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明三公子终于与贺顼互诉衷肠,两人在那里激动万分,又喜又泣。

    韦祎、罗易、罗晏还有云攸纾在旁边看了,深刻地感受到,一旦知道了太多幕后信息,看到再激动人心的场景都没办法投入共情。

    当明三说出,他要回家去请父母下聘礼的时候,罗易终于出面喊停,把他给拉住。

    还能把窝藏间谍家属的事情告诉给州法曹吗?

    韦祎找肖丰打听了,明三的武功能被肖丰说一句“不错”,那便是真的还不错,肖丰连夸韦祎都不夸。好在文治没落下,早已进学为秀才,书能看进去,布阵、兵法都懂一些,个人意愿极强,是个做军官的好人选。

    马上开战,正需要志向在此的青年。

    把明三这个麻烦也甩给三表姐夫,他会过手查一查贺顼是否和她爹爹一样与燕国有瓜葛,若是有,顺手处置,若是没有,应该会给她换一份身份文牒,从此就干净了。

    三表姐夫可比韦祎古道热肠,这些事情不用愁。

    将信件写好,揣在袖子里,没得机会给他。

    罗易这几天没闲着,紧锣密鼓地为远行做准备。

    至此,上上下下都已经安排明白,看到后院几辆马车备好,行李都已经装进了车里,只待明日出发。

    告别的宴席要有,家里没厨子了,当然没法摆在家里。

    摆在了栖莺馆。

    是云栖的地方,面子上讲,大东家把宴席摆在这儿是赏光,于是占了景致最佳,装潢最贵的大雅室,能摆下五张圆桌,内部还有几间卧室、观景台、盥洗间。

    私底下,云栖也知道,是因为家里没饭。

    践行宴,能去的人都去了。

    夜里,站在上上下下亮着红灯笼飘着红绸子的一条街里头,风姿绰约男女数量对半的……风俗业工作者们正招揽生意。栖莺馆相对高端多了,不需要花魁们门口来站着,门口是衣衫整洁利落,说话整整齐齐的一排迎宾小厮。

    “你为何面色有异?”罗晏小声问,“别告诉我你没来过红灯街。”

    “常来。”韦祎据实以告知。

    罗易和云攸纾都扭过头来看着他。

    “常常来抓人牙子,抓拐子,抓禁药,抓情报贩子。”

    抓情报贩子是在金吾卫时的工作,常有刺客间谍把联络点安在妓院里,于是金吾卫校尉们也要一个月跑十几次各大小青楼楚馆。

    其他几项都是城防军的日常事务。

    “默存啊。”罗易忽然站住。

    “小姐,何事?”云栖走在后面,赶了上来,问。

    “你也听见了,我们没干过这些事情吧!”

    云栖当着大家的面翻了个白眼,“没有。”

    人家长得漂亮,翻白眼风情万种。

    青楼,说熟悉也很熟悉,从建筑构造到运营方式再到衍生出去的各类用途与隐患,韦祎都熟悉,但是要说进来纯粹赴宴,好像是第一遭。

    和在棋馆时差不多,总想要警觉起来四处观望。

    上首,当然要请云攸纾去坐,两侧是韦祎和罗晏,接下来是明三公子与罗易对坐,明三身边是贺顼,罗易身边是褚先生。

    本想请肖丰也坐第一桌,但肖丰不想,于是让云栖来第一桌的末位陪坐,云栖也不愿意,这是夜里,营业呢,他忙。最终是殷涿在第一桌末座作陪。

    除了这一桌,另外抬来了一个大方桌放在下首,这次推了肖丰坐首位,客座一边坐了那一排校尉,右边依次坐着岑松风、大镖头、朱愈、尹璋之、秦琼、云栖等人。这几个人熟悉,按照职位来讲,大镖头要矮其他人一级,不过大镖头年纪长,因而推举他坐仅次于岑松风的第二位。

    云栖坐在最末尾其实是因为外面可能有事情需要他,防备着往来出入。

    就算是明三再粗心,也该体会到座次里面的问题。

    昨日罗晏介绍云攸纾和韦祎时,先说的就是“平公子”。他一直以为,韦祎应该是罗易的未婚夫之类的,而那位平公子,看起来像是韦祎的表弟。

    今天再看,让一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坐在主位上,难不成是罗氏的什么尊贵人物?

    也不对,罗氏年轻一辈里面最有地位的就是大族少主了,少主也在啊。

    这平公子和韦公子,是个什么身份?

