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沉云晦暗苍龙阙。

    一大早,晴雷便骑马赶赴位于城南的鬼市,寻访那位“活神仙”老道士。

    鬼市人头攒动,魑魅魍魉横行。

    有了上次的受骗经验,晴雷收敛了锋芒,他以黑布遮面,仅露出一双明眸。外观上与江湖隐者相比,并无二致。晴雷放马下行,躲在暗处悄悄打探老道行踪。

    果不其然,在一处偏僻街角,老道揪着一名打扮朴素的小厮,狮子大开口,非要对方预付一百两定银。

    小厮大约弱冠年纪,身姿细小,汗如雨下,弓着腰跟老道据理力争。但以他的迟钝口才和良善素质,争吵局势明显不占上风。

    晴雷瞅着小厮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他顿了一顿,上前一步,横眉冷怼:“他只是遵从主人命令的仆役,手头哪有银子,你这分明是在难为人!”

    岂知老道并不买账,捋起破烂一口钟衣袖,两手掐腰骂道:“关你屁事?吃饱了撑得,要么定钱你来付。”

    这老道素来贪得无厌,晴雷吃过他的亏,一时气不过,非要给牛鼻子一点教训尝尝。

    他握住腰间的雁翎刀,蹭的一声,刀刃滑出刀鞘,刀锋寒光曝射,逼近老道脖颈。

    “先要问问我的刀,答不答应。”

    雁翎刀乃锦衣卫专属佩刀,因形似雁翎而得名,乃当朝名刀。

    老道果然见过世面,老眼瞥了一眼锋利的刀刃,立刻怂了,揣着破烂衣袖,嘟囔道:“好嘛好嘛,算我倒霉,定钱免去,今日破例,走一遭赔钱买卖。”

    晴雷哼的一声,“算你识相。”侧身飒爽收刀,抬脚准备走人。

    “多谢公子帮忙解围。”

    小厮感激地冲他笑了笑,笑容浅淡,宛如冬日暖阳,令晴雷心底莫名颤了一下。

    他大咧咧地摆摆手,“对付这种奸诈,就不能给他好脸色。一定要出刀快狠准,专打他七寸,他自不敢招惹你。”

    言毕,潇洒甩袖离去,留下小厮怅然若失。

    公子背影渐渐消弥,文竹攥了攥拳,心里暗自慨叹:自己若有他一半的勇气,血海深仇也不至于沉积十年之久。惟愿此生能活得坦荡,不再憋屈受人宰割。

    那边晴雷在老道面前耍足了威风,飘飘然好不得意,握着雁翎刀,趾高气扬地迈方步。

    可他没走两步,忽然一拍脑壳:糟糕!时枫让他办的事情,完全被他抛诸脑后。

    他又赶忙掉头返回追踪老道,越追越觉得蹊跷。两人一前一后,走走停停,东绕西绕,貌似躲避眼线跟踪。

    直至一路行至城西巷口,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位小厮,竟是苏府的杂役,而那老道是被请来做假脸的!

    晴雷骇然,当下急急返回东城时府,将所见所闻禀报给时枫。

    波风水门,林云楼阁。

    男人身子深深埋入书房太师椅,两腿慵懒交叠搭在案边,手里随意拨弄墨金双色同心结络子,脸色沉寂如水,不带一丝惊讶表情。

    她果然是要逃离他。

    晴雷见时枫杵着不动,急道:“爷不拦住苏姑娘吗?”

    拦住她的人,拦不住她的心,又有何用?

    “不是这样的道理。”晴雷劝道:“爷会后悔的!”

    后悔?他早已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怎么就偏偏着了疯婆娘的道了呢?

    见自家世子爷竟然无动于衷,晴雷几欲疯狂,“苏姑娘怎么想,属下不得而知。可属下清楚爷的心思,倘若爷就此放手,日后定会怪罪属下劝诫不力,到时候吃鞭子的,可是属下啊。”

    他端地什么心思?他没有任何想法!

    时枫啐了一口,“她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管不着,也绝不可能反悔!”

    话音未落,门外守卫急报:“兵部尚书陆大人发来通城鸡毛信,命将军即刻西城门集合点卯。”

    手里的络子,倏然坠落在地。

    *

    一个时辰后。

    时枫目送苏绾离去,心内肝肠寸断。他恨自己执迷不悟,没有在第一时间阻止苏绾,虽然不见得拦住她的人和心,但至少能够避免灾祸的发生。

    她一闺阁女子,哪里晓得朝堂的利害。区区一个陆展元,不过六品芝麻官,碾压他的人物大有人在。

    为何没人敢动他?

