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知苏夫人召见她,一准没好事,然苏绾也别无他法。她低声嘱咐无霜几句,自己穿了一件旧石榴裙,也未施粉黛,匆匆出门离去。

    苏绾来到后厅,见门前有婆子把守,十分不寻常,她定了定心口,客气问道:“夫人找我?”

    婆子不吭声,转身伸手一扯,“吱呀”,房门顿开。

    刹那间,腥重香灰气味奔涌倾泻而出,冷不防扑了苏绾一脸,呛得她直咳嗽。

    “咳咳......”

    漫天灰阵之间,几重人影幢幢,吞云吐雾。不知道的,还以为苏绾意外闯入神仙洞。

    万丈霞光灿烂,光辉凝结之处,苏夫人端坐莲花蒲团,双手结印,双目阖合,眉间一点朱砂,口中念念有词:

    “人来隔重纸,鬼来隔座山。千邪弄不出,万邪弄不开。”

    苏夫人念的是道士传授给她的防鬼咒,她偏信这类驱魔招术,苏沅芷和苏尽欢小时候,有个头疼脑热一类小病,经常找高士化解。

    苏尽欢疯癫疲惫,昏迷三日不醒。太医院的隋吏目问诊七次,终下结论——“府上公子中了邪祟”。

    苏夫人如梦方醒,立刻焚香打坐,替儿子驱鬼。无奈又不懂道家驱鬼法术,随口胡诌八扯。

    苏绾障袂低笑,蹙眉揶揄道:“母亲这样装神弄鬼也不是个法子,别是恶灵没退散,反倒招来三两野鬼。”

    苏夫人丹凤眼翻了翻,捏着嗓子反驳:“请神容易送神难,管它魑魅魍魉,我自有办法对付。”

    婆子扶苏夫人起身入座,下人们撤去蒲团,压灭香炉火芯,扇走满屋飞灰。待烟消云散,屋内人影方才显露真身。

    苏绾打眼一看,上座坐着一位精瘦男子,四十岁左右,留着八字胡须,穿着太医院的白衣马褂。不知何故,男子贼溜溜的黑眼睛,紧紧盯着自己不放,好似要将她看个通透。

    苏绾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以为遇见登徒子。她假装不在意,刻意躲避磁石般的目光。可任凭她逡巡几个来回,总能撞见那对贼眉鼠眼。

    苏绾忍不住怒道:“这位想必是太医院的隋大夫,有劳你替舍弟诊断,苏绾不胜感激。既然大夫与母亲有事商谈,苏绾不便叨扰,先行退避。”

    她转身旋裙要走,却被苏夫人叫住,“慢着,谁让你走的?”转头命令道:“来人呐,将二小姐拿下。”

    旁边二婆子应声而至,不等苏绾反抗,将她胳膊反扣,死死抵住背脊。

    苏绾弓着腰,勉强抬起螓首,惊呼:“母亲何故如此?”

    苏夫人丹凤眼一横,环腰大骂:“大胆逆女!你与姨娘暗地串通,施展南洋蛊术,给我儿下降头诅咒,导致我儿疯癫发狂,昏睡三日不醒。你可知罪?”

    苏绾急道:“冤煞我也!女儿怎可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母亲何出此言。”

    苏夫人厉色道:“还敢狡辩?隋大夫亲自下的诊断,还能有假不成?”

    “咳咳……”

    隋太医坐正身体,清理喉咙,摇头晃脑道:“令公子醒时疯疯癫癫,睡时无知无识,全身经脉通畅,并无伤毁异象,老夫诊断,当受邪祟冲撞所致。”

    苏绾哭道:“凭他两三句痴言妄断,根本不足为信。弟弟无故发癫病,必有源头起因,许是吃错东西,又或者幼时落下病根。天地稀奇,太医院的大夫竟做起道士行当,口口声声说什么中邪,真真冤杀我也。”

    隋太医脸色瞬间沉黯,起手一拍桌案,啪的震动四方,两撇八字胡须微微颤抖,食指举向青天,赌咒发誓:“老夫供职太医院,以岐黄之术,悬壶济世十八载,断不会看错病。贵府公子的的确确,真真正正,中了邪祟。”

    苏绾冷笑道:“母亲既如此笃定,怎不请白云观的张真人来家里驱邪?遮遮掩掩,关起门装神弄鬼,可见中邪一说并不可信!”

