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再回想,虞温发现自己就是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认识季思问。

    她问完这个问题,季思问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寒若冰霜。

    以前那些冷漠真假不辨,但此时的愤怒一定是真的。

    季思问的声音填满噼里啪啦的火气,他故意把她的名字咬得很重:“虞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虞温迎上他燃烧的眼睛,眼神坦荡而执着:“如果你知道答案的话,告诉我。”

    “我提醒你一下。”季思问抱起胳膊,雨伞随着他的动作被他收回,虞温不得不松了手。

    她在书上看过,季思问双臂抱于较高位置,这是一个防备的高姿态。这意味着他们立于竞技台的两端,他们是对峙和博弈的关系,她不会轻易得到答案。

    “谁把你从空荡的房子接过来?谁在你生病的时候给你叫医生?谁免费为你提供吃穿住行?谁送你上学?你不会都不清楚吧?”

    季思问居高临下地质问她。

    “这一切都是我父亲——季明礼的决定!你的问题就是在质疑他的好心、指控他的罪行,你跟网上那些造谣的人有什么不同?”

    虞温沉默片刻,没有丝毫畏缩地一字一句说:“我本来拥有一个温馨的家,生病有人照顾,不愁吃穿,也不用转学……如果他真的是打碎一切的人,那么他现在做的一切不值一提!”

    季思问肉眼可见脸色更差了,这让她更加确信,他们立场不同。

    两家关系再好又怎样,再亲密的关系都会有背叛。他姓季,她姓虞,他们不是她的亲人,他不是她的哥哥,她也不是他的妹妹,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你没法告诉我答案。”虞温近乎残忍地做出决判,“因为你是季明礼的儿子。”

    “……”

    “好,行,很好。”季思问被她气笑了,“那你今天自己回去吧。我是季明礼的儿子,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虞温:“我不认识路。”

    也不知道怎么回去。

    ——但这句话太灭气焰,她决定不说出来。

    她从小坐的是私家车,车内香薰是她最喜欢的味道,一点也不浓,闻了也不头晕。司机是开了十多年的助理,开车很稳,车速适宜。她没坐过公交和地铁,也没打过出租,要她自己回去,她唯一能想到的方式是走路。

    季思问就是故意刁难她。

    季思问在气头上,误解了她的意思。

    “你想去哪就去哪,不想回季家,你可以回自己家——如果还没被封的话。”

    最后一句话成功把虞温挑红了眼睛。

    “你凭什么趾高气扬地跟我说话?你以为我很稀罕你们吗?”

    “我爸爸给你们家的帮助还少吗?现在他人走了,就当他没来过?退一万步讲,就算季明礼清清白白,那他为我做这些事,不就是因为他受过我爸爸的恩惠吗?季思问,你真讨厌。”

    你不分青红皂白。

    你蛮不讲理。

    你阴阳怪气。

    你个大坏蛋!

    虞温在心里给他编排了无数罪名,但因为情绪太激动,一股子委屈堵住了鼻子,没能颇有气势地把这些话说出来。

    季思问挑了一下嘴角:“你是大小姐,你最有道理,你最明事理,你最聪明,行吗?”

    说哇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头也不回:“你这么厉害,就自己回去吧。”

    虞温气得原地跺脚。

    她今天穿的是第一天到季家时穿的小皮鞋,鞋子淋了雨,她本来想丢掉,但这双最好看,她不知道哪里可以买一双新的。

    她只好把鞋子给保姆林阿姨,让她拿去晾干。

    她拉开书包链的时候,在里面发现了她的存钱罐,夹层里还塞了一个钱包,应该是小姨偷偷放在里面的。具体数额不清楚,但看起来厚厚一叠。

    虞温只高兴了一会,就变得垂头丧气。以前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对钱没有概念,钱只是一串数字。现在金钱变成了固定的实体,不会越来越多,不会取之不尽,只会日渐变薄。

    以前她想要什么,第二天都会变成一个惊喜出现在她的房间。现在她想要一双新的皮鞋,竟然要她自己去搜寻、挑选和付钱。

    她顿时不想要了。

    虞温家里的大书柜有很多童话故事书,都是丁春桦给她买的。丁春桦热衷于把虞温当作公主养,因为她自己也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那些书虞温都看过,她对于自己的认知一直是光鲜亮丽的公主。

    直到此时此刻,她盯着季思问毫不留情的背影,产生了一种糟糕的感觉。

    如果她是白雪公主的话,季思问一定是那个恶毒的后妈。如果她是辛德瑞拉,季思问一定是安娜塔莎。

    虞温慢吞吞走到楼下,才想起外面下了雨,但是她没带伞。

    每个班上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教学楼的灯一盏盏灭掉,就像被雨雾遮蔽的点点星光。

    雨越下越大,密密麻麻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虞温讨厌身上黏糊糊的感觉。

    她不想淋雨……季思问就是故意的!

