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时枫跟随沈枝意匆匆回到时府,甫一进门,赫然看见沈恪正悠闲自得在后花苑品茗赏花。

    时枫惊诧道:“沈伯父,原来您没事啊。”

    沈恪端着茶盏,嘶哈嘶哈吁热气,“我这一身老骨头,能有什么事情?”

    沈枝意奇道:“可爹爹不是被兵部尚书派人强行绑走了吗?”

    沈恪放下茶盏,捻了捻胡须,笑道:“都怪老夫,没同卿卿讲清楚。前时陆大人请我去喝茶,老夫本想在家等你荣耀归来,又不好推脱他,来来回回,拉拉扯扯,最后无奈也便去了。结果被卿卿误以为老夫被人绑架,才闹出这等笑话。”

    沈枝意跺着小脚,噘着小嘴埋怨道:“爹爹怎么不早说?害得人家白白担心,还在街头蹲守将近一个时辰,鞋子都被人踩脏啦。”

    她瞥了一眼时枫,低头细声道:“卿卿吃些苦头不要紧,可枫哥哥好不容易从山匪手里救回绾姐姐,卿卿还没来得及问候绾姐姐安否,想来那山寨里头,暗无天日,绝对不好过。”

    旋裙来到时枫跟前,明眸噙着泪花,“枫哥哥,都是卿卿的错。我不该没搞清楚状况,就把你拉回来,绾姐姐该多伤心啊。”

    时枫心里面将沈恪骂了一百遍,他抚摸沈枝意的额头,细心替她揩去眼泪,嘴里吐出来的却是:“沈伯父不必挂怀,您老身体无恙自是最好,小侄的事情无关紧要。只是……”

    他转身向沈恪鞠了一躬,脸皮微热,结结巴巴解释道:“小侄回来的路上,将陆尚书的长子陆展元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小侄还以为陆尚书要找您老兴师问罪,这才急着赶回来。”

    抬起头又疑惑道:“难道陆尚书未跟您提及此事么?”

    “你那是揍人家一顿吗?你那分明就是杀人灭口。这么大的事情,陆大人怎可能不提。”沈恪冷笑一声,“陆能宠溺子女,任其子孙横行霸道,满京城人尽皆知。你打了他的儿子,他当然要还回来。”

    沈恪虚眯老眼,“你当你爹和老夫,是吃干饭的不成?凡事要留后步,打狗还须看主人。我们两个老不死,坐拥西北,东南沿海等兵家必争之地,乃封疆大吏,手下统领六十万大军。陆能想要找我俩的麻烦,可没那么容易。”

    “所以,陆尚书也只是请伯父喝杯茶而已。”时枫无可奈何地撇撇嘴。

    沈恪大手一挥,“那倒也不止如此,老夫还顺便给他提了建议:将他的乖儿子,送去看守西城门历练,顶替前任城门郎。”

    时枫心内暗自叫好:那头愚蠢至极的熊罴,就该落此下场。

    谁知沈恪话锋一转,指着时枫的鼻子,嗔目道:“西门的城门郎,乃你爹昔日旧部,与老夫也有些交情。他看在你爹的面子上,冒着被砍头的风险,破例放你出城,却招致飞灾横祸。你这逆子,可知罪过?”

    一席话说得时枫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他的确欠了城门郎的人情,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偿还。听说城门郎被巡城兵马司亲自拿去审问,被各种酷刑拷打折磨一整夜,愣是没咬出来时枫。奄奄一息之际,竟还揭露指挥使陆展元奸霪妇女罪行。

    他低下头思忖半晌,复又抬起头,“伯父所言极是,都是小侄的罪过。”

    忽然凤眸一沉,“然而,伯父又怎会知道,当夜小侄离开京城,是为了去救被山匪掳走的苏绾?”

    温如初曾亲自登门向时枫“求助”,实则为查证时枫是否外出,当时是沈恪接待的他。

    沈恪自是心知肚明,就是时枫本人亲自去温家掳走的苏绾,只是不知其目的与原因。老将军还以为时枫携苏绾私奔,气得眉毛胡子一把抓,当即跟温如初交了底牌,扬言要将不肖子时枫逮捕,并亲自递解西北。

    至此,温如初才最终断定,是时枫救走苏绾,才有了后续督促陆展元京营逮捕时枫一案。

    说白了,就是沈恪从中作梗坏事,引导温如初将嫌疑目标定在时枫的身上。时枫念在伯侄情分,避重就轻,没有当面揭穿沈恪老底。

    见事情已败露,沈恪老眼转了转,“你这臭小子,还想糊弄老夫?我还不知你那点心思?分明是你抢了温侍郎未婚妻,欲占为己有。山匪不过是你找的借口!老夫绝不允许此等强取豪夺之事发生。”

    哪知时枫挺了挺胸膛,梗着脖子应道:“既然伯父提到此茬,小侄今日就把话说清楚,省得彼此互相猜忌,听风便是雨。你且听好,”

    “我时枫今生今世,非苏绾不娶,至此立誓,天地为证。”

    “至于我与沈枝意订立的婚约,未经我本人同意,自当无效,即刻取缔。”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沈枝意小脸憋屈通红,泪眼道:“枫哥哥,你怎能对我这般无情无义?我、我恨死你了。”言毕转头捉裙悲愤离门。

    沈恪气得半死,恨不得一刀剐了此子。他右手抓着胸膛,捶胸悲愤道:“逆子,逆子!你可知婚娶之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相授受,逾墙相从,父母国人皆贱之。你不忠不义不孝不悌,可还有脸苟活于世?老夫当为你爹感到心寒!”

