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夏天，伦敦格外炎热。被朋克少年占领的街头上，偶尔能听到麻瓜们这样议论。
暑假第一天，和我几乎同时抵达格里莫广场12号的是一封来自西里斯的信。彼时母亲刚询问完我在过去一个学年中的状况，父亲见气氛不错，难得提出要不要全家一起去对角线新开的意式餐厅吃顿晚餐。
然而克利切送来的信封很快打破了平静。我看见母亲用指尖优雅地拈起信纸，浏览不出五秒便尖刻地叫起来，口中反复念着“叛徒”、“逆子”之类的话，然后将信封揉成一团，猛地拍到桌上。
在父亲重新拾起并展开信纸的空档，我看清了几个飘逸的单词，潇洒地汇聚成“离家出走”、“不再回来”等短语。
以及——信封外的火漆印虽因母亲的动作生出裂痕，我仍能一眼辨认出这是詹姆常用的那一种。
我完全能想象西里斯挑起眉，随手从詹姆手里抽出印章，嚷嚷着终于可以摆脱那群该死的纯血主义的模样。
我轻轻阖上眼睛，半晌后睁开。母亲的尖叫依旧在狭窄的走廊里盘旋，随着她挥动魔杖的动作，楼梯附近的墙面上很快映出火光。
族谱之上，交织的黄与橙在写有西里斯名字的位置肆意蔓延。即便如此，迸发的火星丝毫没有灼伤它右侧仅两英尺处的，我的名字。
不知从哪个窗口飞进来的米色蝴蝶携走了零星火苗，自侧翼至虫体，狂欢着归于寂静。火连带着翅膀的轮廓投于族谱，遮天蔽日的阴影迟迟未散。
我还是——不理解西里斯，他本就该属于这里。
在锁链下振翅的蝶即使短暂地获得自由，也终会在命运的拉扯下折断翅膀。
他向往的另一个世界有什么，即使背负恶名、化作灰烬，亦无悔吗？
—
八月末尾，我收到了猫头鹰送来的级长徽章。
放下邓布利多教授亲笔书写的祝贺信后，我第一时间从抽屉里取出羊皮纸，想要告诉莱拉这个消息。
亲爱的莱拉：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会惊讶吧。明明再过几天就能在九又四分之三车站见面了，我却在这时候寄信给你。
就在刚才，我收到了邓布利多教授寄给我的级长徽章。说完全不高兴是假的，所以我想第一个告诉你。
关于违反校规的事，事先说明，我是不会滥用职权替你打掩护的，就算是撒娇也不行——但在可行的范围内，我会尽量维系斯莱特林的荣誉，装作视而不见。
不过，突然进男生宿舍这种事还是不要做了，这会让艾伦为难。我一会儿让克利切去买双面镜，我猜下午它就会和信一起送到你手里。如果你想见我，直接用双面镜联系我就好，只要不是教授找我，我一定第一时间赶过去。
——我保证。如果不相信，就一直打开双面镜怎么样？看着背景里的走廊或是楼梯，你就能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以及，我正在走向你。
说起来，邓布利多教授说开学那天，级长得去级长车厢开会，我们大概没法和往年一样愉快地聊一路了。但至少我们能在车站打个招呼，对吗？
明年斯莱特林的另一位级长就要毕业了，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但我个人希望你能当选。这样一来，偶尔宵禁过后巡逻，我们就可以一起名正言顺地夜游。
PS：作为上一任拉文克劳级长的阿瑞拉说，级长袒护自己学院的学生是常有的事。毕竟违反校规时躲过教授和其他学院的级长也是一种运气，或者说实力——所以不要说我学坏了什么的。
你的
雷古勒斯·阿克图勒斯·布莱克
听说我当选级长后，母亲似乎很高兴，当下吩咐克利切去厨房烤一个蛋糕，接着难得提起多年前她尚在霍格沃茨担任级长的光景。
父亲则抬起手，拍拍我的肩。为了不打断母亲的话，他没有开口，只是微笑着，赞许地看着我。
蛋糕很快端上了餐桌，是我幼时喜欢的维多利亚蛋糕——也就是在海面蛋糕中央夹上奶油和草莓，在英国非常普遍的传统甜品。
或许称之为“我喜欢”不够准确，全家都知道这是西里斯最喜欢的甜品，我虽喜欢，却从没有人真正问过我的想法。
