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丰站在人群中央,被这一群人围着,他没惊慌的意思。

    那群人见肖丰没什么反应,壮着胆子推了他一把。

    没推动肖丰。

    他本是暗中攒着劲站定的,想试试推他的这人是否有一把子力气,没想到这力气小得令人失望。肖丰摇摇头,叹了口气,往韦祎和钱氿站着的角落看过去。

    钱氿望天装作自己不存在。

    “你若真想,那就来试试。”肖丰说。

    韦祎突然想起来,这是在干嘛?纵容军中斗殴吗?不行不行,自己这个访西域正使可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眼皮子底下。

    “都散了!”韦祎站出来喝退人群。“你们,告诉庞将军、曲将军,今天在我大帐里用晚饭。”

    两群人得令,缩着脖子散去。

    “还有你们两个,一起过来。”

    肖丰和钱氿对视一眼,抱拳得令。

    庞仁先得了汇报,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疾步来到大帐。

    中军主官大帐也很简单,比士兵的通铺帐子更宽敞些,而且是浅色的。

    大帐中间放了一张可以折叠起来的大桌,桌子的前端铺了份地图,韦祎正弯着腰看,肖丰则端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旁侧。

    营帐最里头,是个简单的铺位,地上叠两层干草袋子,上面铺个褥子。铺位旁边高高叠放着行李箱,挡了一小半,勉强起到屏风的作用。

    肖丰先站起来,无声地对庞仁抱拳。

    庞仁对肖丰也是很尊重的,这人看起来就与常人不同嘛!武艺又十分高超。

    “庞将军先坐,不必拘束。”韦祎抬起头来,指一指桌旁的凳子。

    随后曲喆也到了,门外站岗的示意他直接进去,给他掀开了帐门。

    于是变成了庞仁、曲喆、肖丰三人排排坐,旁观韦祎撅着研究地图。

    很快,钱氿进来了,站岗的士兵帮他掀开门帘,“饭来啦!”

    他端着个大托盘,飘来些黏糊糊不明所以的食物气味儿,众人对那托盘所盛之物一点好奇心都没,看都不看他。

    这不妨碍钱氿放饭。“来来来,诸位将军用饭。”他绕桌一圈,一人面前发下一个棕褐色的粗瓷钵子,一双筷子。

    粗瓷钵子最上边放着个大个炊饼,显然是和面发酵不到位,坑坑洼洼的。

    拿起这个炊饼,下面的钵子里盛着足有七分满的……土豆炖萝卜、南瓜、咸肉。

    土豆占七成以上,萝卜一成、南瓜一成,咸肉半成。怎么说这几碗也是端来给将官们吃的,一块肉都没有可不像话,许是钱氿盯着火头军千挑万选,每人碗里都分得一块寸许见方的咸肉,已经是顶好的待遇了。

    韦祎端着碗,持着筷子在桌旁忍痛坐下,“诸位请吧!”悄悄叹一口气,挑了块土豆填进嘴里嚼嚼。经过饭前钱氿的“劝说”,火头军削了土豆皮,但是萝卜皮和南瓜皮钱氿没盯着了,都没削。

    还可以,吃不死人。又咬了口炊饼,也还成,蒸熟了。

    看看韦祎的表情,众人皆悄悄叹气,举起了沉重的筷子。

    不可能只有今天的饭菜不好吃,这意味着此行摊上了一伙儿做饭难吃的火头军,此后漫漫长路,一日早晚两餐开火,中午吃干粮,伙食都这个模样,思之心头沉痛。

    庞仁用筷子夹起咸肉咬了口,紧闭着眼睛使劲吞下去。这肉放久了,又硬又柴,为了能久存,咸得要人命!相对比较起来,那堆土豆萝卜虽然炖得软烂,却没什么味道。

    “嘿,我差点忘了!”钱氿站起来,托盘上还放着一个手腕粗的竹筒,打开竹筒盖子,众人依次在面前的钵子里撒上一层红艳艳的辣椒面。

    “诸位,明日起我们改道。看这地图,明日出发后沿着原路行进到午时前后,会走到京源官道和苏常官道的交汇点上,我们就从这拐,顺着苏常官道向南行,一直走到苏常官道和东银官道的交汇点上,约莫有个六七日的路程。”

    庞仁嘴里的土豆糊糊差点没从鼻子里喷出来。

    曲喆放下筷子,将口中的饭菜迅速吞下去,直起腰来满脸严肃地看着韦祎。

    肖丰恍若未闻,继续皱着眉吃饭。

    钱氿用筷子搅着面前的土豆,就是不往嘴里送。

    趁着大家还没什么大反应,韦祎接着说:“到了苏常和东银官道的交汇点时,我会离队,大军则向西缓行不停,到时候得多辛苦二位将军。”

    “我们目前行进的京源官道是自东向西最快最好的路径,直达源州边境线。”曲喆发问,这一趟他准备充足,虽然没有责成他做路途规划,但早就研究过了地图。“苏常官道修建已久,难免颠簸,东银道虽也贯通东西,但中途过山、跨河,路况并不如京源官道。不知中郎将改道有何深意?”

