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分，城堡外围生出大片新绿。
从魔咒课教室出来后，我一眼便看见了双手抱臂，散漫地翘起左腿靠在长廊内侧的西里斯。
他正半眯着眸子，休憩一般，视线既不随人潮飘移，也没有透过窗子落到那些含苞的花朵上。
比起平日和掠夺者们在一起时的欢腾和荒唐，他安静的时候总是游离的，如同旷野的风，或是意外滑下屋檐，积存于房梁上的某滴雨。
我径直从他面前走过——他难得没有和詹姆在一起，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雷古勒斯，我想和你谈谈。”
西里斯却猝然睁开狭长的眼睛，以一种平静的、不带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声音说道。
——要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正常地交流过了，我也在无数次擦肩过后习惯了这一点。
即使是在家仅有一墙之隔时，我们之间的对话也仅限于我替母亲传达她对西里斯那强烈又毫无作用的控制欲，以及准备在饭点前溜出门的西里斯由于看不惯走得摇摇晃晃的克利切一边爬楼梯一边刻薄地对他自言自语，于是抢先几步猛地推开我的房门，告诉我开饭了，然后走到楼梯顶端恶狠狠地说：“没你的事了克利切，快滚回你那发霉的荣耀里去吧——和你卑躬屈膝的先祖们一样。”
自此，我在房门口挂上了写有类似“未经本人明示允许禁止入内”字样的木牌，而西里斯终于再一次学会了敲门。
是的，再一次。
至少在我的印象里，遇见詹姆以前的他明白“敲门”一词的含义。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沉默良久，我瞥了他一眼，问道。
“我——”西里斯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带着略微别扭的神情启唇：“我向别人问了你们年级的课表。”
果然是这样。对他抱有期望的我很傻，对吧？
只要凭借优越的外貌和伪装出的温和笑容，他就能轻易获得任何消息。不同于我在他身后犹豫、踟蹰、痛苦，还有每个学年初对他课表的关注，他或许连关禁闭时都不愿意抬头看一眼墙上的五年级课表——毕竟我是他所厌恶的，所谓那个“家”的一分子，还是不同于安多米达、执迷不悟的那种。
“西里斯。”我抿唇，叫住他：“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吗？还是说，对于妈妈可能要给你安排婚约这件事，你想让我帮忙？”
令我意外的是，他的眼中没有升起怒火，眸光仍是清冷又沉寂的灰。
“先把那个人的事放一边，我想谈的是你，雷尔。”他喊了我的名字，一如多年前：“你真的考虑好了吗——我是说，加入‘食死徒’。”
“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又何必再问？”
“可是，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就在昨天，他们用不可饶恕咒杀死了魔法法律执行司副司长！”西里斯压着嗓子，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
“我知道，我看了今早的《预言家日报》。”我揉了揉眉心，打断他：“报纸上也说了，他是推崇麻种巫师应当获得更高权利的激进派——因为他们通常受到了麻瓜和巫师双方的教育，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更全面。这种想法让魔法部大多数官员很头疼，没错吧？”
“会施展不可饶恕咒的巫师有很多，不过是迫于世俗压力和道德谴责，大家不会表露出来。”
“连《预言家日报》的头版都没有明写，你又怎么能一口咬定这件事是食死徒做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我用锐利的目光看向西里斯，而比我略高一些的他没有低头，径直将视线略过我的头顶。我能看清他那刀削般俊朗的下颚线，还有典雅的、保留着布莱克特征的深黑色鬈发。