    她突然将球抛给苏夫人,说得苏夫人一愣,暗暗攥紧帕子。

    那晚苏尽欢癫狂发作,奸霪乳娘捣杀婆子,本人无知无识,不闻不问,一旦被触碰身体,则如饿狼般凶猛,四处乱咬人,七八个家丁合力也不得行。最终由壮硕马夫横头一棍击打后脑,这才强行制服他。

    其后便是接连几日不省人事,苏夫人责怪马夫下手过重,又不敢公然驱逐他,怕闹出太大声响走漏风声,只罚去倒溺桶。

    苏君识对外宣称身体有恙,跟吏部衙门请了病假。五月初八一早,苏夫人以苏君识的名义,太医院请来“无事可做”的隋太医。

    隋太医也算机灵之人,进门一看,苏君识身体康健,油光满面,健步如飞,便知此事有猫腻。他抹了抹八字胡须,眼珠滴溜溜转,拖着长音道:“苏郎中这病例诊断,叫老夫如何下笔呐?”

    苏夫人堆笑道:“我家老爷端阳吃多糯米粽,肠胃经久不适,大人酌情诊治。至于其他事,请大人放心且行,我苏家不会亏待大人。”

    说着,婢女端来一盘金锭,足足十盏之多。

    隋太医在太医院不过混个吏目,薪俸区区五十两,养家糊口而已。这笔钱财于他而言,简直是巨资。

    苏夫人道:“这是一半诊金,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她瞥了一眼苏君识,“太医院医官考核,归属吏部权职范畴。隋大人医术高超,青囊之术,普济众生,吏目一职有些屈才,当升院判才是。”

    隋太医一听,要升他做院判,竟有这种好事,当即一口应承,正正经经给苏尽欢切脉。

    哪知苏尽欢之病情,复杂又简单,简单却复杂。凭他的医学经验,竟完全看不出患者真正病因——服用合欢散过量,导致精神错乱。

    隋太医寒窗苦读十载,兢兢业业十八年,所诊治的病人要么皇亲国戚,要么达官贵人,何曾有嫖客流氓之流?他既不想放弃唾手可得的院判,也心疼即将到手的廿盏黄金,无奈之下,信口开河,谎称患者中了邪祟。

    苏夫人亦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中邪一说根本站不住脚,不说别的,她自己就不相信鬼神之说。往日那些小打小闹只为求心安,谁还真相信,道士烧两张黄纸能治病救人?

    她何尝不想请张真人坐镇,给自己撑场面。然白云观乃皇家道观,宫中的贵妃娘娘都去那里祈愿求福。这时候麻烦张真人,不是往刀口上撞。

    知道的人越多,儿子处境越危险。

    换个角度想,假如苏尽欢受坏人诅咒,导致“失心疯”,兴许有机会逃脱法理制裁。如此一来,须找到下降头的“凶手”,或者说“替罪羊”。

    而这个人,就是苏绾。

    苏夫人冷笑道:“你少在那里转移视听,我请不请张真人,关你什么事?你先说明白,如何给我儿下降头。这难道不是,你,姨娘,乳娘,三人合伙搞的仙人跳?”

    “你利用乳娘勾引我儿,背后密谋下蛊,致我儿神志不清,你再威胁敲诈他。看门的刘嬷嬷发现你的诡计,欲当面拆穿,结果一不小心做了替死鬼。”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苏绾嗤笑道:“母亲好会猜想,编纂这样一出闹剧,将屎盆子扣到女儿身上。你可有证据证明是我捣鬼?”

    “抓人审问,怎会没有证据?”苏夫人自袖里掏出人形布偶,“啪”的掷在地上。

    众人打眼一看,巴掌大的布偶,胸前绣着仨字:苏尽欢,浑身上下插满绣花针,好似一只刺猬。

    “这东西是在你房里发现的,藏在床底处。”

    又差人押解蓬头垢面妇人,面色苍白无力,眼神凌乱惊恐。

    “乳娘全都招了,系你强迫她所为。”

    苏夫人果然久经沙场,不打无准备之仗。她捏着帕子,轻拭嘴边唾沫,迤迤然道:“你还有何辩解?”

    人证物证俱在,且有医官认证,事实胜于雄辩。这下子,连苏绾都觉得,事情是她做的。

    苏绾决定不装了,她垂下眼帘,冷哼一声,“母亲糊涂,竟被无知小人坑骗了去。”

    身子用力一挺,甩开婆子的束缚,凛然相对,“端阳夜乳娘遭人祸害,至今精神恍惚,人都认不得几个,如何能作证?你问她端阳晚宴吃的什么菜,她可记得清楚?”

    “至于那诅咒布偶,更是可笑。满京城皆知,我苏绾绣工上乘,手艺不输织造局和外国贡品。母亲睁开眼睛瞧瞧,那粗制滥造的作品,别别扭扭的针脚,可是出自我的手笔?”

