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疾?”祁迦引重复了句,慢慢地从椅上坐起来了。鹰隼般的目光注视她,像在思索什么。

    “上前来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怀宁琢磨不清他的意图。

    指尖在袖口里攥紧,慢吞吞地朝他行去。不知道走多近,也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她想起许多往事,感到齿冷。

    “神医,怎么不走了?”祁迦引又问。

    怀宁才发现,他薄唇挑着,眼底洇着些冷意。那不是一种和她开玩笑的态度,像是在看她演戏。

    面巾蒙得极好,也能认出么?突然吩咐这句,到底想做什么?

    回想起来,这么多年,怀宁竟然没猜透过他的想法。

    这次回胤都,是张况提议的。张况行色匆匆,说自己家里出了些状况,不得不回来,不想把怀宁扔在外头。

    怀宁顺水推舟,想借机进宫给德嘉太后看病,留在宫里,盯郑皇后的破绽。自己被“烧”后,德嘉太后在后宫已经没有依仗。但郑皇后不可能是省油的灯。

    她们这些世家女,自小就被教育得锋利,一旦入了宫廷,必然要为家族谋权,必要时亦可架空皇权、弑君、扶持幼帝,成为垂帘听政的太后。

    只是种种卑劣手段,怀宁从没想过,要在祁迦引身上使用。如今亦不屑在祁迦引身上用了。她不想见他,不想和这个男人再有所纠葛。也相信哪怕知道,阿稚殿的大火是郑皇后放的,他也不会理睬。

    “请陛下明示,陛下是否病了,让民女近前医治?”她反问。

    祁迦引修长的指轻叩躺椅边缘,轶丽的眼在她身上逡巡,“嗯,孤病了。恰好听闻神医在胤都行医……到孤身边来。孤最近头疼。”

    他像是有些累了,言简意赅。

    怀宁又看了眼旁边的宦官,一个个垂着头,没有阻拦的意思。

    只是头疼的话,为什么专门请她?

    他今日的态度古怪。

    怀宁挪不动步子,但再不动,就是抗旨了。她还是走过去。祁迦引便挽起宽大的袍袖,朝她伸出胳膊。

    “陛下头疼多久了?”怀宁眸光怔忡。

    他的掌心遍布老茧,全是戎马倥偬留下的痕迹。从前他曾自荐教她舞剑,从后搂着她的腰,握紧她的手背。

    哪怕茧子磨得她生疼,她也笑闹他再教几次。

    原来很爱的时候,哪怕不舒服了,也会欺骗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其实她不喜欢舞剑,也不喜欢这粗粝的感觉。她还没忘记,凤徽宫下,那双手扼住自己咽喉的痛感。

    “很久了。”祁迦引俯首,冷檀的气息突然迫近,怀宁连忙后撤半步,“陛下?”

    祁迦引扬眸,带了丝戏谑的嘲讽,“神医身上药味很重。”

    他刚才居然在闻她的气息?

    不等她发问,他又道:“其实孤前几日狩猎归来,在宫外见过神医。”

    怀宁的心都跳停半秒,祁迦引蓦然拽下她的面巾。

    风烟俱静。

    祁迦引盯着她的脸,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咧扬起来:“果然是你!夫人,你没死,为何欺骗孤?”

    他笑得脸颊都有层艳的薄红。怀宁也是太久没有接触,忘了他是个有些疯的人。曾经骗人的时候,行事就无所顾忌。

    他这算什么态度?发现自己没死,觉得新奇吗?怀宁也设想过日后重逢的情景,设想过他会震惊、震怒……唯独没想过,他会笑。

    她感到片刻的窒息,不禁闭了闭眼。

    “民女……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你知道。言语可以撒谎,身体不会。”祁迦引突然攥住她的衣领,向后下方拽扯。

    怀宁大惊失色,“陛下,请自重!”

    她不明白祁迦引要做什么,但不管怎么样,她绝不会承认的。哪怕她知道,自己这次莫名其妙被宣召入宫,可能是祁迦引的旨意。她失算了。

    可祁迦引没有在她后背找到想看到的胎记,笑意凝在嘴角。

    怀宁迅速地后退,拢好衣襟。几缕头发顺着她纤细白皙的颈项落下,睫毛轻颤,倒有两分可怜的意味。

    不过是很短暂的一个举动,但怀宁眼底的错愕、厌恶根本掩饰不住。

    祁迦引五指曲了曲,又看着她。

    以前的薛夫人,性情柔顺得很。他像是不明白,在眼前比对着,怀宁的脸和记忆中那张脸。呼吸有些急促。

    怀宁又咳嗽起来,担心祁迦引因为她“请自重”这种失言的话生气,补充了句,“物有相似人有相同,不知道陛下和那位故人有多久没见了?若是很久了,忘记对方长相,也不是没有可能。”

