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分外动人，仿佛煞有介事。
时韫心定，众人都看灵妃时，她与沈毖相视一眼，动作微不可查。
沈毖眯眼，心下了然。
“陛下！”才旦心思都在皇帝上，没注意时韫神色，“陛下后宫有此妇人，为了自己私利，竟然可以戕害灵妃的孩子，如此狠心，陛下打算坐视不理么？！”
老皇帝微合眼，正欲说话，沈毖却向前一步，向高台躬身：“陛下，臣斗胆插嘴，灵妃娘娘从淑妃宫里头搜的东西，无其他人作证，还有待查明。但臣有一个人，还请陛下见过。”
皇帝闻言睁眼，没理乱叫的才旦，只问沈毖：“和此事有关系？”
“回陛下，是。”
沈毖躬身，视线下扫，带着一丝鄙夷掠过才旦的脸，再看时韫。时韫会意，喊了句：“上来吧！”
这次为了淑妃的事，从找线索到找人，再到审人，沈毖都是引导，告诉时韫每一步如何。至于执行，此事牵连到西域，他又顶着“淑妃之子”的名头，行动不便，便都交由时韫做了。
她作为府内医官，方便走动，他只能全权交给她。
此时话音落下，昨晚被五花大绑的医师哆哆嗦嗦地进来了。
后头有侍卫跟着，这老头走到跟前，直接跪下。
“逸王这是何意？”
才旦喜意减退，他问沈毖话，沈毖却不抬眼皮。
才旦是临危受命，过来找茬的。他对大周皇家不清楚，只知皇帝老儿的三个长大的皇子里，逸王最小，如今不曾弱冠，身后背景更不硬，只有个大理寺卿的舅舅所属的李家撑着。
二十一部想挑事，又怕一击不成，便寻了逸王的不痛快。此事他们若占理，便能借此提条件，要挟着讨些好处；若不成，逸王身后无兵权，大周也不会为他动武。
沈毖见人到了，转头回禀：“陛下，此人姓胡，为京郊医师，平日替妇人看病。此次灵妃受孕，他为之诊过脉……”
他故意不说重点，说完去看灵妃的脸色，见她不哭了。不仅不哭，脸色还由红渐变为白，白的不太好看。
众人都在看老头，看得他抖得更狠。皇帝揉揉眉心：“说重点。”
“是。”
沈毖回眸，给时韫一个眼色，时韫走到殿中央，在胡医师的旁边，利落跪下叩头：“回陛下，臣乃逸王殿下府中医师，此次灵妃娘娘失子之事，因逸王殿下关心未出世的小弟妹，特禀皇后，皇后许臣暗查此事……”
她顿了顿，抬头，目光落在身前地面上：“臣得皇后殿下的令，在尚药局和诸位医师交流，又翻看了灵妃娘娘的脉案，查了娘娘近一月的吃食，发现娘娘不光多食螃蟹河虾等性寒之物，就连脉案上所记载的，安胎药也是少喝甚至……不喝。”
才旦脸色变黑，旁边灵妃则忽然吼了一句：“你胡说！”又见皇帝目色灼灼，她吓得抖了一下，闭嘴了。
皇帝眼色明快些许，他皱了皱眉，又看身边的莫矮子。莫矮子立刻问时韫：“你所言可属实？当日灵妃娘娘没了孩子，皇后娘娘连夜调看了脉案与膳房的存档，均未发现异常，你在此信口污蔑，罪过可不小。”
“臣不敢。只是照顾灵妃娘娘的太医和厨师，在娘娘失了孩子后，都被赶出宫去了，如今动用无数人，也找不到他们半个影子。”时韫仍垂着眼，“陛下圣明，若对此存疑，一查便明了。”
前几天，时韫和几个侍卫，查得没日没夜，一个替灵妃看过身子的都没找到。而昨夜这胡医师，也是他们寻的头都大了，才在一个池塘边发现了。发现时，他被堵嘴被捆要溺死了。
毁脉案，杀人灭口，但做的不干净。
“尚药局太医院，上次轮换什么时候？”皇帝转头，额前串旒不动一下。
