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俢仁药铺有人来闹,就让他们把仿制的丸药化在水里。赝品会沉渣,百草堂不会。”

    “新药的方子,最后几味藏在配药房老地方。水路丢货的损失,可以从东街几家铺子的账上匀,工人的钱不可拖欠……”

    怀宁咳嗽了会,平复呼吸梳洗,又把徒弟当归叫到跟前,安排他诸事。

    她的态度,总让当归觉得疏离。

    雪色发带松松系上鸦色长发,眉眼疏浅,加上长期病损的憔悴,就像一缕轻袅的烟,随时都能散掉。

    “师娘当真要进宫?”当归好奇。当然知道问也是白问,最近玄甲军频繁来催,再推诿,恐怕就要把人抓去。

    怀宁掀起长睫,瞥了他一眼:“说过多少次,别叫我师娘。”

    看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肯定是张况教的。

    当年阿雉殿走水,怀宁被烟熏晕厥,再醒来,已经在一辆简朴的马车里。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张况。

    不管他真名叫什么,他自称“张况”,是个木匠。那段时间恰好在修缮凤徽宫,得知阿雉殿里还有人,就冲进去救了。

    “为何直接把我救出宫,而不是留在宫里?”怀宁记得,自己当时很警惕。

    张况笑眯眯的,“看夫人在宫里不开心,索性带出来。”

    怀宁被这理由噎住,“你何时看见的?”

    “以前。”他突然凑近她,像狐狸盯住猎物,“以前我见过夫人。说实话,当时惊鸿一瞥,就对夫人一见钟情。”

    怀宁心跳漏了一拍,缩到角落里。

    “夫人”二字从他这玩世不恭的人嘴里说出,竟古怪得很。

    但张况猜得不错,在被祁迦引移居阿雉殿后,她的心已经死了。存留在大殿中,仍幻想着让祁迦引回心转意的那个人,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哪怕还有很多原因,她没有离开。也不代表重获自由时,并不高兴。

    可张况的话,她不能全信。

    张况手指修长根骨分明,没有任何做苦工的痕迹,不可能是木匠。

    想把一个大活人从宫里带出,也没有那么容易。

    至于一见钟情……怀宁确信,从未见过他。他太年轻了,懂得何为情爱吗?问起年纪,还胡言乱语,说自己二十三四,和她一般大。

    分明十八九岁,细皮嫩肉的,形容俊美。

    怀宁最后当他在开玩笑,也知道自己从他嘴里撬不出什么东西,就不再过问。

    出宫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难熬。

    她本来就病重,加上火灾伤了心肺,在半醒半昏中,苦苦地煎熬。也就是那时候,张况带她去找蔡神医。

    在那之前,怀宁总是梦魇。

    她很恨,恨祁迦引,恨郑氏,恨不得他们下地狱。甚至幻想着重回皇宫,刺杀帝后一死了之。

    张况看不下去了,说和仇人同归于尽的想法,过分的蠢笨。一味沉湎于仇恨,不一定损人,肯定不利己。所以他让她拜蔡神医为义父,跟对方学习药理,又鼓励她做生意。她才渐渐好转。

    但怀宁还是没放下,她很自责,若非自己识人不明,薛氏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于是她开始抄写经文,借师父的名义,卖滋补丸药、盘酒水铺面,积攒银子,声名,筹谋至今。

    张况经常外出。因为她离开了皇宫,他便辞了木匠活计,四处做零工。有时出去三五日,有时十天半个月。

    每次回来,都给她带礼物,顺便没谱地调侃:“女子抛头露面多有不便,不如我们拜堂,从此你就是我夫人,绝对没人敢欺负。”

    “想得美。”怀宁不接他的茬。

    他很狡猾,藏了那么多秘密,她不可能答应。

    他不坦白,却也不气馁。蔡神医死后,就开始教唆周围人,唤他“师父”,唤怀宁“师娘”,屡骂不改。

    世上没有不求回报的亲近,怀宁已经吃过教训了。不管他怎么闹,她不会当真的。

    “好了,你去忙吧。”怀宁回忆了会往事,支走当归,“记得把前几日做的润喉糖备上,我路上吃。”

