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是海州市的名门望族。

    家族大概发迹于鸦片战争时期,据说第一代祖先是隔壁省来的乡下人。

    坐船一天一夜在海州的九里堡下船。

    先做学徒,后来积攒点银钱后,盘了家颜料店。

    几代人经营下来,家里已经是海州市有头有脸的人家。第四代祖先据说是当过洋人的买办,第五代里有几个特别出色的,在当时的政府也当了不小的官位。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有几支分脉去了宝岛,但蒋什玠的祖先那一支一直留在大陆。

    熬过危险的困难时期,矗立不倒。

    又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踩上春风,更挣得盆满钵满。前几代祖先惯于开枝散叶,近几代人不遑多让。

    蒋什玠父母商业联姻,

    两个人享受了家族光辉,理所当然地承担起家族的指责。

    不过这些都是他们对外人的说辞,

    实则毋宁是不愿意放弃自小锦衣玉食的生活,

    滑落阶级的痛苦,

    无论蒋先生或者蒋夫人想想便觉得非常可怕。

    嫁谁不是嫁,

    娶谁不是娶,

    俩人都本着这样的理念结婚。

    风风雨雨几十年,目前状态是表面上相敬如宾,私底下把握分寸地各玩各的。

    蒋夫人之前造访过思北公馆,和乔姒羡不期而遇。

    她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姒羡却清晰地洞察背后的寒冷。

    她在蒋夫人的目光里自惭形秽。

    躲在厨房里做蔓越莓小饼干。

    她事实上并不精通厨艺,只是找个事做,避开蒋夫人。

    在厨房按照教程放黄油、放牛奶、放白糖,放着放着她突然胆子壮大了不少。

    即使再不愿意面对,但是她以后是要嫁给蒋什玠的。

    蒋夫人这位婆婆,她不可能每次都能精准地绕开。

    避免不了,那不如现在就开始锻炼面对蒋夫人的勇气。

    烤好蔓越莓饼干后,姒羡从冰箱里拿出她很喜欢喝得芋头牛奶,倒了一杯,装在托盘里,放上饼干,端去厨房。

    敲门前,她凑巧听见蒋夫人透过木门的洪亮声音。

    “你怎么什么人都往这里带。”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养在外面玩玩就算了,还带到家里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这里是你以后结婚,跟你老婆住一起的地方。”

    “你年纪越大,眼光怎么反而倒退越变越差劲。”

    她如鲠在喉,端盘子的手险些失了力气,把一盘子珍馐打碎。

    轻轻地,她的浑身颤抖,像不肯落下便被风刮得啪啪响的秋叶。

    “住哪里不是住。”

    里头蒋什玠浑不放在心上地道:“将就过吧。”

    南苏念,永远的白月光。不能和真心喜欢的女人在一起,跟谁都是将就。

    姒羡站在门外听他们母子对她的评头论足,

    大部分是蒋夫人失去高贵态度后的贬谪,

    蒋什玠时不时轻飘飘地替她说几句话。

    根本就不上心,

    浮于表面形式的维护。

    看在他多少还是向着她说话的份上,

    乔姒羡针对这次母子间的谈话,

    只确定蒋夫人绝对不能够相处,

    蒋什玠勉强还能够继续谈下去恋爱。

    如果这次她就能够洞察旋即幡然醒悟的话,

    之后也就不会再跟他纠缠。

    不纠缠,不撞南墙,却也不是乔姒羡。

    她不喜欢蒋夫人,因为蒋夫人不喜欢她。犯不着热脸去贴冷屁股。

    他的那些姐姐妹妹,亲戚们似乎都不是好相处的。

    会用海州市的方言,挤眉弄眼着窃窃私语。

    无非是说她乡下人。

    乔姒羡同样也不喜欢她们。自以为是,自以为有钱就很高贵的富家小姐,她无意去批判她们的价值观,只是桥归桥,路归路。

    不愿意跟三观不相容的人多说一句废话。

    蒋什玠除外。

    他会强迫她。

    用完晚饭,乔姒羡揉着肚子上楼。

    躺了一会儿,看新入手的一本《诸神的微笑》。

    诸神即使遭遇不幸,也无法像我们一样自杀。

    她想芥川龙之介真是才情卓著的大作家,可即便是才华绝世、蜚声文坛,却依旧为精神疾病困扰,选择惨烈的方式结束一生。

    大家活在世上也太苦了吧。

    人说睹物伤情,她看本书都觉得心口发苦。

    “羡羡,栗子蛋糕。”

    蒋什玠推开门进来,一叠切角均匀的栗子蛋糕放在床头小灯照亮下的柜子上。

    姒羡愣怔了会儿,他居然给她拿栗子蛋糕。

    “给我吃?”

    “不给你吃,这里还有别人吗。”蒋什玠哂笑,摸她光滑柔顺的头发,再次忘情地闭上眼。

    洗完澡的姒羡身上有股甘甜的茉莉花香味。

    姒羡嘟囔,“算了,还是不吃了。”

    她爱吃蛋糕,甜的,吃下去心情愉悦。

    可蒋什玠管着她,不让她吃。渐渐的,她对吃甜食的兴趣便烟消云散。

    他不喜欢她吃甜的,能在菜里放糖,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主动给她一叠栗子蛋糕,过于古怪。不像蛋糕,像断头饭。

    “为什么要给我栗子蛋糕?”