他的眼神很复杂，似乎在隐忍着怒气，以及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一团错综的线，一拉便会往某一边倾倒，再也无法回归平衡。
“这种时候你还在帮他们说话——你觉得一个会用不可饶恕咒的组织能实现你的理想？”他咬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雷尔，耐心一点，一定会有更好的选择。”
“你是说，凤凰社？”我依旧盯着他，以理智的语气反问道：“难道你认为凤凰社还有邓布利多教授就是绝对的正义？”
“西里斯，很早以前我就说过，我们的信仰不同。我不会阻拦你去追寻你想要的，你同样没有立场干涉我的选择。”
听了我的话，西里斯终于直起身子，沉默地向我靠近几步。
按照他的性子，我以为他会拽住我的领口，用魔杖抵住我的脖子，就像曾经对待斯内普那样。
可是他没有。
我默默放下将要从口袋里拔出的魔杖，空气一时间凝固。
周围渐渐没了声息，大约是下一节课即将开始——我知道西里斯从不在乎迟到，但我在乎。
“西里斯，不用装作以前的样子，我知道这样很累。”看着他紧攥的双手和泛出青筋的清瘦小臂，我微笑着屏息，温和地说道。
如同二年级我与他彻底决裂的那次，他愣住了，随后将右手落到心脏的位置，抵死一般低声地问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呢，雷古勒斯？”
宽大的黑色袖子遮住了大片领带和衣角上的红，他站在影子向阳的一侧，却仍显得晦暗不明。
这个问题与其说在问我，不如说他在问自己。
面对这样的他，我吞下即将说出口的、伤人的话，垂下眸子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我知道幼时在我面前无所不能的他不是他——尚且幼小的他没有明晰目标，也无力反抗，只能摸索着既定的轨道放慢脚步，偶尔绕个弯再拐回来，试图得到哪怕一个人的理解。
少时在众人眼里张扬不羁的他也不是他——我说过，西里斯想要他人的理解，而詹姆·波特刚好是这个人。詹姆会带他做很多母亲不认同、我不会陪他做的事，给他顺毛，包容他的一切棱角，所以他在乎他，到了缺乏理智的程度。
我想，就算是把整个世界和詹姆放在天平的两侧，他也只会选詹姆，一次又一次，永不厌倦。
我不否认西里斯的叛逆是与生俱来的，但詹姆无疑是连接他“人生”与“叛逆”，引起二者剧烈反应的催化剂，笼罩着他的每一次抉择。
若是隔绝种种因素，他会是怎么样的呢？这样更自由、能靠自己独行的他，是不是才能称为答案？
——不，或许不能以魔药实验的思维来衡量一个人。造就“西里斯”本身的是他每一次停歇、行走，流淌或是盛放于他身侧的每一个人，他所在意及不在意的每一件事。
我看到的所有，皆是他的一部分。
我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事实上我是一个别扭的人，无法坦率地将想法剖露给他人，我知道西里斯也是如此。
而西里斯微微低下头，发梢在袍子上投出更多细碎的阴影：“抱歉，是我多管闲事。忘了今天的事吧，以后不会了。”
他快步从我面前经过，风吹袍角，勾勒出独属于少年的颀长背影——单看走路姿势，他仍是个百分百的布莱克，那样的高傲而无畏。
可最后一刻，他眼中倾泻而出的，是悲伤吗？
我轻抚着额头，将方才西里斯无意间流露的、宛若海啸的情绪赶出去，眩晕感这才减轻了些许。
他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神情看我？即使我与他加入不同阵营，也不过是立场稍有区别，相当于他选择面包当早餐，我则选择了咖啡，又不是隔了生死。
人们总是议论说，西里斯身处盛夏，而雷古勒斯是深冬。炽热的风无法拯救裹满霜雪的濒死秋日，纷乱的雪无法滋润滚烫龟裂的干涸春日——这种鬼话，我才不相信。
十五岁的我以为，未来我们还有机会听着过往吹来的风声，重新站上格里莫广场12号的顶层，仰望那片恒古不变的星空。
但十八岁的我已经明白，这是我和西里斯的最后一场对话，年少与来日方长并非不愿调和的挡箭牌。
现实张牙舞爪地扑向我们。
人类在时间中生长，我们回不到从前。
直到这一整天的课结束，我仍处于恍惚状态。
纵然自小的信仰不会被短短几句劝说动摇，但我忘不了西里斯最后的神情，就好像他已下定决心要在我们之间筑起渊谷，在确认我退到吊桥外之后毫不犹豫地斩断了绳索。
我蓦然生出一种错觉，若是现在我不跟上他，他就再不会回眸看我一眼。