    虞大小姐骂了她认为的最难听的话:“季思问——你是个大混蛋!”

    “混蛋!”虞温怒气冲冲地踢了一脚空气。

    走廊上唯一还亮着灯的是老师的办公室,虞温骂完人,转脚就往办公室走去。

    哼!她才不求他,她自己也可以解决!瞧不起谁?

    虞温找到一位在值班的陌生女老师,说:“老师,我没有带伞,可以借一把伞给我吗?”

    女老师问她:“你一个人回去吗?”

    虞温不想承认,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是走读的吗?你的家人呢?”

    虞温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她知道老师也是普通人,所以也会多嘴,会在背后议论,如果这个女老师跟陶之袅一样,也看了新闻,一定也会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

    陈心慈的话不无道理。她并不觉得“虞步城的女儿”这个身份拿不出手,只是这样确实会带来一些没必要的麻烦。

    想到这里,虞温的心情又变得闷闷的,像乌云密布的天空。

    “他们有事,没有来。”

    “你自己回去吗?你家是哪里的?”

    “……”

    虞温很少会觉得尴尬,她第一次觉得坐立难安——在面对这位陌生的女老师时。

    她回哪里?回家吗?可是家里没有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得去。

    回季家吗?可是回去就得面对那个讨厌的家伙。

    她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吗?

    季明礼和虞步城认识几十年了,两人大学相识,一人当官,一人继承家业,毕业后走向不同的路,但始终联系密切,互帮互助。

    这里面的水太深,不是她一个小孩子能清楚的。很多人怀疑两人的感情是否早已随时间改变。虞步城出事后,不少传闻说是季明礼举报了虞步城,虞步城才会冒着大雨被人带走,才会在去的路上出车祸。甚至有人阴暗地猜测,是季明礼策划的车祸,因为嫉妒,因为金钱,因为虞步城手里握着他的把柄……

    最后女老师给她叫了一辆车,和她一起上了车,把她送回了家。

    虞温知道她的目的,她不完全是为了安全送虞温回家,她也想知道虞温的家在哪里,家人又是怎么回事。

    虞温需要陪伴,她不会打车回家,也不认识路,所以没有拒绝。

    她在雨中看着通往季家的路,再次萌生离开的冲动。

    ……

    生病这几天,虞温睡了很久,是她今年睡得最多的几天。

    她偶尔会想起一点以前的事。

    那时候她和季思问才十几岁,是最幼稚的初中生。他们一言不合就开吵,理念不合、性格不合、脾气都不好,总之哪哪都冲突,一个是倔强的大小姐,一个是毒舌的大少爷,这样的组合一看就不融洽。

    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再见却仍像个小学生,谁都不愿意低头。该说他们初心不改呢,还是真的不合适?

    虞温休息了两天,状态好了许多,只是还有点咳嗽。

    这两天她没有看见季思问,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很忙。

    台风真的要来了,越来越近,级别还在不断升高,新闻上说下周就会登陆。这几天天气都不好,刮大风,下大雨,虞温也睡不好。

    这天午觉睡醒,她看见一楼堆满了快递包装,越北正拿着美工刀一个个拆开。

    “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不是我买的。”

    “这都是什么啊?需要帮忙吗?”虞温转了一圈,发现地板无处落脚,只能在沙发上盘腿坐下。

    “都是一些食物、衣物和工具。台风就要来了,要多做些准备,据说这次台风很强。”

    虞温在汐城生活了十多年,对台风暴雨习以为常,但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

    许竹愿和欧梓莹下楼了,看见这一幕也被惊住了。

    她们是内陆人,没经历过台风,只有耳闻,未曾亲身经历。

    许竹愿张大了嘴巴:“越北,每次打台风你都准备得这么充分吗?”

    越北摇头:“这些都是季总寄过来的。”

    “季总?他好贴心啊!他这个老板当得真不错……”许竹愿余光瞥见虞温不善的眼神,迅速改口:“当然了,我的老板是最好的最美的最优秀的,无人可比拟!”

    “这几天怎么没见季总啊。”欧梓莹随口提了一句。

    越北表情有些微妙。他用刀子将快递盒划开,才状作轻松道:“他的工作忙完了,应该回去了。”

    两人都愣住了:“回家了?”

    “要刮台风了,他留在这边也不方便。”越北解释说。

    “啊……哦……”

    两人同时回头看虞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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