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面色肃然的女王却忽的微微一笑,反问道:“大祭司之位又是如何传承的呢?”

    闻言,大祭司抬眼紧盯着眼前人,浑浊的双眼隐隐露出了一丝凶光。

    她和她阿娘一样,都是蛇一般的女子,一直在暗中窥伺着你,趁你不备就会猛烈地进攻。

    大祭司之位如何传承,她怎会不知!

    “既然是女神的使者,自然由女神来决定。”他极为周全地答道。

    果不其然,她的笑意更盛,弯下了腰与他平视,道:“那女神当真是偏爱科伦和奇普两大家族,无论如何都只选择你们来做神使。”

    两大家族明里暗里你争我夺了数百年,谁都奈何不了谁,只得轮流坐上大祭司之位。

    直到三十年前,正当盛年的迪德特借了年迈昏聩的老国王之力,给奇普家族扣上了叛神、渎神的帽子,肆意屠杀。

    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奇普”两个字了,他甚至对此有些陌生。但他心中只是嗤笑她的手段,顶天了也就是寻个旁支远亲,来和自己打擂台罢了。

    “王上慎言,奇普们都是渎神的叛徒,女神如何会偏爱这种人。”

    “渎神——”她轻声复述道,良久方接道:“神爱世人,是与不是?”

    大祭司并不接话,若说“是”,那神袛自然不会与渺小的“渎神者”计较;若说“不是”,岂非是凭空污蔑女神!

    “王上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他有些耐不住性子地催促道。

    可话一出口,他才察觉出不对——他显露出了自己的急切。

    尽管双方对于曼丽花一事,因为各种缘由是站在同一立场。可王权与神权,本就是此消彼长的对立面。

    与先女王斗了十多年,他几乎从未胜过,眼睁睁地瞧着王上不断蚕食着祭司手中仅剩的权与力。

    但蛰伏多年,联合了罗格内外数方势力,他总算搅乱了罗格,让周诺不得不低下她高贵的头颅,恳切地请求大祭司出面稳定局势。

    那一日,迪德特彻夜未眠,满心都是未来要重新夺回属于祭司的荣光。

    不出三日,先女王就将王位传给了养女娜亚,以“散心”的名义带队离开了罗格。

    彼时他春风得意,正肆无忌惮地与娜亚打着擂台,并未真正注意到这不寻常的举动。哪怕手下曾提醒过,他也觉着不过是诺女王颜面有失,在罗格待不下去罢了。

    直到数月后大初罗格建立邦交,重建商路;随后镇北军痛击匈奴女真联军,西北军趁机偷袭,将匈奴赶到了千里之外……

    有钱挣的时候,人们便只剩下最朴素的念头:挣钱。

    他准备的无数攻心之法,都没能阻挡百姓们对于富裕生活的向往。娜亚趁势出台诸多政策,无不利于民生与贸易,使其声望空前。

    不过在势头逆转之前,迪德特便病了。在听闻周诺于大初病故之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脸面于她而言什么都不是,利益与结果才是她看重的东西。

    一时的低头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够迷惑他,拖延上一段时日,一切便能见分晓了。

    气血攻心之下,他喉头涌上一股腥甜,随即便不省人事了。

    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放权给手下人,在病榻上残存。

    “收拾好这个烂摊子,否则——我不介意替你处置。”娜亚转身向门外迈步,微微侧过脸,冷声吩咐道。

    月光照亮了她的侧颜,眼中唯有厌恶。

    迪德特胸口一阵疼痛,她怎么敢如此对自己!

    “你以为你与你母亲又是什么圣人君子!”苍老的声音满含愤懑,他几乎是咒骂般地斥道:“她害死了老国王,夺取了罗格,又霸占了他唯一的儿子藏在王宫之中。她若是敢作敢当我还能高看她一眼,不就是个利欲熏心却装作正义凛然的伪君子嘛!”

    眼前人面色不变,只是更侧过身来,凝视他片刻,方道:“那又如何?成王败寇罢了。”

    言罢,她不再停留,只是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你只有半个月的时日,若处理不好,便等着女神的神罚吧。”

    终究是未能忍住,迪德特被气得吐出一口瘀血。这倒叫他清醒了几分,思忖半晌,他开口道:“来人,把科伦家族的祭司都请过来。”

    王宫。

    等娜亚回到寝宫,略带颤抖地合上门后,她才脱力地滑坐在地上。

    虽然在大祭司府上她隐藏得很好,没有露出半分破绽,然听到他所说的话时,实则是心乱如麻。

    她知晓父母之间必定发生了何事,也曾问过阿娘。

    “娜亚,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能让我们自己选择吗?”周诺和颜悦色地答道。

    此后,她不再问,也不曾背着母亲暗中探查,哪怕他们都已魂归天地。

    直至今日,大祭司气急之下才将真相和盘托出,彻底撕开了这么多年来看似愈合的伤疤。

    “托克洛,托克洛!”