    姒羡察觉蒋什玠的别有用心,“你不是很讨厌看见我吃甜食吗?”

    蒋什玠苦笑,“以前讨厌,现在不会。”

    “羡羡,你真的没发现我现在很在意你,很在乎你的感受吗。”

    他似乎人格分裂,姒羡审视他的脸庞,仿佛要从他的外表中看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格。

    嘴上说着在意,

    然而依旧强硬地要求她去老宅,见他的爷爷和若干叔伯、亲戚。

    他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然后给颗枣。

    姒羡捏住瓷勺子的长柄,切下去,“谢谢,我很喜欢吃蛋糕。”

    “你能记得,我很感动。”她表情淡然,蛋糕塞进嘴里,甜到心头。

    他注视她的眼神却明晃晃地呈出欲色,

    看得她不舒服。

    蒋什玠是个欲望强得可怕的男人。

    她小时候被爸妈带着动物园里。里头有一个冷血生物展馆,隔开的隔间玻璃窗后盘踞一条条蟒蛇。

    她打那经过,看见蟒蛇盘曲着身子,一动不动地休息。更靠玻璃窗近的角落,小兔子咔吧咔吧咬着胡萝卜,对即将发生的噩运一无所知。

    她觉得兔子很可怜。

    现在,她跟那只兔子的命运如出一辙。

    吃完栗子蛋糕最后一口,蒋什玠将她打横抱起,扔到大床上。

    姒羡错乱地幻想,好像被做死在床上也不错。

    只是死因太丢人,恐怕好长时间都要成为海州市的狗血谈资。

    可惜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阳光扑进来,

    撰住了她的眼一样闪亮。

    昨晚折腾得太晚,叫得口干舌燥,实在叫不动了,蒋什玠犹嫌不够。

    闹钟响,姒羡朦胧着眼,火速往上滑动了一下关掉。

    蒋什玠立刻清醒,吻了吻姒羡的额头,“该起来了,今天要去见爷爷。”

    她哼哼唧唧,本来赖床便不想起来。

    一听要去老宅子,更是心里陡生摆烂的念头,不愿意睁开眼皮。

    蒋什玠情绪稳定,架着她坐起,耐心地给她穿内衣、套上真丝藕荷边的长裙。

    修饰得温婉娴静,很像上世纪老照片里名门闺秀。

    衣裳都被人家穿上了是。

    姒羡认命叹了口气,跟着蒋什玠下楼吃早饭。早饭预备的是煎鸡蛋、小笼包、牛肉粉丝汤。

    他们今天要回老宅,理应是在老宅跟爷爷还有一干家里人一起用早饭。

    但蒋什玠怕姒羡饿着,

    毕竟从思北公馆开车去老宅得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预先先适量地用一些。

    坐上副驾驶座,姒羡头一沾在靠背上,便睡了过去。

    蒋什玠轻轻地摇她手臂,她才从一段做的时候奇幻惊险但醒来以后半点印象都没有的梦中清醒。

    “到了,下车吧。”

    姒羡解开安全带。

    蒋家老宅建在郊外。三层楼的大宅子壮丽宏伟,民国时期很典型的西洋风格,外墙壁蔓延着旧时的斑驳。

    深秋时分,老宅在透着凉意的空气中巍然挺立,

    擦得亮亮的玻璃映照里面低调却奢华的内涵。

    蒋什玠挽着姒羡的手进去。

    蒋夫人同一大家子人在客厅上坐着,聊的大抵是什么很让人愉快的内容。

    大家面上都显出欣悦的笑容。

    他们见着蒋夫人突然视线瞄向门口,也便随着她的视线看向门口。

    蒋什玠芝兰玉树,乔姒羡林下风致。

    一对璧人,携手入内,看上去便赏心悦目。

    年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脱口而出,“什玠哥哥的女朋友好漂亮。”

    旁边她的姐姐,看上去十七八,不屑地瞪了她一眼。

    “会不会说话,不要乱说。”

    “这种活色也能叫好看吗。”

    “跟南苏念比起来,还差一大截。”

    “而且南苏念他们家也有头有脸有声望,跟我们蒋家门当户对。”

    “像这种女人进我们家,她配吗,就进。还不是妄想着摇身一变,山鸡变凤凰,她配吗,就想。”

    女孩儿是蒋家老太爷兄弟的后代,已非主支。

    家里资产固然是九位数打底,但跟主支比,属实不够看。

    她平等地嫉妒每一个原生家庭不怎么样,小门小户出身却成功嫁入豪门的女子。

    阶级固化的绝对拥趸。

    话说得很刻薄,可蒋夫人一言未发,没有阻止的意思。

    她心里面也是认同小侄女看法的,

    但在面上得保持从容优雅的姿态。

    姒羡离得远,进来时候只听见女孩儿讲的后半句:配吗,就想。

    她自嘲地笑笑,

    确实不配。

    下等人和上等人有生殖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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