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笺雁书,星奔川骛。

    经过了两日的长途跋涉,南巡队伍终于抵达黄河泺口渡。

    温如初似乎并不急着赶路,他在驿站延迟了大半日,附近游山玩水,赏月观花,优哉游哉,不亦乐乎。惹得时枫整日阴沉着一张黑脸,走路都带着劲劲冷风。

    自从经历了那晚争吵以后,俩人开启了新一轮的冷脸竞争,谁都不跟谁说话。夹道相逢时,彼此都转过头去,互相嗤之以鼻。

    时枫唯恐苏绾在驿站里等不及,再闹出点什么乱子。那个疯婆娘,绝对是天底下最不听话,脾气最倔,最爱跟他对着干的人。他一边日思夜想怀念她,另一边又担心她吃不好睡不好,再生出病来。各种情绪堆积在心里,不得抒发排解,每日里唉声叹气,可又拿任何人都没办法。

    好不容易挨到渡口北岸,时枫总算能找到机会外出透透气。他打着探路的名义,纵马来到船埠,照旧将踏月栓到一棵枣树前,自己下马四处巡察。

    上次来时,天色已趋近傍晚,再加上他心急如焚,也没能静下心来欣赏周遭景色。

    七月的黄河渡口,骄阳似火,河水滚滚东流。两岸柳树低垂,绿荫下是往来的客商和行人,他们或挑着担子,或牵着马匹,脸上挂着汗水和对旅途的期待。

    官渡旌旗招展,船只排列有序,官差们身着制服,指挥渡河的秩序。船夫们赤膊上阵,号子声声,将沉重的货物搬上船板,稳稳地驶向对岸。

    民渡则更显热闹,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商埠里各色货物琳琅满目,从江南的丝绸到塞北的皮草,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渡口边茶馆酒肆林立,客人们或歇脚或交易,个个谈笑风生。忙碌的工人穿梭其间,肩挑手扛,汗水浸透了衣衫,干脆脱下露出矫健的肌肉。偶尔一队马帮缓缓行来,铃铛声清脆,为这繁忙的渡口增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按照秦欢与他之前的约定,山东境内三个渡口的所有往来船只,无论属于官渡民渡,全部都在秦欢掌控之中。这一举措看似简单易行,实则揭露出秦欢强大的关系网与控制力。

    缔造这种程度的关系网络,绝非一朝一夕达成,须得经过数年周密的筹谋划策,身边还要有得力的助手辅佐之。

    这其中小侯爷萧染,便是第一颗棋子。

    目前他尚未梦到过有关萧染的信息,因此对于秦欢如何拉拢的萧染,尚且不明。但他相信,萧染在整个事件策划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毒蛇堂”乃漕帮,自古以来便控制全国的漕运命脉。官渡民渡,黑白两道,都逃不过与毒蛇堂打交道的命运。胆敢夸下海口,声称掌控齐鲁漕运权,绝非一件容易之事。

    他有理由怀疑,秦欢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万全准备,在黄河渡口与温如初一决高下。

    问题是,秦欢如何精准算到这一步?

    最早是在去年年底,皇帝允了温如初下杭州监察茶叶税收的请求,这才开始了南下的筹备。

    倘若温如初根本不打算南下杭州,那秦欢在黄河渡口布阵列兵,岂不完全失去了意义?

    正犹豫间,忽然旁边有人打招呼:“官爷,可要摆渡?”

    时枫抬首一看,面前之人四十岁左右,下巴一缕山羊胡,眼神提溜乱转,显得精明能干。

    时枫不耐烦地摆摆手,“没兴趣。”

    温如初绝不可能登上他所预备的渡船,因此他也懒得过问促成此事。

    爱上哪条船,就上哪条船。

    他只答应了,堵住猎物的逃路,可不负责设计陷阱引蛇出洞——那是秦欢的买卖。

    谁知山羊胡神秘道:“官爷,我们家的船只,跟别家不一样,我们有人。”

    时枫一听,便知对方有猫腻,心想:秦欢啊秦欢,原来你就这点本事。光天化日往他怀里递情报,一点暗探的职业素养都没有。

    可他偏不买账,蓦然脸色一沉,嗔道:“有什么人?难道你想密谋造反不成?好大的胆子!不怕本将军拿了你送大牢?”

