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下）
风透过拱形窗的骨架穿堂而过，吹散了指尖的余温。即使有保暖咒的加持，依旧不免感受到止于肌肤的寒意。
走在外侧的莱拉偶尔伸手，划过窗台的积雪，留下或笔直或蜿蜒的痕迹。
“今晚有热可可就好了。”她很快将手收回来，在身前合十做出取暖的动作，看上去有几分像祈祷。
“刚巧放假前的最后一节占卜课，特里劳尼教授兴致很高地用晚宴菜品作为示例，占卜出今晚的热饮是热可可。”
听了我的话后，她立即叹息一声：“就一般而言，这时候我应该停止幻想了。”
“但今天是平安夜。”我稍稍抬起下巴，转头给了她一个不加掩饰的笑容。
莱拉显然早已过了会相信圣诞夜当天所有愿望都会实现的年纪，她静静地抬起头，等待着我的下文。
目光相触之时，我注意到她的睫毛在灯光下呈出暖橙色。
“好吧。”我没打算故弄玄虚，解释说：“今天路过厨房的时候，我听见几只家养小精灵在讨论，该不该往晚宴的热可可里加肉桂粉。”
“我喜欢不加肉桂粉的。”莱拉即刻发表观点：“肉桂粉还是和蛋糕比较配。”
“我也这样想。”我颔首，说道。
外面的雪势仍不减，一踏入四方院广场，无数莹白便蜂拥而至。
“堆雪人吗？”在我开口前，莱拉这样问我。
她不知何时系上了围巾，我们一同矗立在被积雪压弯的松针下。时间仿佛迟缓起来，连同她的声音也变得虚幻。
我从西装外套里抽出魔杖，默念了一个咒语。四周的雪随着魔杖舞动的方向不断聚集，最终形成两个相叠的球状——也就是雪人的轮廓。
莱拉走上前戳戳雪人光秃秃的头顶，出声反对：“我说啊，用魔法太没意思了，这和草药课上用魔法除草有什么区别。”
她很快在原地蹲下，以玩沙似的动作摆弄起地上的积雪。
许多下层的雪已经结成冰棱，不断扩大收集范围和同时，她仍不忘抬起头冲我喊：“雷尔，快过来帮我。”
此时月光凝固，唯有她与我之间的落雪正在流动。她屈膝蹲在远处，像是一座孤岛。
——被海水冲刷的无人岛上，荡漾着闹中取静的孤寂。
我迈开步伐走到她身边，轻轻将手搭上她的肩：“嗯，我来了。”
接着我俯身捧起一把雪，自上而下，撒往莱拉捏起的那枚两颗鬼飞球大的雪球。
英格兰北部干燥的雪以粉尘的姿态轻飘飘地覆盖住原有的雪球，但更多的则是回落到雪地里。
我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随着她蹲下来。直到我用魔法堆起的雪人再次与雪地凝结到一起，我们才收回几近冻僵的手。
二十英寸高的雪人赫然立于树影间。
莱拉依次为它点上眼睛、鼻子和嘴巴，然后抬起月影般清澈的眸子向我伸手：“雷尔，魔杖借我用一下。”
我想都没想便把自己的魔杖交入她的手心——她一向有许多不寻常的主意，从某种意义上和西里斯很像，我早已习惯了她的想法与作为。
都说第一根魔杖是巫师的血液，但唯有将血管中奔流的血液交给她，我才能确定自己不会变成一具空洞的躯壳。
我很难准确描述这种信任，它不仅仅源自血脉，也不仅仅来自我与她之间无间的三年多，更多地是在二者相合的基础上杂糅了什么东西。就仿佛苏格兰边境的低气温不止源于海拔、纬度或是洋流，无法升起的篝火和无数战死沙场的亡魂亦是其一。
莱拉接过魔杖，我的指节与她的掌心相触。她为雪人的左手处按上我的魔杖，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魔杖按在右手处，最后，她对我露出骄傲而明媚的表情。
“你是左手，我是右手，我们是最完美的搭档，而它是最棒的雪人。”
我轻笑着将视线从地上的雪人移向身边的她，她的头顶落满了霜雪，衬衫的袖口处也是如此，与黑湖对岸铺满白雪，却仍青绿的山别无二致。
左手和右手不会分离。