斯莱特林休息室的灯光潮湿依旧，隐隐泛着绿光。有了窗外黑沉沉的巨乌贼做对比，内部的沙发和帷幔显得无比温馨。
直到耳畔传来锁链与什么碰撞的声音，我才意识到长达十五分钟，我手中的书都没有翻过一页。
展平因烦躁而被我无意识弯折的书角的同时，我侧过头，一缕垂发拂过我的眉眼，最终缓慢地止于眼尾。
是莱拉。
她俯身趴在我背后的沙发靠背上，一手虚虚地搭上我的肩，另一手玩乐似地用指节挑起魔杖，在我眼前点出一朵悬浮的蓝蔷薇。
原来方才的动静是魔法。
震颤可以源自吊桥断裂，也可能是有人拽住了坠落的铁链，重新筑起世界的枝桠。
这样一来，我的意识足以回拢。
“蓝蔷薇，喜欢吗？”莱拉轻快地开口，我甚至能听清她话语落下后的气息：“今天变形课的战利品，我觉得很适合雷尔。”
她挪了挪深陷于柔软靠背里的双肘，靠近我的脖子，然后微微抬起左手，嬉笑着将那朵没有枝叶的蓝蔷薇别进我的发间。
“谢谢，莱拉，不过我觉得还是换种方式更适合我。”我终究没有喝止她，无奈地摸索至头顶，想要把那朵花摘下来，指尖却不小心勾到了她垂落于我发间的碎发。
莱拉吃痛，低低地“嘶”了一声，下意识地将头移往右前方。发丝从我的指边抽离，短暂地在空中留下顺滑的弧度，即使是细看也毫无区别的——我与她的发丝间染上了不同角度的暖光。
收回握有蓝蔷薇的手的瞬间，莱拉点了点自己头的前侧，无辜地垂下睫毛，刻意放软声调道：“疼，你的错。”
她的撒娇仅面向家人。她偶尔会这样对待纳西莎和我，就连母亲那样严肃的人也会因她表面示弱，实则哄人的作为露出笑容，然后支开克利切亲自下厨。
没有防备地，我对上了她的绿眸——她的眼睛在女生中大约属于锋利的那一种，眼角处的线条却是流畅柔和的，因此此时有几分可怜兮兮的味道。
“是，我的错。”我低声承认，伸手抚了抚她方才指的地方——当然，是顺着头发方向的，否则她真该生气了。
玫瑰的气息弥散开，转瞬间消失无踪。
灯光悬停在我的眼前，隐去了四英尺外莱拉的容貌，仿若诸神黄昏之时堕入人间的，带有血腥的金色蜜糖。
我仍注视着她，头在稍外侧与她交叠，若是从正前方看去，我们的姿态大概像是在接吻。
我从鼻腔中哼出一个音节，轻笑着否定了这种禁忌的想法。
“啊，花瓣——”对面的莱拉忽然睁大眼睛，盯着我手里的蓝蔷薇小声惊呼道。
我摊开右手，一片花瓣随之飘落到身边的靠枕。伸展的指节中央，蓝蔷薇依旧开得绚丽，瓣尖的透明中呈出些许清晰又难以追溯的脉络。
一定是刚才稍不留神，捏得重了些。
“抱歉。”我匆忙摸出魔杖，快速默念了一遍修复咒，紧接着是保护咒。
直到将花戴到胸前，我才听见她带有笑意的话语：“用这两条咒语简直比重新变一朵还费劲——没关系，本小姐可擅长这个了，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变出来。”
平日里的莱拉似乎一向谦逊，偶尔从教室外望见她被包围着请教问题，她也只是微笑着，温和地给出建议。
而在我面前，她从不会藏起锋芒。
“据我所知，变形课上总有大约四分之一的学生无法完成课题。综上所述，莱拉，这算炫耀。”我不打算每次都如她所愿地夸她，随即合上书，中立地说道。
“在你面前当然算不上炫耀，我知道你也能轻易做到。”莱拉不假思索地说。
“不过，你以前还说什么‘对于还在霍格沃茨读书的巫师来说，年龄和魔咒能力一般是成正比的’。这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但那种像是掌握全局的高傲态度算是炫耀吧？”
“你是这样想的？”
记忆很快定格到二年级初我执着于守护神咒的那个中午，彼时我与练习完缴械咒的她并肩踏过那些被叶片剜出锐利轮廓的苍白阳光。
惊讶过后，我叹息道：“我以为我在很认真地安慰你。”
“开玩笑的，我知道——有意或是无意的高傲是布莱克的‘劣根性’，或许我也曾在什么时候被它沾染。”莱拉沉静地看着我，目光坚定：“但是说起来，‘永远纯粹’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有资本保持自我。”
我一时间滞住呼吸——她的话提醒了我。
自小家族里的长辈给了我们一个错误的示范，我几乎早已忘记家族史的最初，写下“永远纯粹”二词的先祖们想要延续的并非贬低麻瓜以及麻种，自以为尊贵的“纯血论”。
——不受巨浪侵袭，点燃礁石自我歌颂骄傲的，才是布莱克。
我们可以烧去整个英格兰的繁花唯独留下自己，却不能碌碌无为直到半途，将信仰埋入尘土。