    因为他爹是正二品兵部尚书啊!六部中的“大司马”,七卿之一,负责掌管全国卫所军官的选拔授予、训练、车辆、武器管理等政令。

    莫说时枫小小卫所指挥使不济,就连他爹绥靖王时谦,都要礼让陆能三分。福建浙江都指挥使沈恪,也只能说和时谦联手,尚能扛得住陆能。单拉出来任何一方,尤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兮。

    此事恐怕无人能解。

    然而他没得选择,苏绾是他的命,他怎可弃之不顾,临阵脱逃。

    时枫咬咬牙,攥紧缰绳,快马加鞭。踏月铆足了劲,马蹄逶迟荡漾,仅用半个时辰,狂奔六十里地,直抵西城门。

    城门戒严,巡城兵马司派遣上百名金甲守卫,手举长矛,巡逻查探。各路人马齐聚一堂,兵部、刑部,其中竟还有上直卫的锦衣卫。

    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所处理案件“三法司”无权干涉。

    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李鹤鸣,时年二十六,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骑一匹高头骏马,威风凛凛,吩咐手下查访附近民居。

    时枫同李鹤鸣打过几次交道:上个月端阳节,李鹤鸣奉旨查办鸿胪寺徐引贪墨贡银一案,在诏狱曾与时枫对过徐引的口供。

    彼时李鹤鸣一眼看出徐引与小妾之间有瓜葛,果断下令给徐引上了大刑,急得礼部尚书徐遮跺脚哭晕。

    此人极其难缠。

    时枫纵马经过,假装打着呵欠问候:“怎么,李大人也被拉来执行公务啊。”

    李鹤鸣瞟了一眼对方,嘴角撇了撇道:“陆能发布了通缉令,全城方圆三百里,一只蚂蚁也不准放过,李某就是想躲也躲不成啊。试问京城之内起的一桩民杀官祸乱,干我皇宫锦衣卫何事?陆能的蠢儿子被人剃成骟驴,还得要咱们来背黑锅,真是够了。”

    抬眼上下逡巡一遍时枫,乌黑的眼眸闪着精光,“李某打眼见到时将军才从城外返回,可是去往西郊京营?沿途有无发现异常动静?”

    时枫握着缰绳,漫不经心道:“昨日福建都指挥使沈恪沈老将军启程返乡,我自去京营做些准备,添些补给送他一程。今日恰巧返回,就听到了这样一桩大事。”

    他转了转眼珠,反过来试探道:“李大人可有查到任何线索?”

    李鹤鸣摇摇头,“罪犯极其狡猾,手段阴狠,不像是初犯,现场未留一点痕迹。据守卫士兵所报,乃一车四人,三女一男,年龄均在四十岁以上。发现时已晚,此刻贼人恐怕早已出城溜之大吉。”

    时枫眉毛一斜,“那还不赶快出城追捕,所有人马在此逗留做甚?”

    李鹤鸣叹道:“你当他陆能不想抓人吗?实在是圣上突然下了一道手谕,紧急召陆能入宫,不晓得出了什么天大事情。我们这群人,就被生生撂在这里。手中无驾帖,谁去给他追凶呢?”

    “哦?”时枫好奇道:“能有什么事情,竟然逼得陆能连亲儿子都不管不顾了?”

    李鹤鸣凑近身子,沉声道:“听说,是皇后娘娘那边出了意外。后宫内部封锁消息,圣上将内阁在京的五位大学士,以及兵部尚书陆能、礼部尚书徐遮、户部尚书梁才,全部都召回宫了。”

    时枫惊诧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德泽万世,能出什么意外,竟如此大张旗鼓地急急召见阁部。”

    “可不是说嘛,一准没好事。”李鹤鸣抬头扫了一眼周围,嘴角漾着冷冷笑意,“娘娘青春尚好,膝下无所出,保不齐生出花样心思。”

    时枫向来不屑听人闲言碎语,当下不知是否出于心虚,欲掩饰苏绾的行踪,打破沙锅问到底。

    “啧。”他舔了舔唇,“李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李鹤鸣准备离开,他拍拍马臀,调整缰绳位置,“你才从西北调任京城没多久,自是不晓得宫中的那些阋墙纷争,总归为了一个‘利’字。这里面恩恩怨怨,一时说不清楚,改天李某专程请你吃酒,咱们慢慢闲叙。”

