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娥姐亲口与你说?”

    厨间门内,王二问着人,他尚不及落座,就听他哥如此告知。

    “是弟妇亲口。”王大立人身前,“二哥昨夜交代的事,我今一早就办了妥,紧步就来与你说。你不在,弟妇说你出去了,我又不好独自作等,转步要走,不想弟妇问话,我思想此件事她迟早要知,不是什么坏事,就与她说了。她当下就叫我把这事罢了,我问她,她只说二哥不回便罢,如今回了,她怎可抛了原夫,二哥若要下孩子,她情愿还跟你一家过。”

    王二一时不作声,走来桌前坐身。王大一发跟步过来:“不是哥多劝,常言半路不如原夫妻,你今日便丢下她,来日管保就寻一个越过她的?你两个好歹知心知底,你妇人又是好性,早是你未远走时,她哪样不替你操持,你那嫂子有不合理处,她也一回不与她使气。你再哪处找这样妇人?哥知你堵心她腹中孩儿,不然无用哥说,你定一心要她。”王大顿了顿,似咬牙狠心,“你若万分过不去,孩儿生养下来,便过给哥嫂。哥嫂替你养活,你两口另养一男半女。”

    王二倏而抬头:“哥,你……”他叹一气,撇过头脸,“哥收回这话。我王二不害自家兄弟,便是堕了这孩,也不能累及哥嫂。”

    “一家弟兄说甚害话。”王大一侧坐身,“哥嫂这些年子息上不好,只得下一女,自古养女人家冷清,如今年岁长,左右一两年也是人家的。如得你过一个,也免下哥嫂屋宅冷落。”

    “不是这话。”王二道,“不拘养男养女,得是自家后。养不如生,你替别家养不出好,便是你情愿,嫂嫂断不会应允。”

    王大还待要说,被王二摆手驳回,“哥莫要再说。我晚些自和娥姐商量,实不行,索性将孩儿堕了,也免过这般烦恼。”

    说时站身要走,这王大一时情急,便慌了言:“二哥万不要堕了这孩儿!”

    王二回身,犹疑看他兄弟:“哥此话怎说?”

    王大却显露难言。

    “哥,有话但说。”

    见事瞒隐不妙,王大只得向着自家兄弟交代:“哥也不瞒了,实对你说,你妇人腹中孩儿不是李家少爷后,是……是哥造下的孽……”

    猜心锤定,那王二愣住脚半晌发不出动弹。

    “此事是哥错处,”王大切切忏悔,“自你不在,你妇人就另搬了居住。早几年,哥嫂不时还过来相顾一二,后面便来得少。那日不知怎了,我吃了场酒,三不知就走到这处,一见弟妇面,就少死造下了孽事。落后,我也慌了,只求你妇人好歹左右相瞒着些,万不要扬了家丑,她到底一女妇人家,又守着汉子寡,受我央求不过,也就应下了。自那一遭,我无事通不敢再来,倘不是二哥回,牵出孩儿一事,我怕还不知。而今事露,哥只求万要留下这孩,也是全了王家子息啊。”

    王二听毕,只问:“那时日娥姐已与李家男子……你如何料定就是你的孩?”

    “不会有差。”王大满口笃定,“那一遭前些日李家少爷就没再来,说是失了忆,不论真假,总归是将她抛了,且娥姐与他并未……他两个再见也好一番没相处,依你妇人如今性子,更不会有此事。最不会错的,哥今早趁你不在问她,她也认了。”

    “……你、你两个既有此事,为何不早对我说?”王二指着人,“通合起来把我埋鼓里,如今可怎是好?”他甚是气怪,“不如是别家,强过自家丑。”

    “哥虽做下这事,却是无面与你说,昨个桌上你嫂子猛地说出来,我才慌了。“王大满面苦容,言声恳恳,“而今哥没说处,哥只央你好歹念着亲生兄弟的情分,担待些哥罢。”

    王二不知如何,半晌只道:“嫂嫂怕也不知此事。”

