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火之前三日,是娜亚见他的最后一面。

    这些年,她眼睁睁地看着父母之间从隔阂、疏离,到不复相见。

    托克洛所在的宫殿没有侍卫看守,但王宫中的所有人都知道此处是禁地,住着触怒了女王的“罪人”。除了几个从达尔坎跟来的老人,无人知晓他们其实是夫妻。

    哪怕是娜亚的侍女,也不敢进这座宫殿,每次都只是遥遥地守在外头。

    偌大的殿中,只有她阿爹和两位旧时便操持庶务的婆子。所以他的日子也并不清闲,每日都得干些苦累活,好维持内外的洁净。

    那一日,娜亚自己在厨房忙活了许久,勉强端出了味道尚可的几盘菜式,去寻阿爹一道用膳。

    果然托克洛极为高兴,甚至取出了佳酿要与她一醉方休。二人就着菜痛饮了大半坛,隐约都有些醉了。

    “阿爹,你就不能和阿娘再心平气和地谈谈吗?你真想一世都被困在这座宫殿中吗?”她眼中含泪,还是未曾忍住心底的话。

    他慈爱地抚过她的头发,劝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娜亚,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们的女儿,你阿娘也从未阻止过你来看我啊。”

    这样的话她听过太多遍,今日终究是想刨根问底一回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情深缘浅罢了。”

    这话让娜亚有些愣神,不知何时对汉话不大通的阿爹,已经能够不带罗格口音地流利沟通,甚至连她头痛的经史都略有涉猎。

    还记得从前她也问过他,为何要这般刻苦地学习汉文。阿爹只是浅笑道:“我想知道你阿娘是怎么想的。”

    不过,书籍读得再多,也看不清彼此真正的心意。

    她彻底醉了,被安置在一旁的耳房稍作休息。

    只是朦胧间,她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有阿爹的声音,也有不甚熟悉的声音。但是她醉得太厉害了,隐约间只听清了“王上”、“终于”等零星的词。

    是阿娘来了吗?娜亚迷茫地猜想道。

    等酒醒以后,她便回了自己的寝宫,准备过几日再做几个新的菜式让阿爹尝尝。

    可三日后的深夜,火光冲天,天都被染成了深红色。整个王宫都被惊动了,全都赶来救火。

    可这一日天干物燥,又起着风,火势愈发猛烈,根本见不到半点颓势。

    阖宫之人救了一夜的火,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这座宫殿化为废墟。好在四周空旷,未牵连至其他宫殿。

    这一夜的周诺遭了梦魇,无论如何都无法醒转。在侍女将她唤醒后,梦魇照进了现实。

    等她赶到时,火势正是盛极之时,浓烟滚滚,近处的人几乎无法呼吸。

    “阿娘!”娜亚拼命拦住企图奔进宫的女王,“太危险了阿娘!”

    “放开,娜亚,快放开我!”她几乎丧失了神智一般,想要闯进火场救人。

    但她余光看见两个婆子后,人顿时呆愣在原地,片刻方从喉咙里挤出话道:“他在哪?”

    两个婆子瑟瑟发抖,忙跪下谢罪,道:“老爷吩咐我们今夜不许留在宫中,我们也不敢不从,王上恕罪,王上恕罪啊!”

    闻言周诺彻底软了身子,倒在了娜亚的身上。

    眼前的满天火焰,是他留给她最后的话语——宁死,也不复相见。

    而后她便大病一场,好不容易痊愈后,人也越发沉默了。

    一夜之间,两鬓斑白。但她每隔一月都会用极难闻的染料将头发染黑,至死方休。

    这一切,娜亚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她曾有一瞬怀疑过大祭司所言是否为真,可她阿爹是否是莫阿托王子,是极好查证之事,他没必要撒谎。

    她多年前酒醉时听到的陌生声音,大抵就是祭司或是莫阿托残部寻见了阿爹吧。

    “叩叩——”有人在外面敲门,她知道是谁,但实在没有半分力气起身开门。

    “让我自己静一静吧。”她无力地叹道。

    门外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她以为秦源已经走了,便将自己埋进了双臂中,连落下一滴泪的功夫都没有了。

    直到一刻钟后,悠扬的小调撞进了她的耳畔,婉转而绵长。听着这般动听的曲调,娜亚的嘴角不禁弯起了些许,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这一吹便是一刻多钟,“真不行了气不够了,等我缓一缓再给你吹。”略带喘气声的声音,教她失笑出声。

    “你吹得是什么乐器?”