我想，今天也只是母亲习惯性地选择了当初做得最多，西里斯每次看见都会露出笑容的那种蛋糕。
烛火开始跳跃，素白桌布上的倒影由茧振翅。火光妄图天际，灵魂之蝶却徘徊于方寸之间，持着无法升入高空的晦暗与无法埋入地底的明朗。
我忽然想起1974年夏末，母亲叫住将要出门的西里斯，用平静得意外的声音说，你现在去什么地方我不管，但毕业以后，你必须回来继承家主之位。
十四岁的西里斯已比母亲高出半个头，他将左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后垂眸道：“不劳您费心了，我对‘布莱克的荣耀'没有半点兴趣，它简直和巨怪学习魔咒一样荒谬。”
“为什么不把继承人定为乖宝宝雷尔呢？他一定会如你所愿，带领布莱克走向‘新的辉煌’。”
他的话语间充满讥讽，就仿佛对面站的是一条凶残的火龙。
他认为这是折断他翅膀，剜去他视野的牵制，于是拼命地想要捣毁这满溢着铁锈味的牢笼。可他，甚至母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份歇斯底里背后多少包含着纯粹的爱。
身为长子的西里斯拥有很多我不会有的东西，无论我多么努力装作乖顺，多么认真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布莱克。
“雷尔，我的孩子，我为你骄傲。”装有第一块蛋糕的盘子悄无声息地落到我面前，压住了模糊的烛影。母亲收起魔杖，这样笑着说。
“以后，我可以放心地把家族交给你了。”
西里斯被除名的那个暑假，她终是卸去希冀，松口将家主之位许诺于我。
但比起高兴，我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我从未想过取代西里斯——就像日复一日，家中的维多利亚蛋糕因他而存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希望他能回来。
我拈起勺子，银制勺柄吸收了环绕在母亲指节的、那枚祖母绿戒指的光辉，映出停滞的盛夏。
蓦然有个声音对我说——雷古勒斯，不必感到不安，不必忧心未来的落点。
至少她会为你高兴的。
因为她曾说，比起燃烧的天狼星，她更喜欢狮子的心脏。
——
1978年的第一个霍格莫德日恰逢情人节，艾伦以服从家族联姻安排为由拒绝了我和莱拉的邀约。
日出前的苏格兰刚下过一场薄雪，地上聚集的脚印尚未化冻。春风不敌雪山顶部顺着街道，穿堂而来的寒流，只来得及于匿迹前留下几株新绿。
莱拉仍穿着深灰色校服短裙，既没有套上毛衣也没有穿上长靴，修长的双腿晃荡在风里。
她走在我之前，故意将每一步落在已有的脚印上。一时间袍角翻飞，她头顶屹立的碎发拨开空气，划出浪花边沿的白沫。
“冷吗？”见她停下来缩了缩脖子，我不由地问。
她感冒刚痊愈，直到两天前才被庞弗雷夫人送出医疗翼。临别前，她额外塞给莱拉一日份的感冒魔药，并提醒我最好看好这位不省心的堂妹，免得她再病倒，耽误准备O.W.L考试。
“感冒和发烧，你知道的，需要卧床休养。但这孩子随意坐起来就算了，甚至还耗费体力练习超出她年龄接受范围的新魔咒。”
“我走过去教育她，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这病比我小时候得的那种温和多啦，感冒就算不管也早晚会痊愈的。‘”
“布莱克先生，别露出那种迟疑的表情。只有每天中午和傍晚你来医疗翼的时候她才会乖乖躺下，嚷嚷着说难受。其他时段布莱克小姐最多可怜兮兮地小声询问我能否放她出院，闷在这里实在太无聊了。”
最后，庞弗雷夫人故作嗔怒地用魔杖轻点了一下莱拉的脑袋，当着她的面这样对我说。
听了我的话，莱拉疑惑地回过头：“一点都不。雷尔你不会是感觉到冷了吧？我们再走五分钟就可以到蜜蜂公爵了。”
由于她的停顿，黑皮鞋下的脚印变得更深，地面轮廓随之清晰。我听出她的尾调里有颤音，似乎是抑制身体颤抖而产生的。
尽管在保暖咒能抵挡大多寒意，我还是有些担心，于是换了一种问法：“你想去帕笛芙夫人茶馆坐坐吗，莱拉？”