    山羊胡不急不躁,嘿嘿一笑,低声道:“此人来自平安驿……”

    话声刚落,男人猛然伸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山羊胡的喉咙,手臂青筋爆裂,将对方生生提高离地半寸距离。

    男人恶狠狠道:“你再说一次!”

    山羊胡面皮涨得通红,渐渐变成紫色,他拼命挣扎捶打,声音嘶哑道:“小、小的不敢诓骗官爷……”

    时枫道:“人现在哪里?”

    山羊胡道:“在、在颜家野渡。”

    时枫命令道:“带我去找他。”

    山羊胡道:“好、好。”

    时枫见他答应得干脆,也便顺势放松警惕。

    谁知甫一释放手指,但见山羊胡拔腿向后一跳,像只水耗子一样滋溜钻进人群,顷刻间人影全无。

    男人急了,疾步上前伸手去抓,却只抓了一个又一个无辜面孔。

    他障袂极目远眺,拼命搜寻可疑痕迹。

    此人衣着朴素,相貌平平,与普罗大众毫无不同。男人敏锐的鹰眼,此时也失去效力,茫茫人海中遍寻不到踪迹。

    剩下时枫鹤立鸡群。

    她出事了。

    他的心里七上八下,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她不会有事的。可那可怕的思想一旦形成,再想从脑袋里排挤出去,难于上青天。

    温如初见到他时,时枫像一棵饱受风霜摧残的枯树,直立在太阳底下,灵魂已然飘出身外。

    温如初感到有些意外,桃花眼眸剪了剪,揶揄道:“难得出去透透气,怎么回来一具空壳。”

    时枫低下头,茫然道:“你说什么?”

    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渡口驿站内,温如初坐在楠木椅休憩,衙役送上一盏趵突泉水沏泡的春茶。

    驿丞弓着腰,问道:“大人,官渡已准备完毕,随时可启程出发。”

    温如初呷了一口温茶,阖眼冥思一阵,掀眸道:“可有其他渡口?”

    驿丞眨巴眨巴眼,连声道:“有、有的,稍候片刻。”

    不多时,案前摆放几块木牌,上面写着“官渡”,“民渡”,“野渡”等字样,且都标注了船家姓名。

    驿丞一一介绍道:“泺口的船户大部分都在这里,全部经过府衙审核,符合官渡标准要求。请大人随意挑选,挑中哪家,下官即刻发布公告,以防有人投机取巧。”

    温如初瞥了一眼立在前庭的时枫,但见他眉头紧锁,眼神不住地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

    温如初沉吟片刻,将盛放木牌的金碟向前推了推,吩咐道:“拿去给时将军看看。”

    时枫此刻正忙于在人群中寻找山羊胡,对方既然提到“平安驿”,势必冲着南巡队伍而来,则必会前来投标摆渡。可他仔细搜寻七八十个来回,也未曾发现山羊胡的踪影。

    他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倘若这一切都是秦欢事先安排好的计划,旨为引诱他上钩,那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驿丞端过金碟呈上,“请将军过目。”

    时枫扫了一眼金碟,敏锐的目光立即落在其中一枚木牌之上,上面写着“野渡,颜家”字样——他依稀记得山羊胡似乎曾经提及这四个字。

    时枫沉思半晌,拈起木牌,交给驿丞。

    驿丞唱道:“将军选了颜家野渡。”

    温如初掀眸凉凉睇着立在前庭的男人,嘴角浅浅勾起,“诚然如此。”

    南巡队伍开拔,很快即到达村郊野渡。但见云梢雾末,溪桥野渡,尽是春愁落处。

    所谓“野渡“,即为荒郊野外无人看管的渡口。堂堂户部巡抚侍郎南下,竟然选择另辟蹊径走野渡,而不是亦步亦趋走官渡,也是让驿丞惊得合不拢嘴。

    巡抚,官制从二品,加兵部侍郎衔者为正二品。秉承先帝遗训“巡行天下,安抚军民”,出巡派出的均是品级较高的文职京官,由于巡抚多由各部侍郎充任,因此通称为“巡抚侍郎”。

    温如初此行南下,携家丁、辅臣、随军护卫等共计一百二十余人,分三条漕船同行。主船处正中间位置,由巡抚侍郎和京卫指挥使共同搭乘,伴随十余名家丁、保镖、杂役等人;左右两艘摆子船,搭载随军护卫部队,以及低等级的官员辅臣。

    船老大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粗布麻衣装束,常年的风吹日晒打造出一身健硕的肌肉。

    他上前跪地拜道:“颜家渡三十余名船夫,恭迎巡抚大人!”