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多个冬天，等那时推开门，我可以看见满头白发的她。她会带上教堂小径上收集的钟声、小巷里半枯半荣着蔓延的牵牛藤、还有从多年风雪中滋生出裂痕的石头一起给我。我则会泡上一盏红茶，与她说起1973年以来，我们那些被光所包裹的，宛若流金的岁月。
可青山不会老，我们也不会。
我们终会取走魔杖，而残破的雪人终将被填平，再也伸不出那只横跨未来与现在的手。
“雪人堆完了，我们走吧。”良久，我抽回魔杖，站起来：“要是你感冒，我不保证会和以前一样去医疗翼看你，毕竟再过几个月就是O.W.L考试了。”
莱拉点点头，正要站起来，却忽然顿住了。下一秒，手腕上多出一股力，我被她拉回了原先的蹲姿。
“莱拉？”雪人，还有雪人后的灌木再一次落入我的视野，我不解地喊了她的名字。
她赶忙做出“嘘”的手势，却没有解释。我注意到她的脸有些红，是因为天太冷了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然后顺着她的视线从灌木的缝隙中看去。
——四方院广场尽头的槲寄生下，有一对正在接吻的高年级学生。由于灯光太过昏暗，我只能看见隐约的轮廓。
我了然，将目光从唯一一枝明晰的槲寄生果上收回来。想起莱拉方才脸红的模样，我蓦然萌生出想要逗逗她的心思。
“莱拉，你也想试着接吻吗？”
我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她果然触电似地抬起头，眼神飘忽不定：“……我没有！”
“开个玩笑。”那对高年级学生很快就离开了，我耸耸肩，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莱拉的手很凉，我也是如此。
胸腔……似乎后知后觉地被热填满。
晚宴过半，我和莱拉提前离开了礼堂。
走廊上仍旧没什么人，低年级的学生大约早已进入梦乡，而高年级的学生依旧沉浸在平安夜的余韵中。
我本想让莱拉在休息室等我一会儿，我独自回宿舍取给她的圣诞礼物，她却跟在我身后，挥手给男生宿舍门口的画像施了一个混淆咒，然后故作无辜地摊手。
我对她没辙，侧身让出一条路，待她进门才上前几步来到与她并肩的位置。或许是她在晚宴上喝了热可可和蛋奶酒的缘故，随着步履升起的风中弥漫着甜腻的气息，以及似有若无的朗姆酒味。
“——荧光闪烁。”
推开宿舍门，发间跃动的烛光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我唤出的苍白灯光。吊灯晃动间，耳畔传来银铃般的清澈声响。
“坐吧，莱拉。”见她局促地站在我身后，我指了指自己的床。
“哦。”莱拉短短地应声，在距离书桌最近的床角坐下，随后开始好奇地端详起房间的布局。
同时，我打开了书桌下唯一的那格抽屉——里面的东西很满，基本都是一些羊皮纸和课本，而礼物则被我放在了抽屉最深处的最下层。
这主要是为了避免艾伦看见之后调侃我，毕竟送给其他纯血家族后裔——包括他的圣诞礼物每年都会按照我的意思在圣诞节当天通过猫头鹰送到他们手里，而今年给莱拉的这份礼物却是我在开学那天从家里直接带过来的。
而且，自从有了女朋友，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把事情往罗曼蒂克的方面想，我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类话题。
在我一件一件将抽屉里的东西放到书桌上时，莱拉在我身后感叹般地开口：“我还是第一次进男生宿舍。”
“看你用混淆咒的熟练程度，我还以为你在无聊的时候试过好几次。”我没有回头，以西里斯的语气说道。
“不要学西里斯的腔调好吗，有时候真的很难判断你们的关系是好是坏。”莱拉不满地说完，继续补充道：“还有，作为一个布莱克，我的礼仪和你学得一样好，完全不可能仅仅因为无聊就擅闯男生宿舍。”