台下众人瓜子还在磕，听到这话都在回忆。半晌，没等莫矮子回话，妃嫔席间有人出声：“回陛下，灵妃姐姐丢了孩子后，皇后娘娘怪罪太医院和尚膳房无能，查了一番，赶出去了一部分。”
时韫在殿中央，不好去看谁说话，心道好娘娘，谁及时补这么一句，等事了了她必得登门拜谢。
“也就是说，赶出去的人里头，有替灵妃看身子的，如今性命无存了？”皇帝老头从开席就没表情，现下冷笑出声，笑得灵妃发毛。
“陛下明察。”时韫道，“奉皇后娘娘的令，臣终是找到了胡医师，此人曾多次为灵妃诊脉。”
后头的胡医师想起昨晚，及时叩首：“禀天子陛下……草民本是一普通行医人，上个月，灵妃娘娘出宫游玩，曾扭了脚到城郊草民的医馆里看诊，草民本以为看完诊开了药便没事了，可谁知，就在上个月……”
他支支吾吾，是看到了才旦飘过来的狠厉目光，莫矮子却道：“陛下命你直说，上个月怎么了？”
胡老头没骨气，更没胆子，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能跪在皇帝跟前说话。他怕灵妃，但更怕皇帝，只好开口：“上个月娘娘派了人来……派人来，宣了草民进宫……”
他冷汗冒了一脑袋，众人听得正起兴，他却不说了。皇帝声音立刻传来：“进宫干什么？”
声不大，但够冷，吓得他当即磕头不止，额前都红了：“是……是！……陛下！娘娘宣草民进宫来，要臣给……给开一副活血化瘀的药！……陛下，草民万死！推脱不得，只好给了药才得脱身……！”
这话断断续续，不啻于一声惊雷，雷得在场看戏众人顿时瞪大了眼睛！
好狠的人！
若话为真，这胡医师就是真糊涂，真狠！敢打皇嗣！但最狠最匪夷所思的，当属灵妃——一个母亲，自己打自己的孩子！
这话落地，半晌没声，在场一句话都没人再说。
就连皇帝都微敛了敛眸，才缓过来。
时韫听到这话，手紧了紧。然后不出意料的，灵妃尖利的声音杀过来：“大胆刁民胡言乱语！你可知污蔑本宫是何等罪过？！！！”
时韫转头去看，只见仪态姣好的灵妃此刻脸全白了，头上也有莹莹的汗。她精通医术，知她是惶恐所致，便明白被说中了。
才旦在灵妃旁边，还存有理智，他拉了灵妃一把，手上用力，捏得人胳膊生疼，才唤回灵妃神智。
“娘娘先别说这人胡言。”
沈毖连瞥都不瞥灵妃，他招招手，身后不知何时已有人候着。有一小黄门郎过来，呈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的，有一红册子，和一着黑墨的纸张。
黄门郎将东西递给莫矮子，退了。
沈毖道：“陛下，这是存档，一件是近一个月闲杂人等出入宫的记录，而另一个，是灵妃给胡医师在京郊置的一处宅子。”
地契，和宫闱局的册子。
皇帝这时候动了动，接过册子略翻了一下，对于地契却认真看了看。
他看向沈毖，沈毖道：“上个月，初五，下午。”
莫矮子很有眼色，过来翻开册子，翻到记载的地方，果然白纸黑字记着医师胡氏进宫的时辰，出宫的时辰。
皇帝略略扫一眼，就挥手让人拿开了。
这记载每日鸡毛蒜皮小事的册子，归宫闱局掌管的，除了皇后，后妃是没权力更改的。其实沈毖也差点没想到这一层，还是啥也查不到山穷水尽之时，时韫想到的。
沈毖动用了宫里的关系，让人把册子拿出来查了，才发觉有这么个人，他们才查到了这个姓胡的头上。
而这个地契，也是白纸黑字，还有官府盖章，是胡医师供出来的实物，是皇帝前两年赐给灵妃的，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陛下，此宅是开了药，灵妃娘娘赏的！”胡医师不敢认，但想到女儿，心一狠：“陛下恕罪！……草□□油蒙了心，一时冲动犯下大错……草民万死，还请陛下放过草民女儿！”