    “忘了?”祁迦引眼光轻颤。

    怀宁垂睫不语。她没有想过易容什么的,不过洗掉了一些专属于曾经的印记。譬如后背的胎记。祁迦引曾说,那胎记别致,像枫叶。

    若他喜欢,她便不想留着。

    祁迦引沉默片刻,忽地哂笑,“神医言之有理,孤可能确实记不清楚了。再替孤诊脉吧。”他懒散地躺了回去。

    怀宁本想打消他的疑虑,可真听他这么说,心底还是泛起丝涟漪。

    罢了,记不清便记不清,那也是最好的。

    她取出帕子缠着手,指尖落在他手腕上。冰冷的触碰,叫祁迦引再次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过这次,他就是打量她,漆黑的眸讳莫如深。

    怀宁有些心猿意马。本就不想再见,若没什么大事,随意开个方子就走吧。

    把了会脉,复又检查了下他手臂的筋络粗细,怀宁有些意外。

    祁迦引道:“孤病得很重?”

    祁迦引自小就有头痛的毛病,有时左侧疼,有时右侧,怀宁是知道的,可这次疼,是因为他中毒了。

    “陛下中毒了。”她据实所言。

    祁迦引把手收回,仔细摁了摁刚才被她触碰过的腕部,“说来听听。”

    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有人谋害他,这不值得他愤怒么?看手腕筋络的状态,中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可能是‘千夜鸩’,由西域流入中原的一种毒药,无色无味的,起初中毒之人也不会有所觉察,但筋络会逐渐变细,直至中毒者肢体麻痹,言行无状……”

    “神医认为,能治好孤吗?”祁迦引又抬眸问她。嘴角挑着丝讽刺的笑。似乎真正想问的,是她是否想治好他。

    怀宁心弦微颤,竟被问住。

    有人突然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陛下,怎么病了不叫太常寺的医官来治,却请个乡野大夫?”

    声线清冷,极具穿透力。怀宁胃里猛然一阵翻江倒海,腥甜气息上涌。不用那些宦官宫婢行礼,告诉她那个人是谁,怀宁也知道。

    她再清楚不过了。

    郑皇后,祁迦引的青梅竹马,当初就是她,藏在祁迦引身后,看着祁迦引骗她,然后飞扬跋扈地,打碎她所有幻想。

    她还放火烧“死”了自己啊!

    光是想,就能想到她在自己死后,笑容多么快意。可能还要再人前,假惺惺掉两滴眼泪:“秋日干旱,哪承想宫殿会走火。薛姐姐身体不好,没逃出来,真是太可怜了。”

    郑皇后走了过来,却在看到怀宁的一瞬,悚然后退两步。

    若非世家教养,她可能会发出尖锐的鸣叫。任谁看到曾经说死掉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都会这么惊讶的。

    她堪堪扶着旁边宫婢的胳膊,才勉强站定。

    怀宁淡漠地朝她行礼,自称“民女蔡氏”。她依旧没从惊愕中回神。

    祁迦引挑开帷幔,语气讽刺:“皇后近来越发地醉了,不经通传便私闯太极殿。”

    不知道是被自己吓的,还是被祁迦引震慑,郑皇后腿发软。

    “妾身关心陛下龙体,一时不察,并、并非有意为之。”

    顿了顿,她又强忍震惊,仔细打量怀宁。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是怀宁。除了脸上没有怀宁从前有的鼻尖痣,穿的也不像她从前喜爱的那些鲜艳色彩。

    她不喜怀宁,就像怀宁不喜她。不知道多少年了,她曾经非常嫉妒,怀宁能嫁给祁迦引。所以当年凤徽宫外,她极尽所能,用言辞刺伤怀宁。

    虽然她是作为巩固联盟的棋子,被父亲引荐给祁迦引,他们才走到一起。她却说祁迦引最爱她,他们青梅竹马。

    但在有发妻的情况下接纳自己,不就说明,他也不算爱怀宁吗?

    薛氏的门楣,也的确被祁迦引刻意冷落,被边缘化了。

    这些年,她是板上钉钉的郑皇后,父亲官拜御史大夫,兄长执掌禁军,她觉得自己赢了的。

    眼下这个自称蔡氏,酷似怀宁的女人的出现,却让她不寒而栗,不知作何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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