每当这种时候，只要转移话题，她便不会再和我计较，我于是问：“那，这里和女生宿舍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除了看不到梅洛蒂最喜欢的那瓶麻瓜香水。”她似乎打了个哈欠，声音逐渐轻下去。
我知道梅洛蒂是她舍友的名字，她们之间的关系称不上亲密——据莱拉所说，她们很少会坐在一起上课。
一分钟后，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巧的礼物盒。当我将其他东西重新收回抽屉后再转身，却发现莱拉已经蜷缩着侧卧在床上睡着了。
此时是凌晨一点多，窗外晃动的湖水一如既往地幽深——无论空中升起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光都不会映到黑湖底。
她的双腿从床的边沿垂下来，深绿色的帷幔似有若无地摩挲着那双黑得发亮的圆头皮鞋。
下次我应该提醒她不要喝太多蛋奶酒——还有，她理应对年纪相仿的男生多一些防备心。
不过现在，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漆黑的刘海从额间滑落，隐约遮住了她的左眼。我随手挥了挥魔杖，无声地褪去了她的鞋子，接着将她在床上安顿好。
我缓缓放下礼物盒，视线偶然间扫过桌角的水晶球——这是白天莱拉送给我的圣诞礼物。
它不具备预言能力，反倒像是个小型景观球，里面装着的则是格里莫广场12号的外观。只要轻轻触碰它，雪花就会从最上方飘下来。
我印象里的格里莫广场12号总是阴暗的，就连伦敦久违的阳光都攀不上它的窗户。但在这枚水晶球里，它被温暖的彩灯环绕着，和圣诞期间街上任何一座居民楼没什么两样。
我仿佛听见了幼时响彻街道的麻瓜颂歌透过墙壁，从母亲布下的隔音咒的缝隙传入我的耳中。
下一个圣诞节假期，我或许可以试着和莱拉一起布置那里。有她在，我想母亲会收敛不满，扮演好姑姑的角色。
“雷古勒斯，我和你说，诺特她——”
不久以后，从晚宴回来的艾伦“砰”地推开门，以一贯的大嗓门冲我喊道。
我快速用左手食指抵住唇，同时举起右手施展了一个隔音咒，他立即噤声，立定在原地。
我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莱拉，你——怎么回事？”艾伦挠挠头，将视线从莱拉那里收回来。
“她在晚宴上喝了蛋奶酒，可能不太适应。”我没有解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简单说明了当下的状况。
“给你添麻烦了，我去休息室的沙发上凑合一晚。”
“等等，雷古勒斯。”艾伦立刻上前一步拦住我：“她是女生，我是男生，你就这么放心把我们放一起？”
“我相信你，艾伦。”我微微一笑，绕开他的禁锢。
做了四年多的朋友和室友，我了解他的全部。纵使有所改变，他也仍是他。更何况，我没有理由在圣诞节将无辜的他赶出房间。
“谢了，不过我还没打算睡觉，我只是回来拿本书看。”艾伦随手抓起他书桌上的某本书，然后背对着我挥挥手。
五秒后，他轻声带上了门，屋内寂静如初。
我将礼物盒推到桌角，那枚藏匿着格里莫广场12号的水晶球自上而下，映出我的发丝、额间，还有眉眼。
黑湖依旧在流动，不断地吞噬月光，铸就长夜。
再次睁开眼，我与莱拉四目相对。
她正用双手撑着书桌边缘，以一种平和又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我，就好像下一秒她会伸出手，像对待路边小猫那般戳我的脸或揉是我的头发。
托她的福，我很快清醒过来，从交叠的手臂上抬起头：“早上好，莱拉——说起来，为什么要盯着我看呢？”
“早，雷尔。”莱拉转转眼睛，垂下的乌发拂过桌面：“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圣诞礼物值不值得期待，而你正巧醒了。”