“灵妃，你想说什么？”其实若事为真，便是灵妃杀亲子，但皇帝却一点也看不出生气，甚至都看不到情绪波动，依旧眼神平和，“这些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
灵妃没想到他们会查到姓胡的身上，她这么多年长居后宫，玩心眼玩不过真聪明的。
她面色纸白，“扑通”一下瘫坐在地。没等她说，那胡医师又补充：“灵妃娘娘让草民开的方子……太医院是无备份的……只在草民家里有一份，陛下可派人去查……”
其实地契和入宫记录都做不得假，足以捶死了。
“陛下！……我……”灵妃猛地转头，才旦却没给她任何回应——一开始是听灵妃说此事万无一失，也了解到灵妃在宫中处境不错，他才敢来闹的，却不想闹成这样。他一时懵然，还在想对策。
灵妃又转头面向台上，叩首：“陛下……逸王出言污蔑，妾……妾死不足惜，但陛下……妾身确实在宴席上服用过苦丁茶！……难道陛下也不闻不问吗？”
“臣斗胆，敢问灵妃娘娘，那日赏花宴上，娘娘是喝了多少茶水后开始腹痛的？”
时韫突然开口，沈毖没想到，他蹙了蹙眉，碍于众人在场还是没制止。
“你这丫头年纪轻轻，打算胡说什么？”才旦缓过来，摁住要发作的灵妃，怒视时韫。
他见眼前人神色镇定，但显明不过及笄，年岁不大——他不懂大周礼制，更看不明白时韫的服制，只觉得黄毛丫头胡搅蛮缠。
“贵使且慢。”但话被沈毖打断了。他终于正眼看了下才旦，“每年宫内选医官，内务局考核，皇后娘娘监察，这小丫头再不招你待见，也是一步步考上来，被娘娘点了跟着本王的……故，望贵使口下留情，听她说完，再骂不迟。”
原本，太祖年间发过一次疫病，杀的很大，死伤上万，后得民间无名医相助，才得以平息。自那场疫病后，整个大周，同皇帝在内，渐行了一股“尚医”风，民间对行医人家更是多出三分敬仰。
行到如今，就连后宫都成了惯例，每年在民间设考，以以举有才的医师，保大内后妃康泰。
时韫即是建元年间考来的。
“禀陛下，苦丁茶属性寒之物，有活血化瘀之效，不光孕妇不宜多用，就是普通女子多服后，也会出现腹部发冷，不适之感。”时韫不顾才旦为难，“但药物均有计量限制，若只饮一两杯，里面苦丁茶只做辅作之用，清热发汗，并不会有不适……”
顿了顿，她继续说：“不知灵妃娘娘当日在宴席上，是饮了几大白，或是喝了很多盏？”
有很多话，沈毖作为亲王，不能明晃晃去质问后妃，不合礼节，但时韫却不是。她是逸王的医官，不居高位，也无牵挂，很多事情为了逸王和淑妃，她要豁出去，也必敢豁出去。
灵妃无助地看才旦，才旦见色铁青，她只好自己混水摸鱼：“事情发展许久，本宫喝了多少……如何能记得……”
“陛下，您记得吗？去年太后腹痛呕吐，您传过太医院，当时太后也服了苦丁茶，但众位太医说，苦丁茶药性不猛，饮的不多是无虞的。”莫矮子倏尔俯了俯身，凑到皇帝跟前，“而且……老奴突然想起来了，那日淑妃娘娘设宴，老奴陪侍，也在场，记得灵妃是一杯下肚便不适了，并未再饮……如今看来，灵妃腹痛失子，并非那茶水之故。”
话毕，落入众人耳中。时韫和沈毖不约而同，心下石头彻底落地。
给淑妃洗怨，等的就是这句话。
莫矮子瞥了一眼瘫坐在地的灵妃，终于住嘴了。