“当然。”她果断点头，主动握住我的手腕，调转方向推开正右侧的店门。
无数糖类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太妃糖与奶油的气息此消彼长。在原有蕾丝花边的基础上，茶馆内部的装潢增出几组心形彩旗，红粉相间的最上沿含着巧克力与五彩糖屑的颜色。
一楼早已坐满了人，转着夸张的粉色中世纪礼服长裙的帕笛芙夫人引着我们去到二楼。还未穿过楼梯边沿的粉红蕾丝，便能看见前方悬浮于半空的心形装饰——它们呈半透明的红，宛若那些游荡于霍格沃茨的幽灵。
莱拉刚试探性地接近，想要伸手去戳，它们就飞快地避开，躲回茶馆的各处角落。
坐下前，我注意到二楼尽头正坐着艾伦，他意外地将胸前的领带打得十分平整。
而他对面那位背对我们，看不清脸的少女显然是他未来的联姻对象西奥多拉·诺特——一名与我同级的斯莱特林纯血女巫。
全校除却布莱克，唯有诺特家族的成员拥有纯粹的黑色鬈发。诺特的哥哥又早已毕业，因此即使单看背影，我也能轻易认出她。
——诺特的头发比莱拉稍卷一些，我记得先前莱拉被扣留在医疗翼来不及打理头发之时，就是这般模样。
我翻开帕笛芙夫人送来的菜单，没有由来地想道。
“莱拉，伸一下手。”余光里，莱拉竖起另一张菜单，双眼忽闪忽闪地聚焦于上面的花体字。经1976年的圣诞节后，我久违地再次说出类似的话。
“怎么了？”她似乎被菜单上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因而没有移开视线，仅是漫不经心地将手伸到桌子中央。
“看看你有没有当着梅林的面搪塞我。”我轻轻地说出这句话，伸出右手与她十指交握。
天光暗淡，窗外橱窗里忽然点起一盏灯，轻易将暖黄的雪烙入我的手背，松树汁液般的漫反射光线与人潮掀起的雾气一同蛮荒生长。
莱拉的手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凉，仅是手心触碰许久未用的羊绒围巾的温度，又或许比这种幽暗再温热些。
如同叶脉般，这份温度在我的指间缓慢流淌，在彼岸无望的西伯利亚之春里开出叶下花，缱绻着，丝丝缕缕地，与茎刺一同轻挠我的心脏。
“看来伟大的梅林没有在你耳边说，莱拉·布莱克从不骗雷古勒斯·布莱克，即使她是个热爱恶作剧却无从施展、勉强称得上善良、喜欢信口开河的骗子。”一瞬的讶异后，莱拉放下菜单，对上我的眼睛。
“我可以骗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但我不想骗你。难受就是难受，痛苦就是痛苦，只有你会说着不再来医疗翼看我的话，却在O.W.L考试前夕翘掉魔药课来陪生病的我。”
“在你面前，比起别人眼里的模样，或是我故作听话和善解人意的模样，我似乎从来都是自己——即使是第一次见面。”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随后笑道：“还有啊，你未来要是有了未婚妻，这样可不好。”
她稍稍用力牵动小臂，将我与她的手抬起来，窗外由白雪歌颂的暖色灯光便从我的手背落入我们之间，看似相融、又相离。
“是这样——吗？”我这才意识到我们早已不是十一二岁，可以与异性朋友手牵手却不会受到揣测的年纪，于是慌忙又故作沉稳地抽回手，蜷缩于桌沿。
等等——抽回？
这说明直到方才，莱拉都没有松开我的指节，也没有试着挣扎哪怕一下，仿佛生而没有利爪。
但从事实而言，她拥有最锋利的，意图刺破布莱克腐朽理念，为自己而生的爪牙。只要有什么威胁到她，她就不可能坐以待毙。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她自愿收起了尖利，因为她不讨厌这样。
我收回目光，自嘲地笑出声。
雷古勒斯，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样过度揣摩别人的行为逻辑与自己的关联可不像你。