她看的分明是我，我能看出来。
若是听到我的动静再抬眸，她的眸光不会这样悠长。所谓“看”是什么东西落入水中掀起的涟漪，而“注视”是漩涡过后无法激起的泡沫。
我动了动发麻的手，将素白的、绑上了蝴蝶结的小盒子推到她面前：“我认真挑的，你喜欢就好了。”
在吊灯柔和的光下，莱拉的瞳色变浅了些许，宛若晨间被露水包裹的湿润叶片，雀跃而无暇。
她抽开蝴蝶结缎带的下端，接着掀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雪花状吊坠——闪着银光的几片雪花瓣错落着向外延展，中央部分则一同汇聚，连接到蓝色日光石。
“店主先生说，无论身处哪里，只要有阳光，这颗日光石就会发出比平时更亮的光。”我站起来，指了指最中间的日光石：“你知道的，斯莱特林宿舍的地理位置不适合观测天气，它也许能做个参考。”
窗外的湖水拍打着玻璃，发出急促的“哗哗”声，比起昨日的雪，现在的外面似乎正在下雨。
“以及反面——我请他加工成了狮子座的样子。”
莱拉闻言翻过吊坠，本就不大的吊坠背面被几颗更微小的白钻装点，围成狮子座的模样。
“Regulus？”她刻意拖长了音调，指着狮子的心脏侧头看我，自然得仿佛在心中预设过千遍。
听到这颗与我拥有相同名字的星辰，我条件反射般看向她，直到撞进那片幽绿，我才意识到她并非在叫我。
“嗯。”于是我很快回答，带着我未曾意识到的庄重。
即使是多年后，时光重塑、回流，伟大的梅林说可以再给我一次作答机会，我呈出的结果大约也会是如此。
无关后来的美好、痛苦、亦或者是挣扎、坠落，仅仅是因为此刻，她轻唤了与我同名的星辰，顷刻间宇宙停滞，黑洞隐匿，我心脏的每一场搏动与她相连。
“雷尔，能帮我戴上吗？”莱拉把挂坠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手心，然后弯起唇，没心没肺地冲我笑。
我接过挂坠，她则配合地单手撩起头发，为我清开视线的遮蔽。
几根滑落的发丝划过我的手背，有些痒，我略微加快了动作。
三秒后，我放下双手，走到她身前后回头：“好了莱拉，我们该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应该没人会发现我们，如果出发去礼堂，也许还能喝到第一批热可可。”
“好——”莱拉放下手中拈着的挂坠，高兴地伸展手臂，做出举手的姿势。
挂坠随她的步伐晃动着，不时在墙上留下影子，如同霍格沃茨上空连续飘了两天两夜的，纷纷扬扬的雪。
“雷尔最好了。”她呢喃般补充了一句，声音消散在走廊的尽头。
——
1976年暑假，对角巷，薇奥莱特饰品店。
这家店的年代很久远，坏掉的门闩，石墙上的裂缝，还有蓄满白胡子的店主无一不如此诉说着。
与之相反的是，店内的饰品柜被擦拭得毫无灰尘。
“就要这个了。”隔着玻璃，我点了其中一个吊坠，然后轻挥魔杖，在柜台上留下一叠金加隆。
“好、好。”店主先生忙不迭地将金加隆往自己怀里推了推，连魔杖都顾不上用。
“最近来店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往饰品上刻自己的名字，客人您要试试吗？依我看，这种设计最能讨小女友欢心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拿出吊坠，放到我们之间。
“那就——狮子座，里面的星星用白钻代替，谢谢。”我想了想，说道。
随即，我再次挥动魔杖，在店主面前留下更多的金加隆：“不用找了，我两天后来取。”
我没有看他那双在金光的映照下由浑浊到喜悦的眼睛，踩着黝黑的、咯吱作响的木质地板，用力推开那扇在变形的门框下被挤压得完全不契合的门。
街上太阳很好，岁月漫长。
猫头鹰、魔杖、人群，还有更多更多的美好。
走在外侧的莱拉偶尔伸手，划过窗台的积雪，留下或笔直或蜿蜒的痕迹。
