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本应直接向西走。

    大齐国为了方便调兵和通商,早已修筑了数条横跨东西南北的宽敞官道,但还是不够用,仍有不少新官道正在修筑。

    前朝到了末代的时候,国家重宗教、轻商旅,各地官员都忙着寻访名山炼丹烧药当作贡品讨好皇室,有了些银钱都忙不迭修筑祭坛、寺庙、假造一些“天相”来哄骗百姓。

    这种境况下,哪有人会提议修桥铺路?

    再加之前朝行蓄奴制度,到了末代越发崩坏,不少穷苦工匠、农户都被富有人家抢夺为奴隶,官府即使是想要征徭役去修养路面,面临的是无人可征用的局面。

    想用富人的奴隶,就要花钱向富人租用,哪有钱啊?

    于是多条官道趋近废弃,中央与地方的联系逐渐减少,最终成了各地割据的态势。

    群雄四起,战火不休。

    齐国始皇帝统一国家,才开始真正雷厉风行地废奴隶、压宗教、兴农商、修道路、倡文化。难怪齐国的几代帝王都哭穷,这么一算,因为想办的事情多,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使团现在走的这条路是近十年才修成的,保养有方,道路上既不扬尘,也不颠簸,平坦又热闹,而且很安全。

    平坦自不必说。热闹在于这条道上每隔一段便能遇到押运货物的镖队、驼帮,还有成群结队的行脚小商,进京上学、赶考的学生,少则五六人一行,多则几十人一伙,此路离他们的目的地京城也近了,这些人都高兴得很,喧闹声不绝。

    人多的地方自然相对安全,天子脚下,不用担心旁边的林子里跳出来强盗。

    使团三千六百人,全员马军,又赶着大车,在这条路上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能听见,过路人看见了他们之后纷纷转换了话题,开始讨论起他们来了。

    韦祎今天穿得气派,但是十分难受。

    这套礼服铠甲有问题,早上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甲片编排设计令人讨厌,为了显得穿铠甲的人威武雄壮,特意把铜甲片扎成斜斜张开的样子。穿上甲,看似整个人都粗了一大圈,走起路来锵锵有声。

    但是,斜斜张开的甲片,防御能力差就不说了,重要的是:骑马非常非常硌屁股。

    道路平坦,即使赶着辎重大车走得也挺快。

    又困又热,早上没来得及吃饭导致胃痛,同时又头痛屁股痛。此处路上人太多,要拿出十足的架子来,不好停下来做调整,于是就一路坚持到了晚上。

    天色渐暗,刚一到达预定的扎营地,韦祎停住,几乎是滚下马来,好不容易站定了,也只能在那岔腿站着不动而已,大腿和屁股毫无知觉。

    “中郎将,今天的行程可挺顺利,竟然提前到了扎营点,往后日日都如此顺利就好了!”庞仁负责督后军,在韦祎下马站定的一炷香之后,他也到了,跳下马来,“后军队尾已经全数到达,人、马全部安好,已经各自扎营去了。”

    点点头,韦祎道声好,“多亏庞将军了。”

    “都是本分罢了。”庞将军一拱手,不多客套。从认识到今天,总共没有几日,他是个惯会与人打交道的,韦祎这人好懂得很,就差把“别跟我打官腔”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其实,没人愿意打官腔。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不用客套不用拍马屁的主官,非要继续拍马屁?又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曲将军呢?”庞仁四处看看,没找到曲喆的身影。

    曲喆在押中队,保护国礼大车,按说是比庞仁早到的。

    “喔,他刚到了,说亲自检查马车去了。”韦祎答。曲喆没有像小林说的那样对韦祎热络,今天一天都一如既往地阴沉沉,话不多。

    “中郎将,您在这岔着腿不累吗?能动了没有?大帐扎好了,您的行李都搁在里头了,赶紧把这套换了去。”钱氿刚才在帮着士兵扎营帐,走过来看看韦祎。

    “哎呦喂,多谢。”韦祎感动地一抱拳,挪着腿钻进了营帐。

    庞仁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哪有上官跟下属抱拳行礼的,尤其是那位下属还在那洋洋自得,连惶恐的意思都没一点。

    于是他便踱到钱氿旁边。

    “哎,庞将军。”这次钱氿倒是先给庞仁问好。

    “钱将军。”庞仁也没敢倨傲,赶忙回礼。

    庞仁主要是想跟钱氿聊聊,莫不是这位钱将军是什么高官勋贵的子弟?