渴望她的温度，为逝去的触碰而神伤，一定是，长大而生发的间隙使我担心，我们的距离无法如旧。
“年轻的孩子们，已经想好点什么了吗？”自楼梯而上，再次晃荡到二楼的帕笛芙夫人以热情的音调盖过了我的思绪。
“一份情人节限定双人套餐，谢谢女士。”
莱拉侧过身对她微微一笑，接着转而问我：“你有什么想要的吗，雷尔？”
我摆摆手，不动声色地摆正坐姿：“不了，除非你不打算分我一些。”
“好极了，美味的魔法甜品很快就将出现在你们的餐桌上。好好享受约会时光吧，可爱的孩子们。”帕笛芙夫人收起菜单，将它们抱在怀里，又在气流略微抬起裙摆的瞬间回头。
“顺便一提，今年这份套餐的设计灵感源自蓝蔷薇，而蓝蔷薇的花语是‘奇迹’和‘神的祝福’。我想把花儿的祝福献给你们美好的爱情，毕竟呀，年少时坚定站在你身边的人是那样的纯粹可贵。”
待她踩着松糕鞋哒哒地走远后，将一只手杂乱地绞在另一只手上半晌的莱拉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帕笛芙夫人刚才说，我们在约会，你为什么不解释呢？”
“你点了情人节双人套餐，她会这样认为是当然的吧——”我悠哉地撑起脸，光线造就的雾气在眼前支起模糊的屏障：“说回正题，我觉得认真解释只会让气氛变得更不自在，她并非是会和我们长久相处的人，我想这种误会很快就会自己消散了。”
话语间，蓝蔷薇的颜色在脑海中逐渐现形，顷刻包裹住思维，冻结又化开，淅沥着周而复始。
仿佛——历经微风、暴雨，永生难解的咒。
这种咒会让我无休止地说谎。
因为我只是简单地，想要抓住指间缓慢抽离的羁绊，然后填满漂泊的后半生。
她就像我的落点。
“噢……”莱拉停下动作，略微停顿后应声：“嗯！你说得对。”
她的声音忽然有些高亢，如同海中央的残破的帆船极力抗拒倾倒，平稳地在海浪中保守这个秘密。
此时尚且白昼，星辰在遥远的天际伺机而动。曾几何时，星轨偏移，某片星光从最外侧睫毛落入眼尾，无人知晓。
黑夜映不出星星间的距离，白日更无可能。
暑假第一天，和我几乎同时抵达格里莫广场12号的是一封来自西里斯的信。彼时母亲刚询问完我在过去一个学年中的状况，父亲见气氛不错，难得提出要不要全家一起去对角线新开的意式餐厅吃顿晚餐。
然而克利切送来的信封很快打破了平静。我看见母亲用指尖优雅地拈起信纸，浏览不出五秒便尖刻地叫起来，口中反复念着“叛徒”、“逆子”之类的话，然后将信封揉成一团，猛地拍到桌上。
在父亲重新拾起并展开信纸的空档，我看清了几个飘逸的单词，潇洒地汇聚成“离家出走”、“不再回来”等短语。
以及——信封外的火漆印虽因母亲的动作生出裂痕，我仍能一眼辨认出这是詹姆常用的那一种。
我完全能想象西里斯挑起眉，随手从詹姆手里抽出印章，嚷嚷着终于可以摆脱那群该死的纯血主义的模样。
我轻轻阖上眼睛，半晌后睁开。母亲的尖叫依旧在狭窄的走廊里盘旋，随着她挥动魔杖的动作，楼梯附近的墙面上很快映出火光。
族谱之上，交织的黄与橙在写有西里斯名字的位置肆意蔓延。即便如此，迸发的火星丝毫没有灼伤它右侧仅两英尺处的，我的名字。
不知从哪个窗口飞进来的米色蝴蝶携走了零星火苗，自侧翼至虫体，狂欢着归于寂静。火连带着翅膀的轮廓投于族谱，遮天蔽日的阴影迟迟未散。
我还是——不理解西里斯，他本就该属于这里。
在锁链下振翅的蝶即使短暂地获得自由，也终会在命运的拉扯下折断翅膀。
他向往的另一个世界有什么，即使背负恶名、化作灰烬，亦无悔吗？
—
八月末尾，我收到了猫头鹰送来的级长徽章。
放下邓布利多教授亲笔书写的祝贺信后，我第一时间从抽屉里取出羊皮纸，想要告诉莱拉这个消息。
亲爱的莱拉：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会惊讶吧。明明再过几天就能在九又四分之三车站见面了，我却在这时候寄信给你。
就在刚才，我收到了邓布利多教授寄给我的级长徽章。说完全不高兴是假的，所以我想第一个告诉你。