    眼眸一沉,“枉顾事实真相,偏信庸人诊断弟弟病因,胡诌乱扯为中邪,更加可笑至极。母亲竟不知道,弟弟这副疯癫模样,是由合欢散所致?”

    合欢散?仨字从苏绾嘴里蹦出,惊诧一众人等。

    苏夫人从未听说过此物,忙问隋太医,“合欢散乃何物?”

    隋太医隐约记得,教坊司的太监曾跟他提过一嘴,抱怨皇宫侍卫携入宫中一种民间下三滥药物,用来祸害宫女。

    他的医疗方向专攻后宫娘娘嫔妃內疾,从未接触此等淫物,除了听过名字,对药性几乎一无所知。

    隋太医抹了抹八字胡须,支支吾吾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道也罢。”

    苏夫人询问一圈,问及苏尽欢的贴身小厮,开始不肯说,再三查问,才极不情愿开口道:“行院内部兜售的催情助兴药。服用少量怡情,过多引火烧身,须即刻泄火。”

    如此一说,苏夫人终于听明白了,丹凤眼一沉,怒道:“少爷可曾用过?”

    小厮跪地磕头不迭,“少爷常吃此物,都是跟相帮手里买的,小的不敢隐瞒。”

    苏夫人一听,气得脸色青白,即刻唤人去苏尽欢的房间搜查。很快,仆役查出一包白色粉末,足足一斤多。

    苏夫人不信邪,非要贴身小厮当场服用,看他是否也会疯癫。那小厮当然不肯,拼命磕头求饶,连喊饶命。

    苏夫人杏眼圆睁,掐腰怒吼道:“给我摁住他,扯脖子灌药。”

    七八家丁领命,压迫小厮,捏住下巴,强行倒入大半包。粉末纷飞,呛得小厮咳嗽,眼泪如注。

    众人退成一圈,围绕小厮躺在中间,观察他变化。

    一刻钟后,小厮果然不对劲,两眼放出红光,不停抓挠喉咙,直呼:“烧死我了。”

    俄顷开始匍匐爬行,嘴巴张开,舌头外伸,呼哧带喘,垂涎不绝。

    随手抓住一家丁,二话不说骑上脖颈,惊得家丁詈骂:“日你大爷的。”

    小厮人性全无,化作野狗狂吠撕咬,咬得家丁血肉模糊,鬼哭狼嚎:“妖怪吃我!”

    情景惊悚震撼,比之苏尽欢当晚,犹过之而无不及。

    苏夫人吓得肝胆欲裂,扶着椅臂拼命向后靠,紧急下令:“快叉出去,扔进地窖。”

    家丁一气而上,费劲周折总算拿住发癫的小厮,五花大绑带下去。

    苏夫人方松口气,捂住胸口道:“阿弥陀佛,这东西要命啊。”她转眸望向隋太医,不禁有些动怒,“隋大人行医这许多年,竟不知此物厉害?”

    见小厮癫狂一幕,隋太医倒还算镇静,后宫被人折磨致死的嫔妃多了去,更加恐怖的景象他也见过。当年悦贵妃癔症发作,直言有人害她,握着把金剪,生生活剖自己的肚腹,揪出肠子翻找“毒药丸”,最终落得肠穿肚烂血竭而亡。

    正回忆间,突然被人披头质问行医资格,隋太医抹了抹八字胡须,眼睛贼溜溜转,将矛头调向苏绾,“此物淫邪低俗,苏二小姐又怎会知晓?贵府家教学识渊博,果真书香门第,老夫佩服佩服。”

    苏绾噗嗤一声笑,“呵呵,我娘是行院的花娘,被人捉奸沉塘溺死。我是娼妓生的崽子,天生的贱种,当然知道合欢散。你技不如人,还敢挂上太医院的名牌,招摇撞骗。啧啧,吏目一职,实在算是高就了。”

    苏二小姐乃妾室所生,京中圈子里不算秘辛,然隋太医仍震撼不已。倒不是怜惜苏绾身世可怜,他脑子里想的,全部是被人嘲讽医术不精的羞赧。

    这份羞赧渐渐扩大,掺入对苏家权势的忌惮,他开始痛恨起苏绾来。恨意勾连回忆,抽丝剥茧,隐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丝印象,慢慢浮出水面。

    上个月在大理寺衙门书房,昏迷不醒被他诊断的女子,不就是眼前的苏二小姐?可苏家二小姐同户部温侍郎缔结婚约,且是圣上御笔钦点,又怎会是京卫指挥使的填房夫人?

    这就有意思了。

    隋太医哂笑道:“哼,果不其然,苏二小姐一边勾引温侍郎,另一边通奸时将军,还真配得上自己的出身,老夫今日,也算开了眼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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