    她如今已经落下病根,咳嗽不好。常需服药。

    这润喉糖,还是张况根据神医药方改良制成的。

    说她医术不精,玄甲军根本不信,只说宫里必须请到神医。退而求其次,请神医的亲传弟子也可以。

    如果没推测错的话……是德嘉太后病了吧?作为自己的姑母,德嘉太后是唯一一个看好祁迦引,促成他们婚事的。

    原以为等祁迦引登基,她为皇后,薛氏便可权摄庙堂内外,但自郑氏上位后,太后便常在夜里黯然淌泪,向怀宁道歉。

    后来,怀宁还被一场无名火“烧死了”。太后贵体每况愈下。

    不能让姑母自责下去。怀宁也有私心,既然祁迦引卸磨杀驴,她此番回胤都,自然要想办法治好父兄,暗中结交其他皇子、王公,推翻祁迦引。

    不过可笑的是,两年了,祁迦引竟然无子嗣,上个月,陈王也死了。

    陈王便是太后的孙子,论辈分,算祁迦引的侄子。

    陈王父,也就是丹阳王早死于夺嫡之争,陈王又死了,太后怎能不伤心?于怀宁而言,便是连合适结盟的储君人选都没有了。

    罢了,先替父兄治好病,培养薛氏孙辈,再图谋良策吧。

    祁迦引不也能忍吗?六年同榻而眠,她都没看清他眼底的绝情狠心。

    推开医馆门,怀宁看到两列铠甲铮然的铁甲军,停在悬牛角铜铃的马车前。

    默默吐了口气,怀宁踩凳子上去。靠在车壁上,打开药箱,摸到了用纸包好的糖果。把糖含进嘴里。漫漫的长路,总算有些甜的慰藉。

    当马车走过第三百七十块地砖的时候,突然磕了一下。怀宁挑起帘子,撞见自己的兄长谦璋。

    他英姿勃发,正率领卫队走来。

    阿兄还很年轻啊,可惜不能挽弓了。如果不是当初她一意孤行,何至于此?

    怀宁心口钝痛。

    不怕,她已经回来了,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去见他了。她知道谁在阿稚殿放的火,这些账,她总归要清算。

    再次放下帘子,怀宁压抑着情绪,闭上眼睛。行了约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

    巍巍宫宇,如同默兽。

    经由一系列繁琐检查后,有个面熟的宦官过来领路。怀宁辨认了片刻,才认出来,这人居然是中常侍李如海,贴身侍奉祁迦引。两年不见,皮肤又松了很多,佝偻行步的毛病,倒是一点没改。

    怀宁在心底笑了下。没走多久,却又意识到什么。

    “常侍大人,去的是太极宫的方向?”

    “姑娘来过宫里?”李如海好奇。

    怀宁咳嗽片刻,“不曾。”

    但又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不是哪位贵人病了?”

    “到地方你就清楚了。”李如海不耐烦,似乎觉得,怀宁的话太多。从进宫伊始,这姑娘就颇有派头。道自己病体在身,恐给贵人渡过病气,非要蒙着面巾。这会又问东问西,岂不知偌大皇宫,不闻咳嗽一声。

    还是来的太极宫。怀宁抬头看了眼正殿金漆的匾额,突然恍惚。难道不是德嘉太后病了,而是祁迦引?

    不可能,前段时间,祁迦引还和众臣到郊外围猎,收获颇丰。那为什么李如海带她来太极宫?

    曾几何时,她也常来这里。

    给祁迦引送夜宵,送汤药,或者送亲手缝制的狐裘。他经常避而不见,任她在冷风里站很久很久。她很难过,站久了,连地砖有多少块,都数清楚了。

    后来从移居到阿雉殿,她终于不去了,祁迦引也不来。谎言被戳破,不想伪装了吧?曾经和自己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感到辛苦吗?

    “阿宁,日月所照,江河所至,我只爱你一人。”

    他不止一次这么说。拥着她的时候,怀抱那么炙热滚烫。

    想想都可笑。

    怀宁抬头,自怜地揩了揩眼角。是他也没什么可怕的。往事如烟,她应该放下了。

    “宣神医蔡氏觐见——”

    小黄门拖长尾音,怀宁深吸了口气,走进太极殿正殿。殿中垂下了许多素色帷幔,翩然飘拂,遮掩着一个颀长的暗影。

    她迅速低头,走得很慢。那影子因火光明灭,在眼底跃动。

    终于走到了台阶下时,便听得一声低沉的声音:“抬起头来。”

    一如经年前,她熟悉的那样,冷玉坠盘,泠泠悦耳。

    怀宁攥着衣袖的掌心颤抖了,抬眸,果然是祁迦引。他单手支着颌,侧躺在躺椅上。一身玄色织金龙纹长袍,面如冠玉,眼若流星。极具侵略性的长相。

    看到怀宁时,眸光骤凝,气势有些逼人。

    “神医……为何蒙着脸?”

    原来完全没认出她。

    是了,其实她也不想被认出。

    听说当年大火,他如常处理完所有政务,才走到阿稚殿的废墟前。甚至没有深究幕后黑手,只是越了次规格,以皇后之礼葬了她的衣冠。

    猫哭耗子假慈悲,虚伪。

    怀宁低声咳嗽,不禁哂笑,“民女有旧疾,惶恐惊扰皇上。”多亏那场火灾,她的声线都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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