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荷生出文娥院首,不情愿独去马车,只取下柄伞,便立在巷墙底下等候。

    大白日这般一个好相貌的清俊男子,但巷中来往,任谁也不能瞎了眼目瞅他不见。糙汉子扫上一眼,婆妪视他一眼,年轻一些的妇人或飞斜一眸,或频频回首,或有胆大的近前问一句何名何姓在此是要等候何人。但问,荷生便老实自报名姓再老实道出等候之人,这时,询问者便会瞥一瞥离近的文娥院扉,再辅以一两句与里头人相关的闲常话。倘再有人追问详情,荷生便摇首不语了。

    一条巷道就那么些人,多数时,除却猫犬,便只书生一人呆立。郦荷生望一眼院扉,似耳闻脚步之声,他正欲往前相迎,忽地被一股脂香之气扑堵巷墙。

    后背紧贴,郦荷生略有慌措地面对身前仰首观他的女子:“姑娘何人?”他一面礼问,一面贴壁移步。

    岂料被女子一把揪住胳膊扣回,女子覆身,眼睫一眨不眨,启唇就问他:“你可曾娶妻?”

    “男女有别,”郦荷生抱伞不应,他额首本就生出汗意,“还请姑娘放手,不然莫怪小生得罪。”

    “我不放。”女子软硬不吃,眸光炯炯,“你得罪我罢。你长这样好看,就是得罪了,我也不生你气。你怎生得这般好看,我是否在哪处见过你?”

    “小生未曾见过。”郦荷生弱姿态硬口吻,格着手臂将人推抵,“望姑娘莫要如此,被人见了,恐生误会。”

    见他要冷脸,女子不再强求上手:“那你乖乖回话啊,我问完,自会离开。”

    郦荷生与她保有距离:“姑娘但问。”

    “我问了呀。”女子稍有不满,然只得再问一回,“你可曾娶妻?”

    “不曾。”

    女子眼眸神现,禁不住欺近一分:“可有心悦之人。”

    郦荷生:“有。”

    女子眸中光芒霎然黯沉,怨怪:“老天真是不公。为何世上好看些的男子,都早早有了心上之人。”言落,她语出不甘,“有又如何?你可以心悦旁人,便可以心悦于我,想男子心肠变换还不容易?”

    “若是如此,他也可舍你再去心悦旁的女子。”郦荷生道,“与这样男子谈情,姑娘不觉虚度青春妙年。”

    女子直直盯住他,忽而神伤:“若他也如你般便好了。可他偏偏不似你。我原想着了断一场情爱的最好法子便是投入另一场情爱之中。谁知,”女子哀而化怨,“长得丑陋的,我是看一眼也不愿意;相貌平庸的,我又心如止水;貌比潘安的,不是如他一般的淫心色徒,便是不称心我,抑或如你有了心爱之人。任我坏心,也争夺不来。胆子同是比不上,先前经历一回,险些骇得一命呜呼。今日,我又心生不甘,再要较上一场,不想撞遇你,我当是上天赐下良缘,好免我一场自辱,不想……”女子哀哀叹言,“我这一世怕也寻不到称我心如我意的郎君了。”

    郦荷生书生心肠,听得感伤:“姑娘务要妄自菲薄。两情相悦,世间又有几人能得?如小生,虽有心悦之女子,却讨不得她一分欢喜。”

    “什么?”女子简直不能信,“如你般相貌的男子,竟也是不如意?!你与我说,那不喜你的女子家居何处,是何芳名?”询问间,她忽然意识到现下他二人所处之地,女子惊骇骇转顾一间院首,“美男子,”她声音都有些哆嗦,“你可不要与我说,你的心悦之人是……”

    ——“那便祝你心意顺遂。”

    ——“谢掌柜。”

    院扉轻动。那方小院外现身两位女妇。其中一位颔首道别后,迎面步来,素珠坠耳,漾在日头下,浅浅光晕。

    女子干巴眼,还不及继续言说,身侧余光一恍,那好看的男子一反与她之疏离,殷切切为人撑伞呵护,一双眼目再容不下她人脸孔。倒是伞下之人会目时不忘含笑颔首,无言而淡雅。

    待人掠肩,女子忽而回神:“哎!她不是那……”回身追出两步,她目望巷口二人前后上了马车,问身后踱至的席胭,“她是吾乡楼的女掌柜吧?”话落,她恍然跺脚,“我就说我在哪处见过那男子,敢情他便是当日楼中受人刁难,被人踹得一扑身,抱你不得,抱上了女掌柜的那个书生样儿的男子!天!我这是又错过了呀!我当日怎就一心在你身上,这样好的男子,竟生生未入眼目!”

    席胭见她一脸追悔莫及、痛不能回当初的愤愤模样:“因为当日你一心只在你的李郎身上,在抢了你李郎的文娥身上,你满心认定与恼怒,自然注意不到旁的男子。”

    “你怎一副事不关己?!”张楚楚听了话,转脸恼怒,“就是你抢了李郎啊!”