关于违反校规的事，事先说明，我是不会滥用职权替你打掩护的，就算是撒娇也不行——但在可行的范围内，我会尽量维系斯莱特林的荣誉，装作视而不见。
不过，突然进男生宿舍这种事还是不要做了，这会让艾伦为难。我一会儿让克利切去买双面镜，我猜下午它就会和信一起送到你手里。如果你想见我，直接用双面镜联系我就好，只要不是教授找我，我一定第一时间赶过去。
——我保证。如果不相信，就一直打开双面镜怎么样？看着背景里的走廊或是楼梯，你就能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以及，我正在走向你。
说起来，邓布利多教授说开学那天，级长得去级长车厢开会，我们大概没法和往年一样愉快地聊一路了。但至少我们能在车站打个招呼，对吗？
明年斯莱特林的另一位级长就要毕业了，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但我个人希望你能当选。这样一来，偶尔宵禁过后巡逻，我们就可以一起名正言顺地夜游。
PS：作为上一任拉文克劳级长的阿瑞拉说，级长袒护自己学院的学生是常有的事。毕竟违反校规时躲过教授和其他学院的级长也是一种运气，或者说实力——所以不要说我学坏了什么的。
你的
雷古勒斯·阿克图勒斯·布莱克
听说我当选级长后，母亲似乎很高兴，当下吩咐克利切去厨房烤一个蛋糕，接着难得提起多年前她尚在霍格沃茨担任级长的光景。
父亲则抬起手，拍拍我的肩。为了不打断母亲的话，他没有开口，只是微笑着，赞许地看着我。
蛋糕很快端上了餐桌，是我幼时喜欢的维多利亚蛋糕——也就是在海面蛋糕中央夹上奶油和草莓，在英国非常普遍的传统甜品。
或许称之为“我喜欢”不够准确，全家都知道这是西里斯最喜欢的甜品，我虽喜欢，却从没有人真正问过我的想法。
我想，今天也只是母亲习惯性地选择了当初做得最多，西里斯每次看见都会露出笑容的那种蛋糕。
烛火开始跳跃，素白桌布上的倒影由茧振翅。火光妄图天际，灵魂之蝶却徘徊于方寸之间，持着无法升入高空的晦暗与无法埋入地底的明朗。
我忽然想起1974年夏末，母亲叫住将要出门的西里斯，用平静得意外的声音说，你现在去什么地方我不管，但毕业以后，你必须回来继承家主之位。
十四岁的西里斯已比母亲高出半个头，他将左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后垂眸道：“不劳您费心了，我对‘布莱克的荣耀'没有半点兴趣，它简直和巨怪学习魔咒一样荒谬。”
“为什么不把继承人定为乖宝宝雷尔呢？他一定会如你所愿，带领布莱克走向‘新的辉煌’。”
他的话语间充满讥讽，就仿佛对面站的是一条凶残的火龙。
他认为这是折断他翅膀，剜去他视野的牵制，于是拼命地想要捣毁这满溢着铁锈味的牢笼。可他，甚至母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份歇斯底里背后多少包含着纯粹的爱。
身为长子的西里斯拥有很多我不会有的东西，无论我多么努力装作乖顺，多么认真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布莱克。
“雷尔，我的孩子，我为你骄傲。”装有第一块蛋糕的盘子悄无声息地落到我面前，压住了模糊的烛影。母亲收起魔杖，这样笑着说。
“以后，我可以放心地把家族交给你了。”
西里斯被除名的那个暑假，她终是卸去希冀，松口将家主之位许诺于我。
但比起高兴，我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我从未想过取代西里斯——就像日复一日，家中的维多利亚蛋糕因他而存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希望他能回来。
我拈起勺子，银制勺柄吸收了环绕在母亲指节的、那枚祖母绿戒指的光辉，映出停滞的盛夏。
蓦然有个声音对我说——雷古勒斯，不必感到不安，不必忧心未来的落点。
