉吟：“我要闭门几日。老爷问起，你只说我在闭门思过，他要进，便让他进。”
庆喜心想：我也不敢不让啊。又听少爷吩咐凡事不要相扰，他正拿不准欲言又止时——
“她的事除外。”
得嘞。庆喜点点头，这下他明白了。然事实证明，他明白无用啊。他只是一个下人，不论他心何处，只要是府中主子，甭管老少男女，他明面上都得听，且容不得丝毫置喙。于是，小厮庆喜交出了手中字信，并遵听老爷吩咐未对少爷透露一分。
他想文娘子眉目平静，应无甚紧要之事，无非是一些二人间的传语，是以老爷看后才那般气怒。
待少爷出来，他认罚便是。庆喜未将此事长放心里，未料次日，一外出办事的小厮生生送他一个惊天霹雳。
“你、你方才说什么？”他一把揪住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家耳朵。
一旁庆善同样惊诧得目瞪口呆，手中果篮险要掉手。
这几日因少爷闭门，他两个无事通不出院。昨日文娘子来，还是看门小厮跑来相告，哪想今日才出院门，他两个就要将魂魄丢了。
李够浴房出来，方进去时尚是碧天云静，此时竟是阴晦暗换。瞧一眼天色，李够步履匆匆，都怪他沐洗误时，便是即刻出发，至文娥家院恐要天晚，更不说那云层隐有聚雨之势。
他速速回内室更换衣裳，原先熏香太过，依文娥现下情况，还是清雅些好。绕屋竹林沙响，李够忽而有几分急切盼雨了，他想他定然不要撑伞，便那么湿淋淋地去寻她，去见她，体面光采舍便舍了罢。
换毕衣裳，李够走出来，正望见庆喜庆善两个风火跑进院。
“再颠坏了果。”李够大步跨至檐下，指手两人，“后面有狗追你两个？”
“少……少爷。”庆喜喘着一口哆嗦气，将人推进屋，“您要何处去？您不闭门、不思过了？您才闭了三日。”
他看出来了，少爷这是要出去，不然岂会在意果儿颠不颠坏不坏，除却文娘子，再要送谁？那佟少爷不也怀抱着送过一回。
才闭了三日？这狗厮说得什么话？李够当即不满，然念在心情畅盛，遂不与他一般计较，他点点首：“不闭了。你少爷我思想清楚了。庆善，篮给我，你两个不必跟，我去去便回。”
“少爷，眼见要落雨，”庆善护住篮儿，“日色又晚，且明日再去罢。”
“本少爷一刻等不了。”李够过去抢，“倘今日不说，我定一霄不安。”
“少爷。”庆喜相拦。
庭风送来院雨。李够转顾，潮气扑面，他原不是这般急躁的，他两个原不是这般拦阻的。
“少爷。”庆善哀哀望着，“您别去找文娘子罢。”
李够偏眸。
庆善知少爷正问他为何，倘若不立时给出缘由，下一刻他便会不容置喙地踏出门去。
然他却几番难以启唇。李够不耐了，甩身便走。
“少爷。”庆喜恼他一眼，怒他几句，飞身追去。
“呸！”庆善眼泪掉。你自家不说，占甚理反来说我，他原地立站片时，到底抹脸追出去。不想方追出少爷院，就见老爷一行不知如何现了身，少爷被堵了桥池前。
“您方才说什么？”
近前他便听少爷如此问，庆善身后无言垂首，焦心渐安。少爷总要知晓的，由老爷告知也好。
“少爷既未能听明，”李老爷立身伞檐，“庆喜，你与他再说一回。好生说，高着声，好教你主子听得分明。”
李够眸光微微向后。
庆喜心中只叫苦楚，然迫于主压，只得硬着头皮将方才情急时的未竟之语吐露完整：“少爷，文娘子那死去的官人如今回来了。”
虽些许怪异，但想来少爷听得明白。雨水打得头皮疼，庆喜偷眼身衣浸染无声默立的主子，想回院取伞，一时却不敢动作。
“这回你可听清了？”李老爷板着脸。
李够点点头，随后，动身抬步。庆喜原以为少爷要回院，不想他竟越过老爷夫人一众——
“你给我站住！”
李老爷同是未料，勃怒转身，“你去何处？你还要去找那个寡妇？你若听不明，便给我再听一回，那个女人再不是寡妇，如今她男汉回来，往后如何再与你无关！你告诉我你拿什么身份去！你还嫌你二人之事不够示众？还嫌不够丢我李家的脸？一心要上戏台子供人观赏？你这副样子只会教那巷中婆妇，教整个县里都看着我李家的笑话！！”
“爹，”李够桥心回首，身浸暮雨，“他们要看便让他们看。谁知那男人真假，今日死，明日生，我不得亲眼看一看？”
“够儿。”李老夫人这时出声，她替李老爷撑着伞，“今日天晚，看这势头雨水怕是小不了。你先回房，明日去看也是一般。还不回去取伞来！”她向后吩咐，“就没见主子淋着风雨？！”
庆喜忙不迭转步飞跑。庆善忙不迭向桥上跑身。
“少爷。先回罢。”庆善跟前只是苦声劝。
“混账东西。还不回去！！”李老爷无多耐性，一嗓吼得身侧夫人只是抚劝。
李够看一眼，随即头也不回，他冲进风雨，话语留在身后——
“爹，混账儿决不会与您老断绝亲缘的。”
李老爷被抢了话，登时气得哆嗦，手指头一力指着，半晌抖不出声儿。
庆喜抱着伞跑出，见没了少爷影儿，正不知怎了处。
“你两个还不快跟着去！”李老夫人看见他就急口吩咐。
两小厮得了话，忙不迭飞跑。
倾盆滂沱，千门灯朦。
两小厮风雨里一心追主——“少爷，您慢些儿，好歹……好歹撑着伞，那巷子在那处跑不了。”
“是啊少爷，您慢着些。您这般气势，教文娘子如何处？你得想想见了人，说甚么，做甚么。如今她官人在，你凡事须要思想着些。”
李够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得。说甚么，做甚么，他得见了人当着面才知晓。未见人，未面对，任他诸般思想，也无用处。
“你两个自家撑去。”李够把碍目的伞檐拨过一边。
两小厮苦兮脸伴身左右，风雨中灌了个饱腹方才想出待会见人夫妇的应对之策。岂料，晦雨冥冥，天意难测，枸水巷烂泥道里的景儿，生教他们凌乱呆化。
文娘子院首早有人至。人肩隙里打眼，只见投入风雨内的一室门光被人的影身拉得诡异而漫长，此异于寻常的所见，不得不说是一种不幸的昭示。
庆喜等不住，拉过一人便要问个究竟，却被他家少爷拦住。
庆善见状，挤腿跑进，待他的身影撞进烛光之际，李够仿佛一霎耳听目明。
“少爷！”庆喜慌手搀住险要摔入槛内的人，随后，于数道注目之中，他二人沿着庆善奔过的路途，终于跨进那烛火来源。
文娘子榻沿静坐，犹一支残荷，被零星血雨惊洒。在她膝前，一汉抵首而跪。韩嫂子卒然哭天抢地，哭她榻上的死汉子：“造孽啊！他便是少死，也有王法啊！弟妇，你如何要杀了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