    席胭不置可否,抬步出巷:“张楚楚,你既对旁的男子追悔,便表明已走出失去情爱的苦楚,又去管谁抢了你的旧情郎做甚?他轻易被人抢去,就不是你的良配。你这样青春,说一世太早了些,虽不容易,我还是祝你早日觅得良缘。”

    “你自是这样说。”张楚楚落一步跟着她,“换我赢下郎心,这话我也说得出。”

    虽过了最烈日头,街面暑气却还溢溢蒸腾,把个人影子拉得长长斜斜的,马驾轮毂轻轻拦腰碾过。

    内里,郦荷生问人:“我与那位姑娘所说,掌柜可曾听闻?”

    华霄玉于他对面坐阅书卷,闻言轻回:“听得一些。”

    “那你可认为我有哪一言说得有误?”郦荷生揣着心思,直直看人,不放过对面之人的毫末反应。

    “哪一言?”华霄玉眸光不抬,片时,只听她缓声道,“如小生,虽有心悦之女子,却讨不得她一分欢喜。你所指可是这一言?”

    “是。”郦荷生语声铿锵,立答。

    华霄玉唇弧浅泛,她搁书膝上,抬眸望他,问:“书生,你可曾真正喜欢一人?”

    她一贯柔和,却发问利落,似无心思与他多作拉扯。

    “何为真正?”郦荷生始终直视,“小生以为我喜欢你便是。”

    “都道人心隔肚皮,”华霄玉道,“可是人的眼睛有些时候却是藏不得。便说这男女情爱,爱慕之心一旦生发,无需藏匿时,自满目爱意;如若要人隐而不发,任你长久克制,不经意时总防不住要流露一二。书生,你满口言爱,我只耳闻,从未目见。”

    “掌柜如此言说是对荷生不公。”郦荷生依旧不移目光,“我虽时时在楼,一日却见你甚少,这少里还有多半是我争求得来。每每见你,我的目光定是全心在你,可掌柜只舍得目我一瞬。我知你不喜显露,便有心克制,如今看来,小生凡不经意之一二,也不曾入你眼眸。你不看我,然无法不听我,我满口言爱,就是想你听见。我口由我心,心宣之于口,小生真心不隔肚腹。掌柜从方才便在看我,现下烦劳掌柜告知小生,你可曾目见。”

    “书生啊书生。”华霄玉摇首叹息,“罢了。便由着你说。”

    郦荷生理直气壮,见人又要拿书来看,忙插缝儿问:“掌柜明日要离城?”

    “嗯。”华霄玉手握书,看他,“父亲寿诞,我去广陵祝寿。”

    “需几日光景?”

    “算上路程及家中留宿,约摸三五日。”

    荷生:“小掌柜可同去?”

    “小北有楼中事宜。”

    邬宗北不去……

    “那小生可否一道同去?”郦荷生当即问。

    “不可。”

    华霄玉眸也不抬。

    “为何不可?”郦荷生一本正经,“掌柜这一走,便是五日不得相见。就是一瞬,小生也看不得了。倘携我同去,我做你书童,做你小厮,扮女儿身做丫头我也是愿的。”

    “不可。”华霄玉言语不进,拒意分明,“今日已是破例。”

    不是他红着眼睛求,华霄玉是不会应允的,今日一桩小事他要跟便许他跟了,带他同回家中,多有不妥之处。

    郦荷生见人纹丝不曾松动,待要再求,车毂却止,吾乡楼到了。他幽幽望人一眼,只得老实先行下去,回身,扶人踏阶而下。

    “玉掌柜。”

    还未平地,便听一人扬音,“连日不见,你可越发美貌了。”

    华霄玉眸弯,笑意近人:“郎捕气色也甚是红润。”

    郎莺降阶,“嗐”一声:“哪里可与掌柜相比。我近来可是教那些个坏贼折腾得惨,成日不是追便是捕,劳筋动骨,全无个好形容。今日面皮上这点红,还是得闲仗了掌柜楼中美酿的功劳。”

    “一地清平,有赖郎捕辛劳。”华霄玉微微躬身,“凡事劳逸相配,倘得闲时,望赏面尽来,佳肴不提,美酒必不拂了郎捕兴致。”

    “掌柜不消说,我定是要来的。”郎莺稍回礼,“哪里的酒,比得了这处?便是人,也比不上,不说玉掌柜美貌,就是身后伙计也好模样。掌柜有所不知,”郎莺言对一人,眸又是对另一人,“我首回来,便是得他招待,爱美之心,见一面,则难忘呢。”

    “郎捕爱美常情。”华霄玉道,“然吾乡楼更愿客人图美肴佳酿,人,却是不好图。”

    郎莺闻言哈哈笑,道:“楼中不便,那可许外头?”