    “她要知了,包不住这些时。”王大话落随即思虑,“她一心要从李家要钱银,实不行,就瞒下孩儿一事,问他们要些,有银给她,再说孩儿堕了,糊弄她一时。你自带着妇人别处居住,待孩儿养下来也是以后光景,再将生辰托说迟一些,些小差别,想她看不出什么来。”

    “哥,”王二盯着他,“你想得倒且是好。”

    王大垂首难堪。

    “你先回罢。容我今夜思想思想。”王二说时转身出去,他原要直回房中,却在见得窗下妇人时改换了脚步,闷着头就出了院。

    落后,王大垂首丧脑出来,见得地下妇人影,抬起脸:“我与二哥说了,他一时着气出去,晚夕回来少不得要盘问你,你好歹与我一处,相求相求他罢。”

    见他可怜可恨、理所应当的嘴脸,席胭实是气不过,当即顶回去:“我为何要留下孩子,混蛋东西,你想得未免太好!”

    男人挨了骂斥,虽有些怔愣,却是一句不敢出。

    席胭犹不解气,恨不能掴他两耳光,她狠狠压下怒意,问人:“你如何认为你兄弟会应了你,瞒着你老婆,替你保下孩子?”

    王大抬起脖颈,看她一眼,讷讷地:“我兄弟一向老实,又是善心肠,一家亲缘最是看重。他知我那妇人从前落下病根再生养不出,这些年,我的苦处,他纵是未见,料也知晓,念着这分上,他定不会真的狠心,如今他只一时恼怒,只待气性过了,事就能成。”

    “你就这般笃定?”席胭看他,“老实,善心肠,老实善心肠便能轻易容了?倘若换成你,你能容么?何况,你兄弟二人多年分离,你怎知他不会变了心性,就是不念你的‘苦’处?”

    王大却道:“若是变了心性,便该当下回了我,断不会教我容他思想。”

    “心性未变,人却变化了好些,”席胭佯叹,“这两日,面对我,倒像是陌生人一般,想来他心底是怪的,与我也不怎么说话,我二人怕是过不到一处了。”

    王大立时有些急:“怎是陌生人,便是一日的夫妻,尚有一日的恩情,你两个分离日久,二哥又一向口拙,难免生疏,你未见时,他对你是有心的,且他回来方才两日,旧时情意一时显露不出。”见她不为所动,似一意孤定,王大急中生胆,口无遮拦起来,“再怎说,你两个是夫妇,有些事说不出,还做不出?待他晚夕回来,你与他一场,管保明日不同。”

    席胭深吸一气,做不到再与人迂回,再迂回下去,怕是要急怒攻心,将人锤死。

    “你过来。”席胭耐住性子,“我有话问你……”

    直至二鼓时分,王二方才回来。席胭睡在榻上,见他推门,撑起身:“你回来了。”闻得他身上的酒食之气,忍下反胃,她多问一句,“饭食外面吃过了?”

    面对眼前首回问出关切之语的妇人,王二愈加断定那事的确凿无疑,他“嗯”一声,不多言语。

    席胭见他干立:“时候不早,你快些去洗。”

    男人点点头,转身去院井处冲凉。不时而起的哗啦水响中,席胭下榻秉烛,出屋檐下。她方迈下几步,冲洗中的男人即觉察,回过头,待看见执烛而观的她,瞬时慌乱窘迫,遮前不顾后,捂后不顾前,待要裹衣覆体,衣裳却在席胭身处。

    “……娥姐,”他几乎不敢看视她,“你、你怎出来?”

    席胭一脸坦然,伸过手掌:“我见你出来急,忘拿了东西,这才送来。”

    王二回首一瞥,却是沐浴所用的花皂,他忙道:“娥姐,你知的,我不用它。”

    “你今日饮了酒,”席胭坚持,”还是用一用,好去一去酒气。”

    经她一语,王二忽想起昨夜他身残存的些许酒味还惹得她好一场呕吐,思及此,他只能伸手去接,却因二人之距而无法一臂得手:“娥姐,”他扭着脖子与人道,“你、你送过来些……”

    席胭不听他:“还是你过来。你周身都是水处,我过去,只怕湿了鞋。”