俯瞰千百年来的各种痕迹，莱拉挖掘到了本质的一角，我执着于荣耀，顺势接纳了并不反感的纯血论，而西里斯聚焦于日渐畸形的血统论，对“布莱克”之姓深恶痛绝。
也许终有一天，他会拂去积灰，自第一页开始重读这段被包裹于年轮中央，不断挤压的真实——然后有哪怕一刻停止反噬，不再以血脉为耻。
我不会动摇前路。
我会等到我们再次比肩的那一天。
“心情好点了吗，雷尔？”
莱拉适时地出声问我，我旋即一怔。
“你怎么——”
“你刚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要靠近我’的气场，除了西里斯，应该没人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吧？”她说得胜券在握，一如方才她戏谑着批判的，那个二年级的我。
我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肩头那份源自于她手掌的触碰，沉闷而温暖。
“如果还是不开心，和我一起去天文台走走怎么样？”
她抵过背后猎猎作响的斯莱特林旗帜压低嗓音，凑到我的耳边。
“宵禁以后，不见不散。”
莱拉没有留给我拒绝选项。
于是午夜时分，在我们远远躲过费尔奇手中的昏暗提灯，不约而同地给将要对洛丽丝夫人恶作剧，只为给我们引来麻烦的皮皮鬼用了一道“昏昏倒地”后，我们终于爬上了天文塔顶层。
总之，这一路唯一算得上幸运的大约就是——没有碰见夜游的掠夺者们。
比起霍格沃茨的其他塔楼，天文台开阔得难以置信，几根拱形石柱构成塔尖的骨架，剩下的部分则全是被施过特殊咒语，无法反光的落地窗，从脚边一直延伸到天际。
此刻尘埃无处遁形，人迹比单一的星光更渺小。
我在望远镜边停下，随即抬首，习惯性地将目光落到天狼星——那颗全天除太阳外最亮的恒星。
飞虫会奔向有光的地方，我想人类也有这种趋光性，渴望热烈与灼烧。
与我而言，或许还多了一条，触景生情？
“天狼星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亮了那么——一点吗？”
空旷之中，脚步声尚未散去，莱拉却已来到我的身后。她踮起脚，稍稍用力，硬是把我的头掰往南侧偏西的位置。
“我记得书上说，比起天狼星，迷途之人更倾向于看北极星辨位，这岂不是说明北极星比天狼星更受欢迎？”
她明显是想逗我开心才会说出这种歪理。我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其实今天我并未被西里斯的话所伤，她已然继续说下去。
“雷尔，看正前方那颗最亮的星星。”
“在我眼里，狮子的心脏比天狼星更耀眼、更美丽。”
“所以啊，或明或暗，亦正亦邪，每颗星辰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她以讲述久远故事的语气说着。
仿佛——那个故事里有今夜一般的星空，有比黑湖更近，清晰流淌着的湖水，以及没有被玻璃隔绝，吹动发丝，永不停歇的风。
风沿身前的蓝蔷薇穿透胸腔，空缺的心脏捕捉到了她亲手带来的，狮子座α星（Regulus）的吟唱。
与之共振的似乎又是那种悸动的感觉，像是围绕魁地奇球场骑了两圈扫帚，并不剧烈，却足以令全身的血液逆流至头部。
或许是她的话引起了我的共鸣。
我这样想着，却欲盖弥彰般笑道：“‘狮子的心脏’什么的，听着简直就像——莽撞的格兰芬多。”
“但不止冒险，拉文克劳的对策、赫奇帕奇的友爱、斯莱特林的坚守，都可以是‘勇气’。”莱拉自后方放开我的双颊，重新回到我身侧。
“好吧，拥有狮子心的莱拉小姐，要看看比狮子的心脏更美丽的天琴座吗？”我略略偏移视线，挥手指向那片以织女星为主星的星群。
玫瑰的气息再次涌入鼻腔，我终于能确定这并非错觉，也并非来自她发间那朵与我胸前一样的蓝蔷薇——毕竟变形咒无法模拟气味。
“你换洗发水了？”
“这个——其实是我买错洗发水了。”莱拉吐吐舌头，收回浮于远方的目光：“没有很奇怪吧？”
“没有。”星辉四散，我很快摇头：“况且神圣二十八家族的人们都热衷于玫瑰，看看他们的家徽就知道了。”
“雷尔呢？你喜欢吗？”她勾起唇，追问道。
漫天星光倾入天文台，她的眼睛宛若星辰。四季和昼夜都模糊起来，心脏跳动间，我只能看清她的眉眼。
“嗯，喜欢啊。”
我如是回答。
洄游的鱼追寻河与海之交界，比起天狼星，我更想追寻地上的天琴座。