至少她会为你高兴的。
因为她曾说，比起燃烧的天狼星，她更喜欢狮子的心脏。
——
1978年的第一个霍格莫德日恰逢情人节，艾伦以服从家族联姻安排为由拒绝了我和莱拉的邀约。
日出前的苏格兰刚下过一场薄雪，地上聚集的脚印尚未化冻。春风不敌雪山顶部顺着街道，穿堂而来的寒流，只来得及于匿迹前留下几株新绿。
莱拉仍穿着深灰色校服短裙，既没有套上毛衣也没有穿上长靴，修长的双腿晃荡在风里。
她走在我之前，故意将每一步落在已有的脚印上。一时间袍角翻飞，她头顶屹立的碎发拨开空气，划出浪花边沿的白沫。
“冷吗？”见她停下来缩了缩脖子，我不由地问。
她感冒刚痊愈，直到两天前才被庞弗雷夫人送出医疗翼。临别前，她额外塞给莱拉一日份的感冒魔药，并提醒我最好看好这位不省心的堂妹，免得她再病倒，耽误准备O.W.L考试。
“感冒和发烧，你知道的，需要卧床休养。但这孩子随意坐起来就算了，甚至还耗费体力练习超出她年龄接受范围的新魔咒。”
“我走过去教育她，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这病比我小时候得的那种温和多啦，感冒就算不管也早晚会痊愈的。‘”
“布莱克先生，别露出那种迟疑的表情。只有每天中午和傍晚你来医疗翼的时候她才会乖乖躺下，嚷嚷着说难受。其他时段布莱克小姐最多可怜兮兮地小声询问我能否放她出院，闷在这里实在太无聊了。”
最后，庞弗雷夫人故作嗔怒地用魔杖轻点了一下莱拉的脑袋，当着她的面这样对我说。
听了我的话，莱拉疑惑地回过头：“一点都不。雷尔你不会是感觉到冷了吧？我们再走五分钟就可以到蜜蜂公爵了。”
由于她的停顿，黑皮鞋下的脚印变得更深，地面轮廓随之清晰。我听出她的尾调里有颤音，似乎是抑制身体颤抖而产生的。
尽管在保暖咒能抵挡大多寒意，我还是有些担心，于是换了一种问法：“你想去帕笛芙夫人茶馆坐坐吗，莱拉？”
“当然。”她果断点头，主动握住我的手腕，调转方向推开正右侧的店门。
无数糖类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太妃糖与奶油的气息此消彼长。在原有蕾丝花边的基础上，茶馆内部的装潢增出几组心形彩旗，红粉相间的最上沿含着巧克力与五彩糖屑的颜色。
一楼早已坐满了人，转着夸张的粉色中世纪礼服长裙的帕笛芙夫人引着我们去到二楼。还未穿过楼梯边沿的粉红蕾丝，便能看见前方悬浮于半空的心形装饰——它们呈半透明的红，宛若那些游荡于霍格沃茨的幽灵。
莱拉刚试探性地接近，想要伸手去戳，它们就飞快地避开，躲回茶馆的各处角落。
坐下前，我注意到二楼尽头正坐着艾伦，他意外地将胸前的领带打得十分平整。
而他对面那位背对我们，看不清脸的少女显然是他未来的联姻对象西奥多拉·诺特——一名与我同级的斯莱特林纯血女巫。
全校除却布莱克，唯有诺特家族的成员拥有纯粹的黑色鬈发。诺特的哥哥又早已毕业，因此即使单看背影，我也能轻易认出她。
——诺特的头发比莱拉稍卷一些，我记得先前莱拉被扣留在医疗翼来不及打理头发之时，就是这般模样。
我翻开帕笛芙夫人送来的菜单，没有由来地想道。
“莱拉，伸一下手。”余光里，莱拉竖起另一张菜单，双眼忽闪忽闪地聚焦于上面的花体字。经1976年的圣诞节后，我久违地再次说出类似的话。
“怎么了？”她似乎被菜单上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因而没有移开视线，仅是漫不经心地将手伸到桌子中央。
“看看你有没有当着梅林的面搪塞我。”我轻轻地说出这句话，伸出右手与她十指交握。
天光暗淡，窗外橱窗里忽然点起一盏灯，轻易将暖黄的雪烙入我的手背，松树汁液般的漫反射光线与人潮掀起的雾气一同蛮荒生长。
莱拉的手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凉，仅是手心触碰许久未用的羊绒围巾的温度，又或许比这种幽暗再温热些。