    确有道理,王二没奈何,只得撑住脸皮,转过身躯,紧跨两步至妇人手心拿物,他有感一道眼光落上他身,赤条条的他就这般被她的掌光照映。

    掌心空落,似有若无的花香间席胭转身回屋,丢下一言叮嘱:“别冲太久。”

    王二支吾着应声,在人眼不到处偷觑着妇人身影。

    许久,席胭才等到他进屋。昨日他自觉睡在榻下地铺,今日却半晌不听动作,她枕上转顾,见男人立在榻前,看她扭过脸,方对她道:“哥已与我说了,”他顿了顿,难以启齿般,“你肚中孩儿是他、他的。”

    席胭作无声状。

    随后,他又道,“你今日在外头想也听见,哥说的,你如何想?”

    “你又如何想?”席胭轻声问回他。

    男人神色复杂地视她一眼,带着些许责怪:“你二人事已做下,一个自家兄弟,一个自家妇人,我搁处当中,又能如何?如若我说不要这孩,你能情愿?”

    “我情愿。”

    这不假思索的回答反倒弄懵了男人,男人好半晌不出声,随后唉叹也似在榻沿坐下:“好歹是一条活生命,左右不是外家后,哥既百般想要……便给了他罢。”

    席胭看他一眼,向里翻身:“他想要便自己与嫂嫂生去。”

    “……你这几日吐得紧,”男人沉默片时,在后叮语,“莫要随意见人,邻里街坊我自说你着了不好见人的病气在床卧养,短时应能瞒隐过去。明日我与哥嫂去爹娘墓前祭扫,你一人在家,万要留着心,待这两日事了,就带你离了这处。”

    席胭侧枕着听了,她缓摩指腹:“我一女妇人家,自是凭你做主。”

    王二也不再说,起身将铜盆放置妇人榻前,自个还归地铺上睡。席胭睁睁睡睡,一宿晚景掠过。次日一早,乘着家院无人,她前去约定的客栈,却久不见约定之人,眼看时辰流失,席胭只得返身,方踏院屋,那王家一行便交谈着进了院。

    韩氏径自下厨房,不一时,王二端了一碟枇杷果进来,见妇人倒在榻上,便问:“我不在时,家中可有人来?”

    席胭瞥他一眼:“没人来。”

    王大甩一手水气,跟后进身:“二哥不消问。四邻便要望视,也要再晚几日。之前说好请众邻吃酒,也教我们拖延了。”

    王二便叫她来吃果,席胭道不吃,王大顾一眼她,向桌前落座的兄弟:“那便只好二哥一人吃了。”

    “你同不吃?”

    “二哥忘了?但凡果子一类,我是一口也吃不得,吃了便要通身难受,闹肚腹。”

    闻言,王二不作声,拿起一果,反与他说起少时趣事来:“平日不思,今日到了爹娘墓前,回来路上只一味想着从前旧事……记有一回天晚大雨,淋淋雨水直往下倒也似,忘了何缘故爹娘不在,只你我二人。屋内到处漏雨,地下倒好用盆罐接着,榻上却不好用,房上漏着只不能睡,哥就一人出去外面,竟爬上屋顶要去遮盖,结果不留神摔将下来,把头磕在掉落的瓦尖上。我在内,听得动静,便跑出来,一见哥摔在地下,便哭起来,那时小,只吓得像逢了天大事一般。当时只觉出怕,如今想起倒是欢乐多了几分。”

    一番少时往事说得王大也感慨起来:“不想二哥记这般清楚,我原当你小,记不得咧。”

    “说来也奇,许多事抛忘了,独这件记得分明。”王二指着自家左额,“哥这处的疤印便是那时留下,年月久了,而今消淡了好些。我这做弟弟的,看起来也比哥年长了许多。”

    “二哥莫要伤怀。”王大出言宽慰,“哥知晓,你是受了辛苦处,往后日子咱弟兄两个好生过。”

    兄友弟恭,一派和睦与爱,席胭忽而想把那碟果子拿来吃。

    韩氏厨间整治着猪肉卤,预备中饭浇面用,听王二唤声,转过头来,待见着他手上碟果,禁不住语出:“日头出西了,这果到了狗口前,还能逃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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