从魔咒课教室出来后，我一眼便看见了双手抱臂，散漫地翘起左腿靠在长廊内侧的西里斯。
他正半眯着眸子，休憩一般，视线既不随人潮飘移，也没有透过窗子落到那些含苞的花朵上。
比起平日和掠夺者们在一起时的欢腾和荒唐，他安静的时候总是游离的，如同旷野的风，或是意外滑下屋檐，积存于房梁上的某滴雨。
我径直从他面前走过——他难得没有和詹姆在一起，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雷古勒斯，我想和你谈谈。”
西里斯却猝然睁开狭长的眼睛，以一种平静的、不带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声音说道。
——要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正常地交流过了，我也在无数次擦肩过后习惯了这一点。
即使是在家仅有一墙之隔时，我们之间的对话也仅限于我替母亲传达她对西里斯那强烈又毫无作用的控制欲，以及准备在饭点前溜出门的西里斯由于看不惯走得摇摇晃晃的克利切一边爬楼梯一边刻薄地对他自言自语，于是抢先几步猛地推开我的房门，告诉我开饭了，然后走到楼梯顶端恶狠狠地说：“没你的事了克利切，快滚回你那发霉的荣耀里去吧——和你卑躬屈膝的先祖们一样。”
自此，我在房门口挂上了写有类似“未经本人明示允许禁止入内”字样的木牌，而西里斯终于再一次学会了敲门。
是的，再一次。
至少在我的印象里，遇见詹姆以前的他明白“敲门”一词的含义。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沉默良久，我瞥了他一眼，问道。
“我——”西里斯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带着略微别扭的神情启唇：“我向别人问了你们年级的课表。”
果然是这样。对他抱有期望的我很傻，对吧？
只要凭借优越的外貌和伪装出的温和笑容，他就能轻易获得任何消息。不同于我在他身后犹豫、踟蹰、痛苦，还有每个学年初对他课表的关注，他或许连关禁闭时都不愿意抬头看一眼墙上的五年级课表——毕竟我是他所厌恶的，所谓那个“家”的一分子，还是不同于安多米达、执迷不悟的那种。
“西里斯。”我抿唇，叫住他：“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吗？还是说，对于妈妈可能要给你安排婚约这件事，你想让我帮忙？”
令我意外的是，他的眼中没有升起怒火，眸光仍是清冷又沉寂的灰。
“先把那个人的事放一边，我想谈的是你，雷尔。”他喊了我的名字，一如多年前：“你真的考虑好了吗——我是说，加入‘食死徒’。”
“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又何必再问？”
“可是，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就在昨天，他们用不可饶恕咒杀死了魔法法律执行司副司长！”西里斯压着嗓子，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
“我知道，我看了今早的《预言家日报》。”我揉了揉眉心，打断他：“报纸上也说了，他是推崇麻种巫师应当获得更高权利的激进派——因为他们通常受到了麻瓜和巫师双方的教育，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更全面。这种想法让魔法部大多数官员很头疼，没错吧？”
“会施展不可饶恕咒的巫师有很多，不过是迫于世俗压力和道德谴责，大家不会表露出来。”
“连《预言家日报》的头版都没有明写，你又怎么能一口咬定这件事是食死徒做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我用锐利的目光看向西里斯，而比我略高一些的他没有低头，径直将视线略过我的头顶。我能看清他那刀削般俊朗的下颚线，还有典雅的、保留着布莱克特征的深黑色鬈发。
他的眼神很复杂，似乎在隐忍着怒气，以及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一团错综的线，一拉便会往某一边倾倒，再也无法回归平衡。