如同叶脉般，这份温度在我的指间缓慢流淌，在彼岸无望的西伯利亚之春里开出叶下花，缱绻着，丝丝缕缕地，与茎刺一同轻挠我的心脏。
“看来伟大的梅林没有在你耳边说，莱拉·布莱克从不骗雷古勒斯·布莱克，即使她是个热爱恶作剧却无从施展、勉强称得上善良、喜欢信口开河的骗子。”一瞬的讶异后，莱拉放下菜单，对上我的眼睛。
“我可以骗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但我不想骗你。难受就是难受，痛苦就是痛苦，只有你会说着不再来医疗翼看我的话，却在O.W.L考试前夕翘掉魔药课来陪生病的我。”
“在你面前，比起别人眼里的模样，或是我故作听话和善解人意的模样，我似乎从来都是自己——即使是第一次见面。”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随后笑道：“还有啊，你未来要是有了未婚妻，这样可不好。”
她稍稍用力牵动小臂，将我与她的手抬起来，窗外由白雪歌颂的暖色灯光便从我的手背落入我们之间，看似相融、又相离。
“是这样——吗？”我这才意识到我们早已不是十一二岁，可以与异性朋友手牵手却不会受到揣测的年纪，于是慌忙又故作沉稳地抽回手，蜷缩于桌沿。
等等——抽回？
这说明直到方才，莱拉都没有松开我的指节，也没有试着挣扎哪怕一下，仿佛生而没有利爪。
但从事实而言，她拥有最锋利的，意图刺破布莱克腐朽理念，为自己而生的爪牙。只要有什么威胁到她，她就不可能坐以待毙。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她自愿收起了尖利，因为她不讨厌这样。
我收回目光，自嘲地笑出声。
雷古勒斯，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样过度揣摩别人的行为逻辑与自己的关联可不像你。
渴望她的温度，为逝去的触碰而神伤，一定是，长大而生发的间隙使我担心，我们的距离无法如旧。
“年轻的孩子们，已经想好点什么了吗？”自楼梯而上，再次晃荡到二楼的帕笛芙夫人以热情的音调盖过了我的思绪。
“一份情人节限定双人套餐，谢谢女士。”
莱拉侧过身对她微微一笑，接着转而问我：“你有什么想要的吗，雷尔？”
我摆摆手，不动声色地摆正坐姿：“不了，除非你不打算分我一些。”
“好极了，美味的魔法甜品很快就将出现在你们的餐桌上。好好享受约会时光吧，可爱的孩子们。”帕笛芙夫人收起菜单，将它们抱在怀里，又在气流略微抬起裙摆的瞬间回头。
“顺便一提，今年这份套餐的设计灵感源自蓝蔷薇，而蓝蔷薇的花语是‘奇迹’和‘神的祝福’。我想把花儿的祝福献给你们美好的爱情，毕竟呀，年少时坚定站在你身边的人是那样的纯粹可贵。”
待她踩着松糕鞋哒哒地走远后，将一只手杂乱地绞在另一只手上半晌的莱拉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帕笛芙夫人刚才说，我们在约会，你为什么不解释呢？”
“你点了情人节双人套餐，她会这样认为是当然的吧——”我悠哉地撑起脸，光线造就的雾气在眼前支起模糊的屏障：“说回正题，我觉得认真解释只会让气氛变得更不自在，她并非是会和我们长久相处的人，我想这种误会很快就会自己消散了。”
话语间，蓝蔷薇的颜色在脑海中逐渐现形，顷刻包裹住思维，冻结又化开，淅沥着周而复始。
仿佛——历经微风、暴雨，永生难解的咒。
这种咒会让我无休止地说谎。
因为我只是简单地，想要抓住指间缓慢抽离的羁绊，然后填满漂泊的后半生。
她就像我的落点。
“噢……”莱拉停下动作，略微停顿后应声：“嗯！你说得对。”
她的声音忽然有些高亢，如同海中央的残破的帆船极力抗拒倾倒，平稳地在海浪中保守这个秘密。
此时尚且白昼，星辰在遥远的天际伺机而动。曾几何时，星轨偏移，某片星光从最外侧睫毛落入眼尾，无人知晓。
黑夜映不出星星间的距离，白日更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