“自己孩子丢了，不说回皇后和朕，反而自己找人查，查出来还自己看医书——知道的以为你不允旁人帮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私联二十一部，要来恶心朕呢！”皇帝揉揉太阳穴，一拍案桌，笑道，“好啊灵妃！好得很！”
灵妃已经魂飞，才旦在旁也没想过闹成这样。
殿内一时寒津津，无风却使众人发冷。
就这么默默一会儿。
“此事重新查，让皇后着手，把灵妃从有孕开始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谁把过脉，脉象如何都查一遍。看看不是那茶水的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查过立刻处置了，不必来回朕了。”
半晌后，皇帝笑着，眸中却冷，盯着才旦。他语气缓下来，口中却道：“后宫无一日安宁，灵妃，朕为你考虑，你先回宫歇着吧，免得再肚子痛脑袋疼，朕不好向二十一部交代啊！”
这话出口，面上没动怒却是恼了。
“陛下……陛下息怒。”时韫转头，见才旦颇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情状，方才颐指气使全然不见，他揖一礼，“此事有误会，陛下还需细查……”
才旦也不能再说。如今查与不查无异，证据都甩了，他能说什么？
皇帝拂袖，不再正眼看他，看起来累极了，抬脚就向台下走。众人忙都起身。
莫矮子小心跟随，走到殿中时，低声询问：“那陛下，淑妃娘娘呢？”
又有冷风贯入，在众人的恭送声中，皇帝直直往殿外走：“这事冤枉了她，你去回皇后，让她先解了禁令，放淑妃出来。”
时韫心定，众人都看灵妃时，她与沈毖相视一眼，动作微不可查。
沈毖眯眼，心下了然。
“陛下！”才旦心思都在皇帝上，没注意时韫神色，“陛下后宫有此妇人，为了自己私利，竟然可以戕害灵妃的孩子，如此狠心，陛下打算坐视不理么？！”
老皇帝微合眼，正欲说话，沈毖却向前一步，向高台躬身：“陛下，臣斗胆插嘴，灵妃娘娘从淑妃宫里头搜的东西，无其他人作证，还有待查明。但臣有一个人，还请陛下见过。”
皇帝闻言睁眼，没理乱叫的才旦，只问沈毖：“和此事有关系？”
“回陛下，是。”
沈毖躬身，视线下扫，带着一丝鄙夷掠过才旦的脸，再看时韫。时韫会意，喊了句：“上来吧！”
这次为了淑妃的事，从找线索到找人，再到审人，沈毖都是引导，告诉时韫每一步如何。至于执行，此事牵连到西域，他又顶着“淑妃之子”的名头，行动不便，便都交由时韫做了。
她作为府内医官，方便走动，他只能全权交给她。
此时话音落下，昨晚被五花大绑的医师哆哆嗦嗦地进来了。
后头有侍卫跟着，这老头走到跟前，直接跪下。
“逸王这是何意？”
才旦喜意减退，他问沈毖话，沈毖却不抬眼皮。
才旦是临危受命，过来找茬的。他对大周皇家不清楚，只知皇帝老儿的三个长大的皇子里，逸王最小，如今不曾弱冠，身后背景更不硬，只有个大理寺卿的舅舅所属的李家撑着。
二十一部想挑事，又怕一击不成，便寻了逸王的不痛快。此事他们若占理，便能借此提条件，要挟着讨些好处；若不成，逸王身后无兵权，大周也不会为他动武。
沈毖见人到了，转头回禀：“陛下，此人姓胡，为京郊医师，平日替妇人看病。此次灵妃受孕，他为之诊过脉……”
他故意不说重点，说完去看灵妃的脸色，见她不哭了。不仅不哭，脸色还由红渐变为白，白的不太好看。