    钱氿是个爱说的,他转转眼睛,笑嘻嘻跟庞仁聊起来。

    聊的是今晚那一队火头军要用土豆炖菜,但是嫌麻烦不想刮土豆皮,这怎么行?刚才非要让他们去了土豆皮,然后论起这土豆去皮不去皮对口感、安全性的种种影响,比如这个不去皮一旦没洗干净,全军闹肚子可怎么办等问题。

    “要我说啊,其实这土豆皮并非不能食用,我曾在一家专做油炸的小馆子里头吃过炸酥的土豆皮,撒上椒盐和辣椒十分美味,但是他们这做大锅饭的,就怕食材洗不干净,所以还得去皮!”钱氿说得高兴,“改天我试试酥炸土豆皮,若是试做成功一定请庞将军尝一尝!”

    聊了老半天土豆子,庞仁带着满脑子土豆土豆皮的晕乎乎去了别处。

    这会儿时间里面,韦祎废了老大力气把自己从那套蠢盔甲里头捞出来,先找出药酒搓一搓拯救臀部,然后看了一眼原本穿着的白衬裤,啧,上头多少沾着些磨破皮渗出来的血,红梅花点点。

    怕伤口继续渗血染到别的衬裤上,挣扎半响,韦祎套上了刚脱下来的沾血衬裤。把那条红底蟒袍和腰带什么的叠一叠塞进箱子,再把礼服铠收好,换上平时穿的轻甲,外面罩上耐脏透气的常服袍子。

    把这一套换下去,神清气爽,感觉头不痛了屁股也不痛了。

    “没事吧您,我能进来吗?”钱氿在营帐门口伸进来一个脑袋。

    “你这不已经进来了吗?”韦祎翻白眼。

    钱氿从容地掀开营帐帘子走了进去。“好点没,我帮忙擦伤药?”

    “不用了,没大事,睡一觉就好了。”韦祎摆摆手,“你跟他唠那一堆土豆子做什么?”

    他们聊天的时候就站在韦祎营帐不远处,韦祎一边给自己擦药酒一边满耳朵绕口令似的土豆土豆皮,竟然有点洗脑,到现在脑子里还盘旋着土豆。

    “难道我要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就是个草头小民出身,没一点背景关系?”钱氿摊摊手,“我这等小人物,有个狐假虎威的机会可不容易。”他没个正样子,满脸促狭。

    “行,你自己看着办。”韦祎不管了,“你是不是瞧不上他那圆滑世故的?”

    “我可没有,难道我不圆滑世故?”钱氿说着没有,倒是斜着身子倚在桌角,撇撇嘴。“就他?圆滑怎么样,混得比咱们还差呢!哎,不聊这个了。”

    “怎么?”其实韦祎还挺喜欢钱氿来聊天。这几个人吧,郑予那小子过于热血,聊不到一起去,周冲聊起天来总一副压力过大的样子,肖丰不和别人多说话,池勤是个解决问题的好手,他出现在韦祎面前,基本都会带来些令人郁闷的悲惨故事。

    只有钱氿,聊起来够轻松。

    “走之前池大哥特意来找我说,这一趟,让我多照顾您,这不,就不给您添乱了。”

    “啊?他让你照顾我?”韦祎叉腰,池勤这个爱担心怎么担到自己身上了?

    “对嘛,您一整天看着心事重重的,说说看,有什么事?”

    “肖丰呢?”

    “寻营去了。”

    “行啊,不是想帮我吗?过些日子你们两个可得顶住。”

    钱氿刚想细问,就听见外头有些喧闹声音。两人不约而同的长叹一口气,掀起营帐门走了出去。

    前方不远处,拴马的地方。

    一些禁军里的,还有几个庞仁带来的人,竟然把肖丰给围住了,禁军里的人自然是要给曲喆找场子。

    “我们曲点检可是大统领亲自教导出的,怎可能被你个区区从六品的村野匹夫撂倒?你若真有本事,今天就和兄弟几个试一试!”

    庞仁带来的那些人是围上来看热闹的。

    毕竟,肖丰就长了一副年画里恶鬼的样子,特标准。

    “你看这人的满身花绣,甚是骇人啊!”一人抱着臂膀缩着脖子,与旁人讨论。

    “那眼睛,足有小儿拳头大,竟然能发出光来,可不就是佛经上那地狱饿鬼的样貌?”