    庞仁当然也想问来着,但是既然曲喆先问了,他就不用当这个出头鸟。

    当然,曲喆对此更加不满则是因为他负责守护国礼,都是些坑人的大型瓷器,路途颠簸起来国礼就危险了,不知要多费多少心力去维护。

    “改道其实是为了方便我,我中途离开所去之处离苏州近些,若大军继续走京源官道,我就赶不上队伍了。”

    曲喆皱起眉来。

    “那中郎将离队所为何事,可否告知末将等知晓?”庞仁装作无意间一偏头,看到曲喆的脸色十分不好,阴着脸不知道是在责怪谁一样,他赶忙接过话头,询问道。

    “这是圣上令下,与此次出使西域是一揽子生意,内中细节现在不便告知诸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庞仁陪笑。

    “我离队后,要十分劳累庞将军和曲将军,子隽在此先赔个不是!”韦祎放下筷子,抱拳行礼,庞仁赶忙站起来回礼,“中郎将这是做什么,圣上令下,我等本就该一同出力!”

    曲喆也站了起来,拱手抱拳,脸色却也没好些。

    “今天的事,军中唯有在座几人知晓,务必保密。”韦祎见不得别人脸色不好,这就要逐客了。

    反正也没人想吃那碗土豆南瓜萝卜糊糊,在座这个级别的将官只要条件允许,都是自己开小灶,今晚却被韦祎强行找来吃这大锅饭,能走还不赶忙走?两人迅速离开,此时出去还能赶在睡觉前烤点香喷喷的土豆、红薯什么的,就着自己备好的肉干吃一吃。

    “吁!我觉得曲喆快要打我了!”韦祎塌下肩,伏在桌上,把那钵子土豆推得远远的。

    他瞅见肖丰在摩拳擦掌,又弹了起来。

    “是有得烦啊,不过今天也得吃饱,尤其是您,出门第一天就受伤,吃点好的去去晦气!我在后头用小碳炉炖了兔肉汤,蒸了香米饭,这会儿时间刚好,我去端来!”

    “妙哉妙哉。”韦祎吞吞口水,刚才那碗土豆子实在不成,根本没吃下去几口。“哎?你哪里来的兔子?”

    “咱们后面不是有装行李蔬菜的大车,临行前我调了二十只,分作五笼,都装在车里养着呢,随吃随取,新鲜的。”钱氿说起饭菜来又得瑟开了,“等吃完到了补给点,再存一些来。这兔肉汤没鸡汤油腻,加些胡椒就很鲜美了,兔肉蘸着酸辣的酱料,配米饭最合适!做法是我在西南时学来的,他们那边也就这酱料还能吃一吃。”说到这,他不忘了白一眼西南边陲人士——肖丰。

    “你不反驳他?”韦祎奇怪。

    肖丰思考挣扎片刻,艰难道:“他说得对。”

    钱氿得意洋洋地去后头端汤了。

    跑了两趟,先端进来一口大汤锅,汤锅上是蒸笼,里面是香米饭。旋即又小跑出去,用托盘端来三个干净的中碗,汤匙、竹筷,还有一套小号的石臼石杵。

    石臼里装着切块的带皮酸橘子、茱萸、生姜、朝天椒、还有些韦祎不认识的香料。钱氿把石臼往肖丰面前一推,他便自觉地拿石杵捣起酱料来,钱氿自己则分别给三人盛饭、盛汤,韦祎只要举着筷子等吃饭就成。

    谁出门行军,会想着带石臼这种又沉重又不常用的炊具?