    不禁联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心下竟然掩不住狂喜。

    贺顼看这座次,觉得有趣。在家里吃饭,赶上大日子,或是人稍微多一些的时候,都要男女分开来坐,中间用屏风隔开。姑嫂姐妹们从左边进来,给长辈们请安,吃了饭,要从左边退出去,男子则在右侧,双方从头到尾见不着,给异性的老人家问安都要隔着屏风。

    “平时都是常常见面的,为何赶上大日子却要隔开?”贺顼曾经问过。

    得到的答复是,这就是大户人家的礼节,男女不同席,若是不这样便要被人笑话的,“其实是为了你们这些女孩子,顼儿你将来到了婆家,做掌事少夫人,这些礼节必须要会的,可别丢我们贺家的脸面。”

    家里摆戏台唱堂会宴请宾朋,未出阁的女孩儿都不能去看戏,只有老夫人可以被请到前头。于是姐姐妹妹们常常相约,爬到附近的高处去,偷偷地看。这就是那次遇到了罗曏被骚扰的原因。

    这些规矩,贺顼不解,但长辈教导这是面子,只好遵守。

    这东海罗氏出身徽州罗氏大族,生意做得比我家还大,为何对这些礼节毫不在意,不仅不用屏风隔开,还要男男女女坐一桌子,家中长辈也不请来,更过分的是,竟然带着女客进红灯街赴宴。

    贺顼可是头一次来红灯街,也是头一次坐在这样的席面上。

    并没有觉得不自在,右侧就是救命恩人明三公子,左边虽然是一位不认识的男子,但这男子不仅生得温润俊美,行为举止更是让人如沐春风,没一点不适。

    也许从今天往后,生活会大有不同。

    但韦祎不太自在,罗易并没有拍拍手叫出来一大群美女来“伺候”,菜色精致,入口鲜美,却还是觉得坐在青楼里面挺怪的。

    “还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诉你们两个,锥处囊中必能出头,这就正有个机会给明三公子,还有顼儿妹妹,若是愿往,日后就是明夫人,不必再为此前的事情发愁。”

    “啊?”贺顼怔忡一下,听到了明夫人三个字,稍有慌乱,“哎呀,罗姐姐说什么呢?”

    “看看你个小丫头,这就红了脸了?”罗易打趣,并在桌子底下推了一把罗晏,罗晏会意伸腿,一脚踢到对面的韦祎。

    “喔!明三公子啊,这封信给你,你可以去京城找江畔大人,他给你安排。”

    信是家信的样式,已经封好了,收信人是工部江畔大人,后面还有个或,或者柳府掌家三姑娘柳鼒,这二位当然是夫妻关系。

    京城柳府谁不知道啊,柳仆射是中书省的大长官,是宰相之一啊,隐隐有一人之下的情势,炙手可热。地方官员去京城述职,都以去柳府拜会为荣,若有谁是柳仆射的门生,更是不得了。

    落款:弟韦祎。

    官场上称兄道弟不会写到信件落款上,既然家信里写了是弟,那就是有血缘,与柳家有血缘的,必定不是俗人。

    结合“平公子”来看,隐约想到柳家有一位贵妃呢,难道那位平公子,竟然是皇子吗!

    能陪皇子微服出游,又与柳家有关系,武艺超凡脱俗,一定是个大将军。

    怪不得前个儿与他们一起吃饭,平公子讲他爹的坏处,这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对,那可是皇帝,纵使严厉了些,也不能讲他不好!

    慌忙站起来,双手接过信便拜。

    “这是做什么?快收起来。”韦祎无奈制止他,故作神秘悄声道:“保密,要保密的。”

    既然已经体会了要保有一定想象空间的必要性,韦祎不欲把真实情况讲给明三,猜着他脑子里想象出来的情节,一定比真实情况有趣多了。

    “是是是!”明三仍然屁股坐不住椅子,“太感谢韦,呃,韦公子!”

    “无妨,无妨,终究要看你的本事,不过我想你是没问题的。”韦祎敷衍他。

    “不知明法曹那边如何是好?”罗易问。

    “无妨,我爹两三个月才会问起我一次,我留一封家书放在房里,等他想起了,我都到了京城了。”想到未来一片光明,明三立刻想出了对付他爹的办法。

    “哈哈,好,我看便尽快出发,以防夜长梦多。”罗易说。

    “小弟今晚就去收拾,明天能与罗姐姐一起出发呢。”

    “那你们正好与我堂哥顺路,可以一起走上一天。”

    宴是好宴,宾主尽欢,吃过了这一顿饭,那几个校尉都要与秦琼朱愈等人拜把子,若不是韦祎不准他们在行军期间饮酒,这顿饭就更尽兴了。

    到了夜里,韦祎还留意着等芜夙。

    “可算要出发了。”

    “你往哪里去?”

    “有小易向西走,我就要一路往北走,先去盐郡,再往北,不过不用再去京城。”罗晏答,“你把那个明三安排到哪里去了?”

    “若是三姐夫查他们两个底细没有问题,信里还装着另一封给我岳丈的,让他找魏家军参加考试去。”明三渴求的是出战,与燕国的的一战,魏家军一定会派队伍去北方边境,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做准备了,而像京城城防军这种队伍就一定不会派人出战。

    “本来是想举荐周冲,周冲用不上了,正好又冒出个人来顶上。”

    “喔,是了,我还想着你得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把你手下那几个给安排了,跟着你在养老衙门窝着,都要窝废了。”

    “安排了。”

    “池将军那位置挺合适,琐碎事他比你做得来。周将军安排的也挺合适,魏国公为人豪爽,不会兜圈子。”

    “是见了你我不会兜圈子,还是见着谁都豪爽?”