“今晚有热可可就好了。”她很快将手收回来，在身前合十做出取暖的动作，看上去有几分像祈祷。
“刚巧放假前的最后一节占卜课，特里劳尼教授兴致很高地用晚宴菜品作为示例，占卜出今晚的热饮是热可可。”
听了我的话后，她立即叹息一声：“就一般而言，这时候我应该停止幻想了。”
“但今天是平安夜。”我稍稍抬起下巴，转头给了她一个不加掩饰的笑容。
莱拉显然早已过了会相信圣诞夜当天所有愿望都会实现的年纪，她静静地抬起头，等待着我的下文。
目光相触之时，我注意到她的睫毛在灯光下呈出暖橙色。
“好吧。”我没打算故弄玄虚，解释说：“今天路过厨房的时候，我听见几只家养小精灵在讨论，该不该往晚宴的热可可里加肉桂粉。”
“我喜欢不加肉桂粉的。”莱拉即刻发表观点：“肉桂粉还是和蛋糕比较配。”
“我也这样想。”我颔首，说道。
外面的雪势仍不减，一踏入四方院广场，无数莹白便蜂拥而至。
“堆雪人吗？”在我开口前，莱拉这样问我。
她不知何时系上了围巾，我们一同矗立在被积雪压弯的松针下。时间仿佛迟缓起来，连同她的声音也变得虚幻。
我从西装外套里抽出魔杖，默念了一个咒语。四周的雪随着魔杖舞动的方向不断聚集，最终形成两个相叠的球状——也就是雪人的轮廓。
莱拉走上前戳戳雪人光秃秃的头顶，出声反对：“我说啊，用魔法太没意思了，这和草药课上用魔法除草有什么区别。”
她很快在原地蹲下，以玩沙似的动作摆弄起地上的积雪。
许多下层的雪已经结成冰棱，不断扩大收集范围和同时，她仍不忘抬起头冲我喊：“雷尔，快过来帮我。”
此时月光凝固，唯有她与我之间的落雪正在流动。她屈膝蹲在远处，像是一座孤岛。
——被海水冲刷的无人岛上，荡漾着闹中取静的孤寂。
我迈开步伐走到她身边，轻轻将手搭上她的肩：“嗯，我来了。”
接着我俯身捧起一把雪，自上而下，撒往莱拉捏起的那枚两颗鬼飞球大的雪球。
英格兰北部干燥的雪以粉尘的姿态轻飘飘地覆盖住原有的雪球，但更多的则是回落到雪地里。
我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随着她蹲下来。直到我用魔法堆起的雪人再次与雪地凝结到一起，我们才收回几近冻僵的手。
二十英寸高的雪人赫然立于树影间。
莱拉依次为它点上眼睛、鼻子和嘴巴，然后抬起月影般清澈的眸子向我伸手：“雷尔，魔杖借我用一下。”
我想都没想便把自己的魔杖交入她的手心——她一向有许多不寻常的主意，从某种意义上和西里斯很像，我早已习惯了她的想法与作为。
都说第一根魔杖是巫师的血液，但唯有将血管中奔流的血液交给她，我才能确定自己不会变成一具空洞的躯壳。
我很难准确描述这种信任，它不仅仅源自血脉，也不仅仅来自我与她之间无间的三年多，更多地是在二者相合的基础上杂糅了什么东西。就仿佛苏格兰边境的低气温不止源于海拔、纬度或是洋流，无法升起的篝火和无数战死沙场的亡魂亦是其一。
莱拉接过魔杖，我的指节与她的掌心相触。她为雪人的左手处按上我的魔杖，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魔杖按在右手处，最后，她对我露出骄傲而明媚的表情。
“你是左手，我是右手，我们是最完美的搭档，而它是最棒的雪人。”
我轻笑着将视线从地上的雪人移向身边的她，她的头顶落满了霜雪，衬衫的袖口处也是如此，与黑湖对岸铺满白雪，却仍青绿的山别无二致。
左手和右手不会分离。
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多个冬天，等那时推开门，我可以看见满头白发的她。她会带上教堂小径上收集的钟声、小巷里半枯半荣着蔓延的牵牛藤、还有从多年风雪中滋生出裂痕的石头一起给我。我则会泡上一盏红茶，与她说起1973年以来，我们那些被光所包裹的，宛若流金的岁月。
可青山不会老，我们也不会。
我们终会取走魔杖，而残破的雪人终将被填平，再也伸不出那只横跨未来与现在的手。