“这种时候你还在帮他们说话——你觉得一个会用不可饶恕咒的组织能实现你的理想？”他咬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雷尔，耐心一点，一定会有更好的选择。”
“你是说，凤凰社？”我依旧盯着他，以理智的语气反问道：“难道你认为凤凰社还有邓布利多教授就是绝对的正义？”
“西里斯，很早以前我就说过，我们的信仰不同。我不会阻拦你去追寻你想要的，你同样没有立场干涉我的选择。”
听了我的话，西里斯终于直起身子，沉默地向我靠近几步。
按照他的性子，我以为他会拽住我的领口，用魔杖抵住我的脖子，就像曾经对待斯内普那样。
可是他没有。
我默默放下将要从口袋里拔出的魔杖，空气一时间凝固。
周围渐渐没了声息，大约是下一节课即将开始——我知道西里斯从不在乎迟到，但我在乎。
“西里斯，不用装作以前的样子，我知道这样很累。”看着他紧攥的双手和泛出青筋的清瘦小臂，我微笑着屏息，温和地说道。
如同二年级我与他彻底决裂的那次，他愣住了，随后将右手落到心脏的位置，抵死一般低声地问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呢，雷古勒斯？”
宽大的黑色袖子遮住了大片领带和衣角上的红，他站在影子向阳的一侧，却仍显得晦暗不明。
这个问题与其说在问我，不如说他在问自己。
面对这样的他，我吞下即将说出口的、伤人的话，垂下眸子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我知道幼时在我面前无所不能的他不是他——尚且幼小的他没有明晰目标，也无力反抗，只能摸索着既定的轨道放慢脚步，偶尔绕个弯再拐回来，试图得到哪怕一个人的理解。
少时在众人眼里张扬不羁的他也不是他——我说过，西里斯想要他人的理解，而詹姆·波特刚好是这个人。詹姆会带他做很多母亲不认同、我不会陪他做的事，给他顺毛，包容他的一切棱角，所以他在乎他，到了缺乏理智的程度。
我想，就算是把整个世界和詹姆放在天平的两侧，他也只会选詹姆，一次又一次，永不厌倦。
我不否认西里斯的叛逆是与生俱来的，但詹姆无疑是连接他“人生”与“叛逆”，引起二者剧烈反应的催化剂，笼罩着他的每一次抉择。
若是隔绝种种因素，他会是怎么样的呢？这样更自由、能靠自己独行的他，是不是才能称为答案？
——不，或许不能以魔药实验的思维来衡量一个人。造就“西里斯”本身的是他每一次停歇、行走，流淌或是盛放于他身侧的每一个人，他所在意及不在意的每一件事。
我看到的所有，皆是他的一部分。
我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事实上我是一个别扭的人，无法坦率地将想法剖露给他人，我知道西里斯也是如此。
而西里斯微微低下头，发梢在袍子上投出更多细碎的阴影：“抱歉，是我多管闲事。忘了今天的事吧，以后不会了。”
他快步从我面前经过，风吹袍角，勾勒出独属于少年的颀长背影——单看走路姿势，他仍是个百分百的布莱克，那样的高傲而无畏。
可最后一刻，他眼中倾泻而出的，是悲伤吗？
我轻抚着额头，将方才西里斯无意间流露的、宛若海啸的情绪赶出去，眩晕感这才减轻了些许。
他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神情看我？即使我与他加入不同阵营，也不过是立场稍有区别，相当于他选择面包当早餐，我则选择了咖啡，又不是隔了生死。
人们总是议论说，西里斯身处盛夏，而雷古勒斯是深冬。炽热的风无法拯救裹满霜雪的濒死秋日，纷乱的雪无法滋润滚烫龟裂的干涸春日——这种鬼话，我才不相信。
十五岁的我以为，未来我们还有机会听着过往吹来的风声，重新站上格里莫广场12号的顶层，仰望那片恒古不变的星空。
但十八岁的我已经明白，这是我和西里斯的最后一场对话，年少与来日方长并非不愿调和的挡箭牌。
现实张牙舞爪地扑向我们。
人类在时间中生长，我们回不到从前。
直到这一整天的课结束，我仍处于恍惚状态。
纵然自小的信仰不会被短短几句劝说动摇，但我忘不了西里斯最后的神情，就好像他已下定决心要在我们之间筑起渊谷，在确认我退到吊桥外之后毫不犹豫地斩断了绳索。
我蓦然生出一种错觉，若是现在我不跟上他，他就再不会回眸看我一眼。
斯莱特林休息室的灯光潮湿依旧，隐隐泛着绿光。有了窗外黑沉沉的巨乌贼做对比，内部的沙发和帷幔显得无比温馨。