    罗晏摸不着韦祎为什么提这一茬,“女婿说嘴老泰山?”

    “高门难登,大户难攀,贵人难得,真是如此?”

    “大概是。”现在,罗晏知道韦祎为何说这话。原来,这好几天的不乐意,都攒着呢。

    “周冲明三这批人,难道就指望着我这样的意外路过才能得偿所愿?若是我没路过,或者是路过了也没想帮他,该怎么办?到头来,又被人利用一遭。”

    “看来你这几天是哪儿都不顺啊,别人是助人为乐,你帮了别人怎么还愁了。”罗晏说,“多好的事儿,好姻缘,好前途,都办了,患难夫妻,走得长远。”

    被白了一眼。

    “我可没有影射清泉啊,”罗晏就猜着韦祎会不乐意,反正这人都积攒了一堆不乐意了,不差这一点,“谁能想到清泉那么身强体健的人说病就病呢,正因为世事无常,所以,见到一个,能帮上就帮了。”

    “不是不想帮,是不该这样做事。”好好的有志从军,怎么还要走私人关系才能成行?

    若是那天明三公子坏肚子窜稀,没赶上赴接风贺颂的场子,那就遇不到罗曏轻薄贺顼的事情,也遇不上韦祎,罗易也想不起来给他牵线搭桥,那就没办法拿到推荐信上京城去考武官、当将军,可能真要沦落成纨绔,吃喝嫖赌度日。

    “世道如此,与各国比一比,要属我大齐选官最为公平,无论文官武官,都要考试,寒门子弟也有机会,明三是他爹不好,只能拿你弥补。”

    相对公平里头也有大不公,韦祎一向不愿意凑这些官员权贵们的圈子,“我还给他当回爹。”

    罗晏抬杠:“真觉得现状仍有不妥,那你去当权,把规定给改了,你又不是没资源干这事儿。”

    “不想。”

    “当掌局人,得先入局。”

    别人想入局进不去,我身在局中却想着出来,是不是不应该?而罗晏,他可能是已经决定要去做一方掌局人了。

    他做决定的速度和他的轻功一样快。

    “对了,就算帮了别人是好事,为何,逸希要把他们蒙在鼓里?”

    “停,问别的也罢了,你俩的事儿我可参谋不了,两头不得好。”一晃的功夫,罗晏就跑了,果然擅长逃跑,追不上。

    好,那就去找罗易。

    “子隽?还没有歇息啊,快请进。”罗易开门。

    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不要乱看,拘谨地坐在了客厅里,就是今天清晨贺顼坐的那个位置,靠近门口。

    不得不说,仅就韦祎目所能及的范围来判断,这房间里没有什么强烈的女性特征,正对卧室大门的那面墙上,挂着巨幅的画。

    “狸猫的图鉴,有意思吧。”罗易沏茶,端一碗给韦祎,“符怜说要挂一幅画才气派,我找人画的。”

    “很特别。”

    乍一看,是一副繁华街市景象,人流熙攘、千姿百态,最东侧是大海,翻起波涛,有的船只正在下锚靠岸,有的船只刚刚扬帆起航。

    仿照东海郡大码头而画,街市上有吹糖人炸鱼丸的商贩、走方的郎中、算命的道士、卖菜的、屠猪的、打铁的,背着包裹进城的,推车的,抬轿子的,逛街买菜的,约莫一幅画里有五百以上的人物,也不能说是人物,因为都是穿着衣服的狸猫。

    “仔细看看,里面藏了三只狐和一只犬,你多久才能找出来?”

    “嗯,第一只狐狸在桥上挑担子,第二只在井边汲水,牵着两头驴,第三只是个船工,绑着红头巾,正在拉帆。犬是那个巡查的,穿着酱色捕快官衣。”

    “好厉害!”

    当然,这点眼力都没有,怎么百步穿杨?

    罗易问:“有多少人能一眼分出众猫里面的犬,我猜没多少。你在深夜来我房间,不是为了喝茶看画。”

    “如果你想帮明三公子,我们是朋友,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也可以告诉明三,遇见我是个机会。”

    “首先,我没有要求你给他写推荐信,我与他没什么交情,也没有很想帮他。其次,如果明三知道了你是个可以给他写推荐信的朝中贵人,那么,接下来他表现得热心救助贺顼小姐,甚至愿意带着贺顼一同去京城,那还能信吗?”

    如果明三早就知道韦祎是个贵人,至少,他一定不会把自己去赌角斗的事情大肆宣扬。

    再坦率的人,遇到利益相关,都会选择性的展示对自己有利的那一面。

    “你是为了他真心救贺顼?”

    “也不是,贺顼就更顺便了,不客气的讲,他们两个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为了试探我?”

    “没有,你是家族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没必要试探你。而明三和贺顼就是,偶然顺手事件。”罗易反问,“我现在却不解你为何要为一件无所谓的事情闷闷不乐。”

    茶已经喝了,该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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