“雪人堆完了，我们走吧。”良久，我抽回魔杖，站起来：“要是你感冒，我不保证会和以前一样去医疗翼看你，毕竟再过几个月就是O.W.L考试了。”
莱拉点点头，正要站起来，却忽然顿住了。下一秒，手腕上多出一股力，我被她拉回了原先的蹲姿。
“莱拉？”雪人，还有雪人后的灌木再一次落入我的视野，我不解地喊了她的名字。
她赶忙做出“嘘”的手势，却没有解释。我注意到她的脸有些红，是因为天太冷了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然后顺着她的视线从灌木的缝隙中看去。
——四方院广场尽头的槲寄生下，有一对正在接吻的高年级学生。由于灯光太过昏暗，我只能看见隐约的轮廓。
我了然，将目光从唯一一枝明晰的槲寄生果上收回来。想起莱拉方才脸红的模样，我蓦然萌生出想要逗逗她的心思。
“莱拉，你也想试着接吻吗？”
我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她果然触电似地抬起头，眼神飘忽不定：“……我没有！”
“开个玩笑。”那对高年级学生很快就离开了，我耸耸肩，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莱拉的手很凉，我也是如此。
胸腔……似乎后知后觉地被热填满。
晚宴过半，我和莱拉提前离开了礼堂。
走廊上仍旧没什么人，低年级的学生大约早已进入梦乡，而高年级的学生依旧沉浸在平安夜的余韵中。
我本想让莱拉在休息室等我一会儿，我独自回宿舍取给她的圣诞礼物，她却跟在我身后，挥手给男生宿舍门口的画像施了一个混淆咒，然后故作无辜地摊手。
我对她没辙，侧身让出一条路，待她进门才上前几步来到与她并肩的位置。或许是她在晚宴上喝了热可可和蛋奶酒的缘故，随着步履升起的风中弥漫着甜腻的气息，以及似有若无的朗姆酒味。
“——荧光闪烁。”
推开宿舍门，发间跃动的烛光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我唤出的苍白灯光。吊灯晃动间，耳畔传来银铃般的清澈声响。
“坐吧，莱拉。”见她局促地站在我身后，我指了指自己的床。
“哦。”莱拉短短地应声，在距离书桌最近的床角坐下，随后开始好奇地端详起房间的布局。
同时，我打开了书桌下唯一的那格抽屉——里面的东西很满，基本都是一些羊皮纸和课本，而礼物则被我放在了抽屉最深处的最下层。
这主要是为了避免艾伦看见之后调侃我，毕竟送给其他纯血家族后裔——包括他的圣诞礼物每年都会按照我的意思在圣诞节当天通过猫头鹰送到他们手里，而今年给莱拉的这份礼物却是我在开学那天从家里直接带过来的。
而且，自从有了女朋友，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把事情往罗曼蒂克的方面想，我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类话题。
在我一件一件将抽屉里的东西放到书桌上时，莱拉在我身后感叹般地开口：“我还是第一次进男生宿舍。”
“看你用混淆咒的熟练程度，我还以为你在无聊的时候试过好几次。”我没有回头，以西里斯的语气说道。
“不要学西里斯的腔调好吗，有时候真的很难判断你们的关系是好是坏。”莱拉不满地说完，继续补充道：“还有，作为一个布莱克，我的礼仪和你学得一样好，完全不可能仅仅因为无聊就擅闯男生宿舍。”
每当这种时候，只要转移话题，她便不会再和我计较，我于是问：“那，这里和女生宿舍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除了看不到梅洛蒂最喜欢的那瓶麻瓜香水。”她似乎打了个哈欠，声音逐渐轻下去。
我知道梅洛蒂是她舍友的名字，她们之间的关系称不上亲密——据莱拉所说，她们很少会坐在一起上课。