    “吾乡楼而外,尽随郎捕心意。”

    “那郎莺明了。”她随即拱手,“叙谈一时,不好再误掌柜事宜。郎莺先辞。”

    华霄玉回礼:“郎捕慢行。”

    岂料郎莺一两步后蓦地回首:“玉掌柜,您的耳坠怕是遗丢一只。快让身后人寻一寻,莫不落了马车里。”

    -

    “你如今手阔了,竟有闲钱银子坐马车。哼!左右是李郎与你,不是自家银,花得就是痛快。”

    席胭袖了荷包,一面走,一面回应张楚楚的阴阳怪气:“不是自家银,你坐得就不痛快?我倒想骑小毛驴,日头晒着,你不怕烫了屁股,我还怕哩。”

    “你……”张楚楚咋舌,“你甚时候言语如此粗俗了,倒像巷里的妇婆子。”

    “妇婆子倒要问一问你,”席胭回身止步,“你做甚么总跟着我?”

    “那你做甚么要见李郎?”

    张楚楚撑腰气壮,“做甚么要让庆喜小厮替你传信,你信上写得什么?平日背着我便罢了,今日竟在我眼皮底下传情,你如此不顾及我,我就不能问?”

    “你能问,”席胭看她胸腹擂鼓,“我也能不说。”她转身进巷,“别再跟,再跟来我也拿菜叶子烂鸡蛋砸你一回。”

    “你……你原来知晓?”

    席胭步履不停:“我现在知晓了。”

    “文娥!”张楚楚气急败坏追上来,猝不及防前面之人忽然回身。

    席胭盯住她:“如何?”

    这眼神这言语……张楚楚立时怂得偃旗息鼓。正当她支吾不出时,院门开了,内中走出一汉,汉子对着她们,不,对着她身前的人说:“娥姐,你去了哪处?”

    娥……娥姐??

    这愣登登的男汉是谁?

    “你是何人?”张楚楚寻到话头,越过席胭,只顾端详立门首的王二。

    王二受她不移视线的打量,望一眼不欲开口的席胭,干笑了笑,方要报出身份,不想张楚楚捂住唇,霎时惊瞪眼,另一手指指王二,又指住席胭,满目不可置信:“这、这汉子……文娘子你好人儿,抢下李郎不算,家中竟还藏着一个!!”

    “不,不是……”王二当下急要解释,然张楚楚一心沉浸于自我霹雳之中,她瞅一眼王二,恼一眼席胭,完全不顾来往巷人:“你是觉李郎太过好看,看得你起腻了,才换个恁模样的男汉?凭什么你天上地下都有,我就一个不得?你这般作为,李郎他可否知晓?哼!他怎会知。你若想两头霸占,定是瞒他铁桶!怪道不要我跟,原是家中有汉相等,我倒要问问你这私汉,他可知你方才——”

    “张楚楚。”席胭面无表情打断她,“你该走了。”

    张楚楚几要笑出来:“文娥,你可真是厉害。厉害得我都想向你讨教一二呢。”

    “事情非是这般,”王二找到机会插口,“其实我是娥姐——”

    “王二,你家院首热闹哩。”一位邻汉打门首过,见此情景,出言调侃,“背着你老婆做了甚事,教年轻小娘子气生生寻上门来?”

    王二被邻汉戏得满脸惶恐与气臊:“哥,这话可不兴胡乱说,没得害了我。”

    老婆??

    张楚楚一惊三转弯,薅住那要走的邻汉:“你说这汉子是谁,谁是他老婆?”

    “呦!小娘子,你怕还不知,他两个是一对两口的汉子老婆。”

    “胡说!文娘子一个寡妇,汉子早死,哪里又来一个活生生男汉。”

    “哪里来?鬼门关转身,阎罗王那里放出。可不就是活生生的汉子归来。”

    邻汉话落自走,留张楚楚瞠目原地,半晌,转对王二,犹不能信:“你……”她将人上下打量,“你当真是文娘子早死的汉子?”

    王二点头:“我是。”

    “你未死?”

    王二摇首:“未死。”

    张楚楚倒仰了身,惊得王二顾不得礼防探手去扶,张楚楚回口气,扒住人手,确定是人是鬼一般仔细看人四肢身躯。王二受不住她这般望视,硬是挣手退身,无措时,他兄弟王大到来,王大各看一眼三个,向他兄弟:“二哥,你进来,我有话与你。”

    王二立时作礼辞身,兄弟两个一同进了院中。

    一直作壁上观的席胭,这时方才抬步,见张楚楚仍是一副魂离天外的恍惚模样,好似“死”了八载重生而归的丈夫是她的一般。

    “醒醒神。”席胭在她脸前挥挥手儿。

    张楚楚眨眨眼,咽了一口唾沫,看着人道:“文娘子,有一言,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

    “你巷子里,”张楚楚手指巷深一处,“周家娘子,他男汉你可识?”

    周娘子的汉子,席胭不识,但她可以识,于是,她点首:“我识。”

    张楚楚望她,随后一掌撑她眼前,道出一语:“你汉子与他是一样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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