    时枫长身玉立,神情坚定自若,态度不卑不亢,“大丈夫一生一世,只寻一双人,绝不有二心。”

    他态度强硬,一点回寰的余地都不留,令沈恪倍感意外。老将军原以为,时枫不过是一时被美色冲昏头脑,稍加以劝诫阻拦,浪子回头金不换。孰料时枫跟他父亲脾性如出一辙,一心认准的事情,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沈恪慨叹道:“你自是大丈夫何患无妻,我的卿卿又何去何从?她为你吃的那些苦头,受的那些伤痛,你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忒轻贱卿卿。”

    “老夫今已上奏关于海贼扰民之事,圣上也已下定裁断。此行目的既已达成,自不必再叨扰府上,收拾行囊趁早离开,省得遭人唾哕。”

    沈恪遽然起身,随手掷了茶盏,拂袖愤愤离去,空留时枫一人独醒。

    但他一点都不后悔。

    为了得到她,他不怕得罪天下所有人。

    然而大话放出来不过须臾工夫,他就后悔了。

    大理寺卿驾到。

    不顾青色衣衫袍角沾染的雨泥,先是急吼吼地打听陆能的动静,听说对方偃旗息鼓,邵云礼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这次为了娶她,要同兵部对着干,那你绝没有好下场。幸亏……”

    可不待他说完,时枫插着双臂,冷冷道:“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刚刚得罪了沈伯父一家,今后怕是再也不想认我这个世侄了。”

    邵云礼挽起半湿衣袖,忍不住揶揄道:“没关系,你失去了沈恪这座靠山,又会多了另外一座山,那山不见得比这山低哦。”

    时枫瞟了一眼邵云礼,不假思索道:“苏君识算个什么东西?我会依靠他?想得美!”

    “谁说让你依靠苏郎中啦?你未来的岳父,另有其人!”邵云礼负着手,将苏绾的身世,娓娓道来。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很多过去不明朗的局面,瞬间拨开云雾,变得清晰起来。

    时枫攥了攥拳,“你马上下令,将苏君识全家缉拿归案。苏君识纵容妻子行凶,无理由迫害苏绾长达十年之久。他既不是苏绾的亲生父亲,那么罪加一等,该按照故意伤害罪处置。”

    刺入她体内的七根银针,可不是白挨的,他要替她讨回公道。

    过去仗着苏君识是她的父亲,很多事情不好定义罪责。

    按照苏夫人的说法:“她是我苏家的女儿,做父母的,打一顿也便打了,还能告我们去不成。”

    如今性质可不一样了。

    既无血缘关系,也无父母生养之恩。仅凭此项伤害罪名,就可将苏家所有人全部送进大牢。

    谁知邵云礼的眼眸翻了翻,盯着他看了又看,幽幽道:“一遇到跟她有关的事情,怎么你的脑子就变得糊里糊涂,进水了一样。”

    “打草惊蛇,乃兵家大忌。”

    “苏绾并非苏君识所出,那她总要有个亲生父亲,而且,此人还不简单。能让苏君识冒着牺牲前途与诋毁名誉的风险,强行娶回花娘九香。更不用说已经死掉的大金牙,也是赌上了人伢子的职业素养,拐卖身怀六甲的瘦马九香。”

    “试问一般人,又如何做到?”

    时枫猛然抬起头,“你的意思是……利用苏君识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找出苏绾的生父其人究竟是谁。”

    邵云礼点点头,“恐怕,你要找个适当的借口,非去扬州一趟不可,还不能叫人察觉到动机,尤其是朝廷。”

    他眼眸一沉,“我怀疑,朝廷里有内鬼。而这些鬼,不但参与干涉花娘九香的悲惨命运,还与时樾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恰好时枫也是这么想的。

    眼前线索虽然看似毫无关联,但是抛开问题看本质——能够害死时樾的人,绝对不简单。

    因为他的哥哥,可是世间最硬气的男人,又怎会被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戕害。

    时枫咂么咂么牙,“可我眼下没有空暇啊,你让我如何分身独自潜行南下呢?”

    他并不想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夺走承诺给她的安全感——午间他已经食言抛下她一次,还不知她会如何记恨他呢。

    这点小心思逃不过大理寺卿的眼睛,他甩甩青色衣袖,“我管你有没有空暇呢,反正事关你的岳父,与你的兄长,还有你的,内、室。”

    后面俩字,故意拉长腔调,又斜着眼睛瞟他的反应。

    果然,时枫立刻恼了,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想办法解决。”

    他心里正筹谋一桩打算:局势风云变幻,再没必要让她去偷那封密函。

    一来风险太大,二来状况未卜,三来不切实际。

    早在碰见陆展元的那一刻,他就打消这个念头了。

    一个愚蠢的陆展元就让他道心大破,红着眼睛起了杀心。真要是把苏绾送回温如初的身边,他还不得抓心挠肝地疯狂屠戮啊。

    不若投入调查扬州的案子,顺便带她南下散散心,潇洒红尘作伴,岂不美哉妙哉。

    可他身为京卫指挥使,统领京郊三大营,无令不得擅自离开京营范围之内。

    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他暂时放下手头要务,奏请圣上批准他下江南呢?

    望着门外飞花和雨澹荡,男人负在身后的手,暗暗攥了攥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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