    “又不用我扛着这玩意,横竖是有行李大车拉,不带白不带。”

    出行前时间那么紧张,还能顾得上带一堆琐碎玩意儿,我自己连行李都不知道带没带齐呢,钱氿这也算是一种本事,韦祎想。

    喝一口汤,汤里没有腻人的油花,鲜美醇厚,加了些胡椒,喝到胃中暖洋洋的。

    拨开兔肉,韦祎看见汤锅下面垫着几根比小指还细的黄参。这小黄参是药农在大田里种植出来的,四季都有产出,不值钱,有些暖脾胃、活血化瘀的作用。

    从前韦祎的舅母喜欢去药铺买这小黄参回来炖汤炖菜,当时小韦祎不知道这是什么,抓来两根啃下肚,鼻血长流。“这东西我记得,亏你能想起来出门带汤料。”

    “谁耐烦一点小瘀伤就喝苦药?做到吃食里才好入口,这药劲汤里、肉里都有,您多吃两块肉。”

    切好的兔肉,酥而不耙,有些嚼劲,酱料格外酸辣,只消蘸上一点,就要赶快吃上一大口香米饭,开胃得很,辣得嘶嘶吸气,又停不下来,还想再吃上一口。

    “一锅有不少啊,要不要把周冲郑予也叫来喝一碗汤?”

    “别!周冲那小子啊,他不好意思吃小灶,要是一进来坐下,保准儿坐立不安!郑予更不行,他能把开小灶这事儿传得全军都清楚。”

    于是三人埋头吃饭。

    “对了,庞、曲二人我不敢指望,还有几天的时间,肖丰你带人摸一摸他们两伙人的实力。此行未必十分平静,战力要搞清楚。”

    “已经离开京城,想立威也能随便了。”钱氿笑着指一指肖丰。

    “好,五日内定有结果。”肖丰咬着一根骨头点点头。

    “还有你,我离队之后可全靠你了。前后军分队、装车、储备的情况你都熟悉熟悉,我不在时你盯着些。”韦祎想想,“若是郑予哪根筋不对了你也拉住他。”

    “我的天,您就交给他一件事,扔给我这么多事?”

    “嗐,都一样,都一样。”韦祎认真地吃着饭,装作听不见。头疼的事情已经从自己这跑到钱氿那里了,浑身畅快。

    钱氿并不会真的为此着急,他问:“只让我管着郑予?您要带走周冲?”

    “对,我一个人搞不定,你们两个得留在这替我坐镇,郑予是个大嘴巴,带上他就甭想保密,其他人更是不靠谱,只剩周冲可以带。”

    “那您得好好跟他谈谈,做好心理建设,防着他紧张过头又是发烧又是上吐下泻的,池勤大哥都要为他愁死了。”钱氿扁嘴。

    “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大事,有大事池勤会不告诉您?咱们那城防军能有什么大事?那小子一身好武艺,临时抓抓贼什么的也不掉链子,但只要把什么事情托付给他,他就紧张过度。就比如派他做代表去参加比武,明明对手就是个凑数的,他上场前紧张得吐了几回,打斗时一手冷汗搞得武器脱手,自责好几个月。从此之后我们就不让他再受这个罪了。”

    “还有这事?”大小比武常常有,每年最盛大的是禁军主办的那个全军比武大会,遇上个什么节庆日子,城防军的几个营也会搞联谊比武当消遣。“我说为什么不见他去比武,都是郑予去,明明郑予打不过他。”

    “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们该试的方法都试了,池勤是能劝的话都说过了,肖丰给他搞特训,还把郑予拉来挨他的打,都没用,寻思着您也不会有别的办法,没必要报您。”

    被人说了没办法,韦祎仔细一想,“你说得对,换了我也没办法。”

    “所以说,您有大事交给他,您也做好准备吧。”

    “背后言人长短!你有这时间不如发愁你自己的事。”肖丰终于有机会挤兑钱氿了。

    “我有什么可愁的?不就是护好国礼,跟庞仁和曲喆搞好关系吗?难得住我?你觉得难得住我?”钱氿冲着肖丰拍拍桌子。“倒是你,让你去试试人家的身手,若是真有什么高手跳出来揍你一顿,丢了中郎将的面子,才是对此行不利,发愁你自己吧!”钱氿反唇相讥。然后立刻问韦祎:“中郎将,我说的对吧?”

    不等韦祎答,肖丰立刻反击钱氿,“我发愁,怎么可能?是高手好,那就更能赢了。”说完这话,肖丰似乎是脑补出了和高手过招的场景,忽然兴奋起来,气息外放,看韦祎时眼睛都闪闪发光,好似要出一拳打到韦祎脸上一般。

    韦祎悄悄往后撤了撤凳子,感觉自己像是两房姨太太吵嘴时坐在中间的老太爷。嗯,他此时也确实正坐在钱氿和肖丰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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