    “哎?李大人,你别走啊!”时枫夹紧马肋,跟随其后,“陆能不在,我们这群人唯你马首是瞻。下一步如何调度布置,李大人总要有所交代不是。”

    他不能放走李鹤鸣,巡城兵马司的老大被人放倒,京城之内唯有锦衣卫尚有资格调兵遣将。锦衣卫在京人数多达上万,实力不可小觑。非得让对方在他眼皮子底下折腾,他才可放心应对。

    李鹤鸣的黑眸在时枫身上滚了一个来回,“李某听闻,京卫指挥使独来独往,运筹帷幄,素有自己的一套行事作风。这等用兵之事,时将军且自行决断,何须李某坐镇?”

    时枫摇手苦笑道:“实不相瞒,前日里陆展元上京营向我挑战示威,被我狠狠揍了一顿,从此算结下梁子。如今他出了这档子狗屁事,小弟处境忒为尴尬。我帮他抓贼,显得我屈服于阁部权威,乃孬种一个;我若置之不理,又有公报私仇的嫌疑。还请李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小弟不胜感激。”

    李鹤鸣搓着下巴思考一阵,大约亦看不惯陆展元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作为,伸手拍拍时枫肩膀,“也罢,咱兄弟俩醉仙楼喝一杯,将这等糟烂琐碎暂且抛诸脑后,留待陆能老头子自己操心。”

    时枫嘴角一斜,“甚好,不醉不归。”

    *

    帘卷西风,吹断檐间积雨声。

    温如初坐在户部衙门书房内,孔雀蓝袍子映照白皙肤色,越发显得温润如玉,星月之相。他随手拾起案上放置的那枚墨玉,捻在指尖感受玉髓的冰凉。

    “那个贱人,哪里是皇后的对手。凭她三言两语,怎能使人信服?不过是山东士族医女出身,根基浅薄,成不得多大气候。”帘内伫立一挺身影,长身玉立,影影绰绰看得不十分清晰。

    温如初道:“贵妃听信了本家连襟苏夫人的谗言,败坏我的名声,这才硬要出头搅合我的事情。我猜她早就看出皇后贵体有恙,闷在心里不说。如今贸然公开对峙,乃穷途末路,拼个鱼死网破罢了。”

    帘内人道:“你且不必担忧,皇后并非莽撞之人,她敢在皇帝面前分辨是非,自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会将你泄露出来。我已从司礼监处得到消息,皇帝急急召见阁部人员,乃是为商讨废储之事。”

    “废储?”温如初桃花眼眸一凛,“皇后才五个月的身孕,八字还没一撇,圣上竟要废储?倘若将来生出变数怎么办?”

    帘内人冷笑道:“我早说过,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因果轮回皆有命数。皇帝自五年前立储之时就明确态度,一旦皇后生下子嗣,即立为新储。贵妃的好日子到头了。”

    温如初道:“熹贵妃倒台之日,便是西厂御马监的末日,西厂的太监保谁不好,偏要追随医女,指望太子登基。可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皇后会诞下新储。”

    他由衷赞道:“先生一招‘偷梁换柱’实在精妙。”桃花眼眸卷了卷,自恨道:“可惜我没能拿住时枫的把柄,劫持未婚妻一案竟被他设计糊弄过去,还挂上一个可笑的‘剿匪英雄’的名头。陆展元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废物。”

    帘内人道:“你自是晓得,我推陆展元出马,不为挫败时枫,旨在给他树立新敌。今早西门突发事件,时枫脱不了干系,陆能又岂会轻饶了他?”

    “你先要在朝廷立稳根基,再去拿他不迟。不日里你将南下杭州监督漕运,趁机贿赂海寇,法办殷潜。等立下此功,入阁之事板上钉钉。”

    温如初道:“在下听信先生的论断,此前诸多决定,皆因先生所谋划,让我得以拜入阁老门下,升任三品户部侍郎。先生真乃我命中的紫薇星。”

    帘内人道:“我以身入局,为渡情劫,谋求胜天半子。也不全是因为你,你自不必谢我。”

    “而我的最终目的,从来都是为她一人。”

    温如初剪了剪桃花眼眸,随手丢掉墨玉,咕噜咕噜,滚下桌案,落入桌脚缝隙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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