    “本以为禁军都是软蛋呢,这种人他们也敢拦上去找碴,竟然有几分胆色嘛!”

    “看看那一口尖牙,哪里像是个人?要我看,一定是这韦将军有古时姜太公的法门,召来的神鬼助阵!那群禁军的软蛋,一会儿挨打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有没有胆色咯!”

    这一群人在旁侧看热闹。韦祎和钱氿走到他们身后,把这段对话听在耳朵里。

    钱氿清清嗓子。

    这群看热闹的回头,吓了一哆嗦,抬头向上看。

    韦祎和钱氿都是身高八尺还多的,常人身高也就只有七尺多,他俩并排站在别人身后,甚有冲击力。

    “嘘,别声张,哥几个带上我们。”钱氿很有亲和力。

    “哎哎哎,两位长官站这儿,视野最好!”他们腾出一块空地来。

    从前,钱氿找韦祎说闲话的时候提过肖丰的事情。

    肖丰长成那恶鬼样子,韦祎初次见他也吓了个趔趄。

    讨论别人的样貌实在是不礼貌,虽然好奇,韦祎一直憋住了没问。钱氿来做汇报外加唠闲磕,韦祎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钱氿,钱氿先受不了。

    “他老家在西南边陲深山里,住在林寨子里头,好像是个什么族的人来着,反正不是汉人。”钱氿凑过去,“他跟我说啊,他们那个族裔把花斑老虎当神明供奉,寨子里的小孩儿长到六七岁换下乳牙,如果再长出来的牙是如常人一般的,将来便去耕种庄稼。若是再生出来的牙是老虎一般的尖牙,便送去祭坛神庙里头练武,将来护卫山寨,等练武的小孩儿长到十五岁,刺上一身花绣,据说这花绣能让武士力通鬼神。”

    韦祎隐隐舔着自己的门牙。人怎可能长出尖牙来?

    “喔,不过他也说了,尖牙小孩儿几十年不见一两个,又不能没有人习武护寨,所以就从好斗壮实的小孩儿里面选,等学成了再把牙齿磨尖。”钱氿露出一脸神秘兮兮地笑,“他也强调了好多遍,别人都是后天磨尖的,唯有他的尖牙是天生的。”

    八卦已经开始,再去考虑那什么正人君子就太虚伪了。于是韦祎接着问,“那他怎么就出山来从军?”

    “这就更奇了,他只说过一次。”钱氿凑近,“您可别说出去啊,不然那疯子一准找我麻烦。”

    “当然当然。”

    “与他一同习武的几个小孩嫉妒他,师兄弟几个比试的时候故意收力被他打伤,他就被寨子撵了出来。后来游荡到州府一带,在街上打杀混日子,赶上征兵,参加了。去当兵绝对是他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看看,刚参军就遇上我了嘛!”

    嫉妒他什么?

    “嫉妒他尖牙是天生的。”钱氿摆摆手,“嗐,他还说在他们寨里,他是公认的美男子,全寨子的小姑娘争着给他缝衣裳纳草鞋。”

    “看不出来啊!”韦祎旁观肖丰此人,他似乎很享受别人惧怕他的样子。“你跟他那么熟,去过他家乡没有啊?”

    “没有。他说被赶出来绕了快一个月才出了深山,回寨的路是找不到了。”

    当时的韦祎寻思着,那这人也挺惨的,有家不能回。

    接下来钱氿说,肖丰在外头发现各色吃食、玩意儿比山里好多了,又有不少高手,幸好寨子里没亲人了,不用回去可真好!

    把韦祎的同情心噎回去了。于是八卦的神经越发放肆,“那他为何又到京城来?”

    看韦祎那表情,钱氿忽然抱起了手臂,挑眉,“不知道!”

    “你们关系这么好,你不知道?”韦祎挑眉。这俩人看着就不是一路的,偏偏十分要好,要说军中的传闻嘛,也不是没有。

    “不知道不知道,嘿,我才不八卦我自己呢!”说完就从地上跳了起来,迅速溜走。

    这会儿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看钱氿又看看被围住的肖丰,啧,名为八卦的神经又绷了起来。韦祎倒也不信这二人的关系真如传闻中所言,但是二十几岁还未婚配的青年男子,不八卦一下真是浪费。

    池勤和新娘子的爱情故事被八卦了两个月了,如今都成了新编使团军的谈资,今天韦祎还听见有人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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