直到耳畔传来锁链与什么碰撞的声音，我才意识到长达十五分钟，我手中的书都没有翻过一页。
展平因烦躁而被我无意识弯折的书角的同时，我侧过头，一缕垂发拂过我的眉眼，最终缓慢地止于眼尾。
是莱拉。
她俯身趴在我背后的沙发靠背上，一手虚虚地搭上我的肩，另一手玩乐似地用指节挑起魔杖，在我眼前点出一朵悬浮的蓝蔷薇。
原来方才的动静是魔法。
震颤可以源自吊桥断裂，也可能是有人拽住了坠落的铁链，重新筑起世界的枝桠。
这样一来，我的意识足以回拢。
“蓝蔷薇，喜欢吗？”莱拉轻快地开口，我甚至能听清她话语落下后的气息：“今天变形课的战利品，我觉得很适合雷尔。”
她挪了挪深陷于柔软靠背里的双肘，靠近我的脖子，然后微微抬起左手，嬉笑着将那朵没有枝叶的蓝蔷薇别进我的发间。
“谢谢，莱拉，不过我觉得还是换种方式更适合我。”我终究没有喝止她，无奈地摸索至头顶，想要把那朵花摘下来，指尖却不小心勾到了她垂落于我发间的碎发。
莱拉吃痛，低低地“嘶”了一声，下意识地将头移往右前方。发丝从我的指边抽离，短暂地在空中留下顺滑的弧度，即使是细看也毫无区别的——我与她的发丝间染上了不同角度的暖光。
收回握有蓝蔷薇的手的瞬间，莱拉点了点自己头的前侧，无辜地垂下睫毛，刻意放软声调道：“疼，你的错。”
她的撒娇仅面向家人。她偶尔会这样对待纳西莎和我，就连母亲那样严肃的人也会因她表面示弱，实则哄人的作为露出笑容，然后支开克利切亲自下厨。
没有防备地，我对上了她的绿眸——她的眼睛在女生中大约属于锋利的那一种，眼角处的线条却是流畅柔和的，因此此时有几分可怜兮兮的味道。
“是，我的错。”我低声承认，伸手抚了抚她方才指的地方——当然，是顺着头发方向的，否则她真该生气了。
玫瑰的气息弥散开，转瞬间消失无踪。
灯光悬停在我的眼前，隐去了四英尺外莱拉的容貌，仿若诸神黄昏之时堕入人间的，带有血腥的金色蜜糖。
我仍注视着她，头在稍外侧与她交叠，若是从正前方看去，我们的姿态大概像是在接吻。
我从鼻腔中哼出一个音节，轻笑着否定了这种禁忌的想法。
“啊，花瓣——”对面的莱拉忽然睁大眼睛，盯着我手里的蓝蔷薇小声惊呼道。
我摊开右手，一片花瓣随之飘落到身边的靠枕。伸展的指节中央，蓝蔷薇依旧开得绚丽，瓣尖的透明中呈出些许清晰又难以追溯的脉络。
一定是刚才稍不留神，捏得重了些。
“抱歉。”我匆忙摸出魔杖，快速默念了一遍修复咒，紧接着是保护咒。
直到将花戴到胸前，我才听见她带有笑意的话语：“用这两条咒语简直比重新变一朵还费劲——没关系，本小姐可擅长这个了，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变出来。”
平日里的莱拉似乎一向谦逊，偶尔从教室外望见她被包围着请教问题，她也只是微笑着，温和地给出建议。
而在我面前，她从不会藏起锋芒。
“据我所知，变形课上总有大约四分之一的学生无法完成课题。综上所述，莱拉，这算炫耀。”我不打算每次都如她所愿地夸她，随即合上书，中立地说道。
“在你面前当然算不上炫耀，我知道你也能轻易做到。”莱拉不假思索地说。
“不过，你以前还说什么‘对于还在霍格沃茨读书的巫师来说，年龄和魔咒能力一般是成正比的’。这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但那种像是掌握全局的高傲态度算是炫耀吧？”
“你是这样想的？”
记忆很快定格到二年级初我执着于守护神咒的那个中午，彼时我与练习完缴械咒的她并肩踏过那些被叶片剜出锐利轮廓的苍白阳光。
惊讶过后，我叹息道：“我以为我在很认真地安慰你。”
“开玩笑的，我知道——有意或是无意的高傲是布莱克的‘劣根性’，或许我也曾在什么时候被它沾染。”莱拉沉静地看着我，目光坚定：“但是说起来，‘永远纯粹’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有资本保持自我。”
我一时间滞住呼吸——她的话提醒了我。
自小家族里的长辈给了我们一个错误的示范，我几乎早已忘记家族史的最初，写下“永远纯粹”二词的先祖们想要延续的并非贬低麻瓜以及麻种，自以为尊贵的“纯血论”。
——不受巨浪侵袭，点燃礁石自我歌颂骄傲的，才是布莱克。
我们可以烧去整个英格兰的繁花唯独留下自己，却不能碌碌无为直到半途，将信仰埋入尘土。
俯瞰千百年来的各种痕迹，莱拉挖掘到了本质的一角，我执着于荣耀，顺势接纳了并不反感的纯血论，而西里斯聚焦于日渐畸形的血统论，对“布莱克”之姓深恶痛绝。