众人都在看老头，看得他抖得更狠。皇帝揉揉眉心：“说重点。”
“是。”
沈毖回眸，给时韫一个眼色，时韫走到殿中央，在胡医师的旁边，利落跪下叩头：“回陛下，臣乃逸王殿下府中医师，此次灵妃娘娘失子之事，因逸王殿下关心未出世的小弟妹，特禀皇后，皇后许臣暗查此事……”
她顿了顿，抬头，目光落在身前地面上：“臣得皇后殿下的令，在尚药局和诸位医师交流，又翻看了灵妃娘娘的脉案，查了娘娘近一月的吃食，发现娘娘不光多食螃蟹河虾等性寒之物，就连脉案上所记载的，安胎药也是少喝甚至……不喝。”
才旦脸色变黑，旁边灵妃则忽然吼了一句：“你胡说！”又见皇帝目色灼灼，她吓得抖了一下，闭嘴了。
皇帝眼色明快些许，他皱了皱眉，又看身边的莫矮子。莫矮子立刻问时韫：“你所言可属实？当日灵妃娘娘没了孩子，皇后娘娘连夜调看了脉案与膳房的存档，均未发现异常，你在此信口污蔑，罪过可不小。”
“臣不敢。只是照顾灵妃娘娘的太医和厨师，在娘娘失了孩子后，都被赶出宫去了，如今动用无数人，也找不到他们半个影子。”时韫仍垂着眼，“陛下圣明，若对此存疑，一查便明了。”
前几天，时韫和几个侍卫，查得没日没夜，一个替灵妃看过身子的都没找到。而昨夜这胡医师，也是他们寻的头都大了，才在一个池塘边发现了。发现时，他被堵嘴被捆要溺死了。
毁脉案，杀人灭口，但做的不干净。
“尚药局太医院，上次轮换什么时候？”皇帝转头，额前串旒不动一下。
台下众人瓜子还在磕，听到这话都在回忆。半晌，没等莫矮子回话，妃嫔席间有人出声：“回陛下，灵妃姐姐丢了孩子后，皇后娘娘怪罪太医院和尚膳房无能，查了一番，赶出去了一部分。”
时韫在殿中央，不好去看谁说话，心道好娘娘，谁及时补这么一句，等事了了她必得登门拜谢。
“也就是说，赶出去的人里头，有替灵妃看身子的，如今性命无存了？”皇帝老头从开席就没表情，现下冷笑出声，笑得灵妃发毛。
“陛下明察。”时韫道，“奉皇后娘娘的令，臣终是找到了胡医师，此人曾多次为灵妃诊脉。”
后头的胡医师想起昨晚，及时叩首：“禀天子陛下……草民本是一普通行医人，上个月，灵妃娘娘出宫游玩，曾扭了脚到城郊草民的医馆里看诊，草民本以为看完诊开了药便没事了，可谁知，就在上个月……”
他支支吾吾，是看到了才旦飘过来的狠厉目光，莫矮子却道：“陛下命你直说，上个月怎么了？”
胡老头没骨气，更没胆子，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能跪在皇帝跟前说话。他怕灵妃，但更怕皇帝，只好开口：“上个月娘娘派了人来……派人来，宣了草民进宫……”
他冷汗冒了一脑袋，众人听得正起兴，他却不说了。皇帝声音立刻传来：“进宫干什么？”
声不大，但够冷，吓得他当即磕头不止，额前都红了：“是……是！……陛下！娘娘宣草民进宫来，要臣给……给开一副活血化瘀的药！……陛下，草民万死！推脱不得，只好给了药才得脱身……！”
这话断断续续，不啻于一声惊雷，雷得在场看戏众人顿时瞪大了眼睛！
好狠的人！
若话为真，这胡医师就是真糊涂，真狠！敢打皇嗣！但最狠最匪夷所思的，当属灵妃——一个母亲，自己打自己的孩子！
这话落地，半晌没声，在场一句话都没人再说。
就连皇帝都微敛了敛眸，才缓过来。
时韫听到这话，手紧了紧。然后不出意料的，灵妃尖利的声音杀过来：“大胆刁民胡言乱语！你可知污蔑本宫是何等罪过？！！！”