一分钟后，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巧的礼物盒。当我将其他东西重新收回抽屉后再转身，却发现莱拉已经蜷缩着侧卧在床上睡着了。
此时是凌晨一点多，窗外晃动的湖水一如既往地幽深——无论空中升起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光都不会映到黑湖底。
她的双腿从床的边沿垂下来，深绿色的帷幔似有若无地摩挲着那双黑得发亮的圆头皮鞋。
下次我应该提醒她不要喝太多蛋奶酒——还有，她理应对年纪相仿的男生多一些防备心。
不过现在，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漆黑的刘海从额间滑落，隐约遮住了她的左眼。我随手挥了挥魔杖，无声地褪去了她的鞋子，接着将她在床上安顿好。
我缓缓放下礼物盒，视线偶然间扫过桌角的水晶球——这是白天莱拉送给我的圣诞礼物。
它不具备预言能力，反倒像是个小型景观球，里面装着的则是格里莫广场12号的外观。只要轻轻触碰它，雪花就会从最上方飘下来。
我印象里的格里莫广场12号总是阴暗的，就连伦敦久违的阳光都攀不上它的窗户。但在这枚水晶球里，它被温暖的彩灯环绕着，和圣诞期间街上任何一座居民楼没什么两样。
我仿佛听见了幼时响彻街道的麻瓜颂歌透过墙壁，从母亲布下的隔音咒的缝隙传入我的耳中。
下一个圣诞节假期，我或许可以试着和莱拉一起布置那里。有她在，我想母亲会收敛不满，扮演好姑姑的角色。
“雷古勒斯，我和你说，诺特她——”
不久以后，从晚宴回来的艾伦“砰”地推开门，以一贯的大嗓门冲我喊道。
我快速用左手食指抵住唇，同时举起右手施展了一个隔音咒，他立即噤声，立定在原地。
我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莱拉，你——怎么回事？”艾伦挠挠头，将视线从莱拉那里收回来。
“她在晚宴上喝了蛋奶酒，可能不太适应。”我没有解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简单说明了当下的状况。
“给你添麻烦了，我去休息室的沙发上凑合一晚。”
“等等，雷古勒斯。”艾伦立刻上前一步拦住我：“她是女生，我是男生，你就这么放心把我们放一起？”
“我相信你，艾伦。”我微微一笑，绕开他的禁锢。
做了四年多的朋友和室友，我了解他的全部。纵使有所改变，他也仍是他。更何况，我没有理由在圣诞节将无辜的他赶出房间。
“谢了，不过我还没打算睡觉，我只是回来拿本书看。”艾伦随手抓起他书桌上的某本书，然后背对着我挥挥手。
五秒后，他轻声带上了门，屋内寂静如初。
我将礼物盒推到桌角，那枚藏匿着格里莫广场12号的水晶球自上而下，映出我的发丝、额间，还有眉眼。
黑湖依旧在流动，不断地吞噬月光，铸就长夜。
再次睁开眼，我与莱拉四目相对。
她正用双手撑着书桌边缘，以一种平和又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我，就好像下一秒她会伸出手，像对待路边小猫那般戳我的脸或揉是我的头发。
托她的福，我很快清醒过来，从交叠的手臂上抬起头：“早上好，莱拉——说起来，为什么要盯着我看呢？”
“早，雷尔。”莱拉转转眼睛，垂下的乌发拂过桌面：“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圣诞礼物值不值得期待，而你正巧醒了。”
她看的分明是我，我能看出来。
若是听到我的动静再抬眸，她的眸光不会这样悠长。所谓“看”是什么东西落入水中掀起的涟漪，而“注视”是漩涡过后无法激起的泡沫。
我动了动发麻的手，将素白的、绑上了蝴蝶结的小盒子推到她面前：“我认真挑的，你喜欢就好了。”
在吊灯柔和的光下，莱拉的瞳色变浅了些许，宛若晨间被露水包裹的湿润叶片，雀跃而无暇。