    温侍郎微微颔首,“大约多久能渡河?”

    船老大道:“天晴无风时,须半个时辰;暴雨滂沱时,大约一两时辰。”

    温如初举首望青天,但见万里无云,风和日丽,悦色道:“不错,那么出发吧。”

    随着船老大一声令下,三艘漕船同时断开缆绳,缓缓向河中岸推进。

    主船实为游船改造,分上中下三层,船身由楠木打造,船体气势恢宏,富丽堂皇,令人不免惊叹:小小颜家野渡,竟能拥有如此气派的船舫。

    温如初上了船,径直进入主客房休息,叫了远舟一人伺候,还让船夫传话给时枫:“闲人莫要打扰。”

    时枫才懒得搭理他,此刻他借着护卫的名义,四处溜达察看船舫。

    很快就发现了可疑之处。

    包括船老大在内,船上共有船员二十人,除了一名老婆子以外,其余皆为身强体壮的船夫。

    船老大,这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站在船头,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前方的水流,手中的舵杆沉稳有力,每一次转动都显得自信而坚定。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节奏,指挥着船上的其他船夫。

    “拉紧风帆,风向变了!”他大声喊道,声音在河面上回荡。

    其中一位年轻的船夫,身手敏捷,听到命令后立刻跳到桅杆下,手脚并用地攀爬而上,像一只灵巧的猴子。他迅速地调整着帆布,让帆布鼓满了风,渡船的速度也随之加快。

    在甲板的另一侧,船夫正忙着检查船舷的绳索,他的双手布满了老茧,每一次触摸都显得那么熟练。他的眼神专注,确保每一根绳索都牢固可靠,这是对船上所有人安全的承诺。

    “注意船尾水势,别让浪头打翻了货物!”船老大头也不抬地提醒着。

    身材魁梧的青年船夫,正站在船尾,手持长篙,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的浪涌。他的身体随着船身的起伏而微微晃动,但手中的长篙却稳如泰山,每一次点水都精准无比。

    船婆子正忙着在甲板上穿梭,她的任务是确保乘客的安全。

    “请大家坐稳,不要随意走动。”船婆子一边说着,一边帮助乘客固定好位置。

    时枫双臂交叉,立在船舷上观察了半晌,越来越觉得船婆子行为举止可疑。

    但见船婆子体态轻盈,步伐敏捷,穿梭于船舷甲板上游刃有余。再加上此女嗓音细腻,谈话落落大方,也不见寻常老百姓的粗鄙狂言。总之,她根本不像是五十多岁的老妪,倒像是二三十岁的少妇。

    船婆子安置妥当乘客们,转身进入船舱打理客房,时枫悄悄地尾随其后。

    正当那婆子来到夹道尽头,四处察看无人,俯身拾掇杂物之际,时枫陡然扑上前,将船婆子扑倒在地。

    船婆子惊慌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时枫冷笑道:“哼,还在装蒜,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伪装吗?”

    船婆子挣扎道:“老婆子实在不知,官爷所言为何啊!”

    时枫简直要被她笑死,他揪着老婆子的后脖颈,凑近耳际道:“小东西,还跟我装模作样,找打是不是!”

    言毕,抬起手掌,朝着船婆子的后臀,使劲扇了一巴掌。

    支棱着耳朵,倾听船婆子的反应。

    船婆子咬嘴小声哭泣。

    男人嘴角一斜,“服气了没?”

    忽然身后响起一声熟悉的嗓音,带着一丝讶异与揶揄:“你在这里搞什么鬼!”

    男人全身的血液,霎时间全部凝固在血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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