    黑暗之中,他仿佛听到了呼唤,但是四周唯有黑暗,没有半分光亮。他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是谁在唤他的名字。

    声音仍旧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只能捕捉到零散的碎片,试图揣摩她的用意。直至某处落下了一束光,一位疲乏而狼狈的娘子垂首站在那里,待她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脑海中唯有一句话——“比花朵更美丽的姑娘”。

    猛然惊醒后,满头大汗的他急切地向一旁看去,直至确认周诺熟睡的容颜才放下心来。

    这些时日他总是做些不知所谓的梦,也总会梦到一个狼狈的娘子。只是之前她的面庞都是模糊的,今夜的梦境中,他才第一回看清了她的容颜——正是自己的夫人。

    怎会如此?她怎么会成为那般模样?托克洛的心底十分慌乱,生怕自己的梦境会成为现实。

    她有雄才大略,手下甚至有训练有素的精兵,绝不会陷入那般境地!

    握住了她的左手,他才觉着安定了两分,又躺下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不觉中重回梦乡。

    可这只是个开始,每一夜他总能梦到光怪陆离的场景。从支离破碎,到逐渐清晰……他几乎无法安眠,只觉着自己一旦入睡,便在经历旁人的人生。

    人也因此愈发憔悴,眼下青黑一日日地重了起来。

    只是她却走了,将他和娜亚妥善安置之后,便离开了。

    这些年托克洛并非毫无察觉,只是他并不打算干涉她的选择。商贾也好,将军也罢,哪怕是想要更高的位置,都不在话下。

    于她,他有绝对的信任与诚挚的爱意。

    直至她将他们父女接入王宫后。

    他在梦里见过这里的每一处宫殿,甚至能找到梦中藏着的佳酿。痛苦弥漫了他的双眼,原来那并不是虚无缥缈的梦境,而是他过去丢失的记忆。

    他是托克洛,莫阿托王朝末代国王的幼子,领命出征时遭敌人伏击,伤重失忆被周诺救走。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他不禁喃喃道。

    在他醒来的时候,没有任何的记忆,身旁只有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几乎离不开她。

    “那你便叫托克洛吧,罗格语里是永恒的意思。”

    原来,这份希冀是他的父母给他的。可他的父母已经不在了。

    周诺率精兵拿下了洛南城,老国王与王后绝望自尽,留下了混乱不堪的罗格。

    这是入王宫三月后,他才知道的消息。因为她以安全为名,将他囚禁在了王宫深处。

    其实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回到此处后,他们便再也回不去了。

    达尔坎的日子,已经消失在过去了。

    “让我走吧,王上。”不知从何时起,他只称她为“王上”,将二人之间划得泾渭分明。

    然她不愿接受,“我从未想伤害过你爹娘,围了王宫后也只是派人潜进,未曾强攻,可谁知……”

    托克洛相信她所言非虚,只是事实已然铸成,他的爹娘确实因她而死。一端是至亲,一端是挚爱,他已经为此枯坐了不知多少夜晚,无法安寝。

    “你可曾有过半分念头,哪怕是瞬间,想回到达尔坎吗?”他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朝着达尔坎的方向问道。

    “托克…”周诺走向前,双手捧起他的右手,泪滴落在他的指尖,“那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日子。”

    是啊,多好的日子啊。

    “可是你还是放弃了,权势于你而言远胜于我,达尔坎再好,哪有洛南城繁荣、尊贵?”他抽回了自己的手,那滴泪也落在了地上。

    这句话如同尖刀般扎进了她的心里,她眼眶微红,昂起了头反问道:“难道你不知我的过去吗?任人宰割的下场就是我们永远不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永远!”

    她埋进了托克洛的怀中,沉默地落泪。

    他自然是知晓她的过去的,但是她却隐瞒了他的过去——十年,整整十年。

    “娜亚就是我们的孩子,有她便够了。”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不欢而散,二人开始冷战。

    直至数月后,一场大火烧光了一座宫殿,只留下了一具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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