    “乐器?不过是片叶子。”

    叶子?她好奇地将门开了点缝隙,发现秦源面色微红,手里确实拿了片叶子。

    “冬日里你哪寻来的叶子?”透过缝隙,她歪着头问道。

    “已经开春了,娜亚。”他指着屋外绽放嫩芽的树枝,“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屋门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大开,娜亚望着院内的树木出神,含泪的眼眸总算能落下泪水。

    下一瞬,她已在秦源的怀中。总算找到了地方可以发泄思念与痛苦。无声地痛哭,泪水浸湿了他的衣物。

    明白今日她定是发生了何事,秦源也不曾追问,只是默默地将人搂得更紧,相拥入眠。

    一夜无梦。

    次日晚,林娘子夫妇前来告别。

    “怎么着急要走,不再多留些时日?”女王不舍地握住她的手,试图挽留道。

    “原本来此就是为了秦源和商路之事,秦兄在罗格一切安好我们也就放心了。至于商路西延……近来曼丽花又现我们也有所耳闻,提莫怕是有大问题,此事也只能先行作罢。”袁停解释道。

    娜亚已让人围了提莫二王子府,也将消息传去了提莫,可至今还未发现他们有半点动静。先前这般张扬,眼下又成了缩头乌龟,确实很是可疑。

    “秦恒他们——一切可好?”在一旁的秦源出声问道。

    此前大初有人刻意针对他身边人,闹出了许多事情,可近半年来却毫无声响,让他一直悬着一颗心。

    “放心吧秦兄,陛下一直让人盯着呢,他们不会有事的。只是你当真想不到,究竟可能会有何人要害你吗?”林娘子蹙眉问道。

    他沉默半晌,方道:“这几个月我也一直在挂心此事,毕竟我从前是凌羽卫副使,得罪过的人又何止凡几。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将手伸到福建、浙江乃至燕北的,无非也就是那几家世家了。”

    此事他不信陛下看不出,也不信人精般的林娘子瞧不出,所以他便痛快直言。不过他也和娜亚私下谈过两回,可也没什么头绪。

    “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一定要引我出现的理由是什么。”

    作为先帝的一把刀,他得罪过的世家无数,可能够费尽如此心力,只为取他性命——又为了什么?

    他已经远走他乡,此生都不会再回大初。

    这也是他们的困惑之处,只是一直未能查明缘由。不光如此,临走之际还有一桩事得和他说一声:“其实我们这回动身,还是为了邵韶。”林娘子叹道。

    秦源闻言忙问道:“她碰到何事?”急切得教娜亚蹙了眉。

    不是说只有一个瑞阳嘛?怎么又冒出来一个邵韶!他的“好妹妹”怎么一个接一个。

    “邵韶是哪位?”一直未曾出声的女王问道。

    “镇北军中的参将,一路摸爬滚打起来的。”袁停合时宜地解释道,还不忘给好兄弟挑了个眉,示意他得承这份情。

    秦源有些无奈地看向了林娘子,道:“可是燕北出了什么事?”

    “去年匈奴退守之地大旱,牛羊死了不少,再加上暴雪冻死了不少人畜,新可汗就带着部族迁至了燕北的西北处,毗邻燕北与女真。而后……”她卖了个关子,停在了此处。

    “而后怎么样了?”却是娜亚先问道。

    “新可汗要与我朝和亲,点名只要邵韶,旁人一概不要。”

    闻言秦源眼神如刀,愤道:“他痴心妄想!若不是我把他捉了回来,全了他的性命,他岂能活到今天?还因兄弟相残死伤惨重,白得了这个可汗之位。那小子生的一副小白脸模样,哪里配得上邵韶!”

    林娘子与袁停相视一笑,劝道:“陛下自然不会同意,你也放宽心。待我们从燕北出使回来,会给你寄信知会你一声的。”

    将人送走后,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对于这位邵将军,娜亚显得格外有兴趣,问道:“她和匈奴的新可汗是怎么相识的?”

    可惜的是秦源所知也不甚多,“此前两军交战,我们将人捉了来,见他配合便好吃好喝地供着,也不曾伤他。彼时就是邵韶负责审讯,至于后续他们二人发生了什么,我便不知了。”

    不过光是这些就够让她遐想连篇了:血海深仇的两国皇亲国戚,因缘相会,从互相憎恶到不知不觉中被彼此吸引……

    可他,是匈奴的可汗;她,是镇守燕北的将军。

    他们之间流淌着的是两族的无数条性命,如何能够相爱!

    尽管如此,他仍旧想要得到她!不顾一切地上书和亲!

    多么凄美的爱情故事,怎么没有人写呢?娜亚不禁在心底大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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