时韫转头去看，只见仪态姣好的灵妃此刻脸全白了，头上也有莹莹的汗。她精通医术，知她是惶恐所致，便明白被说中了。
才旦在灵妃旁边，还存有理智，他拉了灵妃一把，手上用力，捏得人胳膊生疼，才唤回灵妃神智。
“娘娘先别说这人胡言。”
沈毖连瞥都不瞥灵妃，他招招手，身后不知何时已有人候着。有一小黄门郎过来，呈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的，有一红册子，和一着黑墨的纸张。
黄门郎将东西递给莫矮子，退了。
沈毖道：“陛下，这是存档，一件是近一个月闲杂人等出入宫的记录，而另一个，是灵妃给胡医师在京郊置的一处宅子。”
地契，和宫闱局的册子。
皇帝这时候动了动，接过册子略翻了一下，对于地契却认真看了看。
他看向沈毖，沈毖道：“上个月，初五，下午。”
莫矮子很有眼色，过来翻开册子，翻到记载的地方，果然白纸黑字记着医师胡氏进宫的时辰，出宫的时辰。
皇帝略略扫一眼，就挥手让人拿开了。
这记载每日鸡毛蒜皮小事的册子，归宫闱局掌管的，除了皇后，后妃是没权力更改的。其实沈毖也差点没想到这一层，还是啥也查不到山穷水尽之时，时韫想到的。
沈毖动用了宫里的关系，让人把册子拿出来查了，才发觉有这么个人，他们才查到了这个姓胡的头上。
而这个地契，也是白纸黑字，还有官府盖章，是胡医师供出来的实物，是皇帝前两年赐给灵妃的，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陛下，此宅是开了药，灵妃娘娘赏的！”胡医师不敢认，但想到女儿，心一狠：“陛下恕罪！……草□□油蒙了心，一时冲动犯下大错……草民万死，还请陛下放过草民女儿！”
“灵妃，你想说什么？”其实若事为真，便是灵妃杀亲子，但皇帝却一点也看不出生气，甚至都看不到情绪波动，依旧眼神平和，“这些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
灵妃没想到他们会查到姓胡的身上，她这么多年长居后宫，玩心眼玩不过真聪明的。
她面色纸白，“扑通”一下瘫坐在地。没等她说，那胡医师又补充：“灵妃娘娘让草民开的方子……太医院是无备份的……只在草民家里有一份，陛下可派人去查……”
其实地契和入宫记录都做不得假，足以捶死了。
“陛下！……我……”灵妃猛地转头，才旦却没给她任何回应——一开始是听灵妃说此事万无一失，也了解到灵妃在宫中处境不错，他才敢来闹的，却不想闹成这样。他一时懵然，还在想对策。
灵妃又转头面向台上，叩首：“陛下……逸王出言污蔑，妾……妾死不足惜，但陛下……妾身确实在宴席上服用过苦丁茶！……难道陛下也不闻不问吗？”
“臣斗胆，敢问灵妃娘娘，那日赏花宴上，娘娘是喝了多少茶水后开始腹痛的？”
时韫突然开口，沈毖没想到，他蹙了蹙眉，碍于众人在场还是没制止。
“你这丫头年纪轻轻，打算胡说什么？”才旦缓过来，摁住要发作的灵妃，怒视时韫。
他见眼前人神色镇定，但显明不过及笄，年岁不大——他不懂大周礼制，更看不明白时韫的服制，只觉得黄毛丫头胡搅蛮缠。
“贵使且慢。”但话被沈毖打断了。他终于正眼看了下才旦，“每年宫内选医官，内务局考核，皇后娘娘监察，这小丫头再不招你待见，也是一步步考上来，被娘娘点了跟着本王的……故，望贵使口下留情，听她说完，再骂不迟。”