她抽开蝴蝶结缎带的下端，接着掀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雪花状吊坠——闪着银光的几片雪花瓣错落着向外延展，中央部分则一同汇聚，连接到蓝色日光石。
“店主先生说，无论身处哪里，只要有阳光，这颗日光石就会发出比平时更亮的光。”我站起来，指了指最中间的日光石：“你知道的，斯莱特林宿舍的地理位置不适合观测天气，它也许能做个参考。”
窗外的湖水拍打着玻璃，发出急促的“哗哗”声，比起昨日的雪，现在的外面似乎正在下雨。
“以及反面——我请他加工成了狮子座的样子。”
莱拉闻言翻过吊坠，本就不大的吊坠背面被几颗更微小的白钻装点，围成狮子座的模样。
“Regulus？”她刻意拖长了音调，指着狮子的心脏侧头看我，自然得仿佛在心中预设过千遍。
听到这颗与我拥有相同名字的星辰，我条件反射般看向她，直到撞进那片幽绿，我才意识到她并非在叫我。
“嗯。”于是我很快回答，带着我未曾意识到的庄重。
即使是多年后，时光重塑、回流，伟大的梅林说可以再给我一次作答机会，我呈出的结果大约也会是如此。
无关后来的美好、痛苦、亦或者是挣扎、坠落，仅仅是因为此刻，她轻唤了与我同名的星辰，顷刻间宇宙停滞，黑洞隐匿，我心脏的每一场搏动与她相连。
“雷尔，能帮我戴上吗？”莱拉把挂坠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手心，然后弯起唇，没心没肺地冲我笑。
我接过挂坠，她则配合地单手撩起头发，为我清开视线的遮蔽。
几根滑落的发丝划过我的手背，有些痒，我略微加快了动作。
三秒后，我放下双手，走到她身前后回头：“好了莱拉，我们该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应该没人会发现我们，如果出发去礼堂，也许还能喝到第一批热可可。”
“好——”莱拉放下手中拈着的挂坠，高兴地伸展手臂，做出举手的姿势。
挂坠随她的步伐晃动着，不时在墙上留下影子，如同霍格沃茨上空连续飘了两天两夜的，纷纷扬扬的雪。
“雷尔最好了。”她呢喃般补充了一句，声音消散在走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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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暑假，对角巷，薇奥莱特饰品店。
这家店的年代很久远，坏掉的门闩，石墙上的裂缝，还有蓄满白胡子的店主无一不如此诉说着。
与之相反的是，店内的饰品柜被擦拭得毫无灰尘。
“就要这个了。”隔着玻璃，我点了其中一个吊坠，然后轻挥魔杖，在柜台上留下一叠金加隆。
“好、好。”店主先生忙不迭地将金加隆往自己怀里推了推，连魔杖都顾不上用。
“最近来店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往饰品上刻自己的名字，客人您要试试吗？依我看，这种设计最能讨小女友欢心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拿出吊坠，放到我们之间。
“那就——狮子座，里面的星星用白钻代替，谢谢。”我想了想，说道。
随即，我再次挥动魔杖，在店主面前留下更多的金加隆：“不用找了，我两天后来取。”
我没有看他那双在金光的映照下由浑浊到喜悦的眼睛，踩着黝黑的、咯吱作响的木质地板，用力推开那扇在变形的门框下被挤压得完全不契合的门。
街上太阳很好，岁月漫长。
猫头鹰、魔杖、人群，还有更多更多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