也许终有一天，他会拂去积灰，自第一页开始重读这段被包裹于年轮中央，不断挤压的真实——然后有哪怕一刻停止反噬，不再以血脉为耻。
我不会动摇前路。
我会等到我们再次比肩的那一天。
“心情好点了吗，雷尔？”
莱拉适时地出声问我，我旋即一怔。
“你怎么——”
“你刚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要靠近我’的气场，除了西里斯，应该没人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吧？”她说得胜券在握，一如方才她戏谑着批判的，那个二年级的我。
我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肩头那份源自于她手掌的触碰，沉闷而温暖。
“如果还是不开心，和我一起去天文台走走怎么样？”
她抵过背后猎猎作响的斯莱特林旗帜压低嗓音，凑到我的耳边。
“宵禁以后，不见不散。”
莱拉没有留给我拒绝选项。
于是午夜时分，在我们远远躲过费尔奇手中的昏暗提灯，不约而同地给将要对洛丽丝夫人恶作剧，只为给我们引来麻烦的皮皮鬼用了一道“昏昏倒地”后，我们终于爬上了天文塔顶层。
总之，这一路唯一算得上幸运的大约就是——没有碰见夜游的掠夺者们。
比起霍格沃茨的其他塔楼，天文台开阔得难以置信，几根拱形石柱构成塔尖的骨架，剩下的部分则全是被施过特殊咒语，无法反光的落地窗，从脚边一直延伸到天际。
此刻尘埃无处遁形，人迹比单一的星光更渺小。
我在望远镜边停下，随即抬首，习惯性地将目光落到天狼星——那颗全天除太阳外最亮的恒星。
飞虫会奔向有光的地方，我想人类也有这种趋光性，渴望热烈与灼烧。
与我而言，或许还多了一条，触景生情？
“天狼星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亮了那么——一点吗？”
空旷之中，脚步声尚未散去，莱拉却已来到我的身后。她踮起脚，稍稍用力，硬是把我的头掰往南侧偏西的位置。
“我记得书上说，比起天狼星，迷途之人更倾向于看北极星辨位，这岂不是说明北极星比天狼星更受欢迎？”
她明显是想逗我开心才会说出这种歪理。我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其实今天我并未被西里斯的话所伤，她已然继续说下去。
“雷尔，看正前方那颗最亮的星星。”
“在我眼里，狮子的心脏比天狼星更耀眼、更美丽。”
“所以啊，或明或暗，亦正亦邪，每颗星辰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她以讲述久远故事的语气说着。
仿佛——那个故事里有今夜一般的星空，有比黑湖更近，清晰流淌着的湖水，以及没有被玻璃隔绝，吹动发丝，永不停歇的风。
风沿身前的蓝蔷薇穿透胸腔，空缺的心脏捕捉到了她亲手带来的，狮子座α星（Regulus）的吟唱。
与之共振的似乎又是那种悸动的感觉，像是围绕魁地奇球场骑了两圈扫帚，并不剧烈，却足以令全身的血液逆流至头部。
或许是她的话引起了我的共鸣。
我这样想着，却欲盖弥彰般笑道：“‘狮子的心脏’什么的，听着简直就像——莽撞的格兰芬多。”
“但不止冒险，拉文克劳的对策、赫奇帕奇的友爱、斯莱特林的坚守，都可以是‘勇气’。”莱拉自后方放开我的双颊，重新回到我身侧。
“好吧，拥有狮子心的莱拉小姐，要看看比狮子的心脏更美丽的天琴座吗？”我略略偏移视线，挥手指向那片以织女星为主星的星群。
玫瑰的气息再次涌入鼻腔，我终于能确定这并非错觉，也并非来自她发间那朵与我胸前一样的蓝蔷薇——毕竟变形咒无法模拟气味。
“你换洗发水了？”
“这个——其实是我买错洗发水了。”莱拉吐吐舌头，收回浮于远方的目光：“没有很奇怪吧？”
“没有。”星辉四散，我很快摇头：“况且神圣二十八家族的人们都热衷于玫瑰，看看他们的家徽就知道了。”
“雷尔呢？你喜欢吗？”她勾起唇，追问道。
漫天星光倾入天文台，她的眼睛宛若星辰。四季和昼夜都模糊起来，心脏跳动间，我只能看清她的眉眼。
“嗯，喜欢啊。”
我如是回答。
洄游的鱼追寻河与海之交界，比起天狼星，我更想追寻地上的天琴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