原本，太祖年间发过一次疫病，杀的很大，死伤上万，后得民间无名医相助，才得以平息。自那场疫病后，整个大周，同皇帝在内，渐行了一股“尚医”风，民间对行医人家更是多出三分敬仰。
行到如今，就连后宫都成了惯例，每年在民间设考，以以举有才的医师，保大内后妃康泰。
时韫即是建元年间考来的。
“禀陛下，苦丁茶属性寒之物，有活血化瘀之效，不光孕妇不宜多用，就是普通女子多服后，也会出现腹部发冷，不适之感。”时韫不顾才旦为难，“但药物均有计量限制，若只饮一两杯，里面苦丁茶只做辅作之用，清热发汗，并不会有不适……”
顿了顿，她继续说：“不知灵妃娘娘当日在宴席上，是饮了几大白，或是喝了很多盏？”
有很多话，沈毖作为亲王，不能明晃晃去质问后妃，不合礼节，但时韫却不是。她是逸王的医官，不居高位，也无牵挂，很多事情为了逸王和淑妃，她要豁出去，也必敢豁出去。
灵妃无助地看才旦，才旦见色铁青，她只好自己混水摸鱼：“事情发展许久，本宫喝了多少……如何能记得……”
“陛下，您记得吗？去年太后腹痛呕吐，您传过太医院，当时太后也服了苦丁茶，但众位太医说，苦丁茶药性不猛，饮的不多是无虞的。”莫矮子倏尔俯了俯身，凑到皇帝跟前，“而且……老奴突然想起来了，那日淑妃娘娘设宴，老奴陪侍，也在场，记得灵妃是一杯下肚便不适了，并未再饮……如今看来，灵妃腹痛失子，并非那茶水之故。”
话毕，落入众人耳中。时韫和沈毖不约而同，心下石头彻底落地。
给淑妃洗怨，等的就是这句话。
莫矮子瞥了一眼瘫坐在地的灵妃，终于住嘴了。
“自己孩子丢了，不说回皇后和朕，反而自己找人查，查出来还自己看医书——知道的以为你不允旁人帮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私联二十一部，要来恶心朕呢！”皇帝揉揉太阳穴，一拍案桌，笑道，“好啊灵妃！好得很！”
灵妃已经魂飞，才旦在旁也没想过闹成这样。
殿内一时寒津津，无风却使众人发冷。
就这么默默一会儿。
“此事重新查，让皇后着手，把灵妃从有孕开始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谁把过脉，脉象如何都查一遍。看看不是那茶水的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查过立刻处置了，不必来回朕了。”
半晌后，皇帝笑着，眸中却冷，盯着才旦。他语气缓下来，口中却道：“后宫无一日安宁，灵妃，朕为你考虑，你先回宫歇着吧，免得再肚子痛脑袋疼，朕不好向二十一部交代啊！”
这话出口，面上没动怒却是恼了。
“陛下……陛下息怒。”时韫转头，见才旦颇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情状，方才颐指气使全然不见，他揖一礼，“此事有误会，陛下还需细查……”
才旦也不能再说。如今查与不查无异，证据都甩了，他能说什么？
皇帝拂袖，不再正眼看他，看起来累极了，抬脚就向台下走。众人忙都起身。
莫矮子小心跟随，走到殿中时，低声询问：“那陛下，淑妃娘娘呢？”
又有冷风贯入，在众人的恭送声中，皇帝直直往殿外走：“这事冤枉了她，你去回皇后，让她先解了禁令，放淑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