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而别,是他的最后决定。

    晨曦微露,当尹曦敲开仓库门的时候,她真恨自己昨天为什么没有把这扇门锁上。

    屋子里一尘不染,空气却冰冷得好似从来都没有人住过……

    尹曦想:那日,明舒言走上楼来,站在隔壁房门外,就是想告别的吧。

    他早就打算走了,带他去学校见兰夏,不过是稍稍推迟了离开的时间。

    所以,他最终还是走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昨夜回来的时候,家里已恢复往日般的宁静。

    也许母亲已经消气了?

    父母卧室里传出电视的声响。尹曦没有去敲门,默默回自己房间做功课。

    仿佛有某种预感,她时不时掀起窗帘一角探头看。只要楼下仓库里那一点昏黄的灯光还在,便觉得心安。

    尹曦睡下的时候,那盏灯还亮着。

    但是,明舒言还是走了。

    尹曦看着瓷碗里的皮蛋瘦肉粥发愣,尹正林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吃完快去学校吧,今天可不能再和昨天一样了。爸爸帮你去找,好不好?”

    陈瑛招呼着生意,却也比平时沉默。

    在父亲勉强的笑意中,尹曦也勉强地喝下了小半碗粥,拿起书包往外走。

    踏出店门的那一刻,一把沾着面粉星儿的浅蓝色折叠伞塞到她手中。

    尹曦抬头,是母亲。

    “今天会下雨,”陈瑛的面色并不好看,“他没有地方去,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是自昨天大吵一架后,母女俩说的第一句话。尹曦心里一酸。

    上到第二节课的时候,万里晴空变了脸。不一会儿电闪雷鸣,雨点重重打在教室外连廊的窗玻璃上,水流如注,模糊了尹曦的视线。

    她托着腮呆呆地望,呆呆地想。

    那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傻瓜,现在会在哪里呢?

    这么大的雨,他没有伞,会不会被淋到?

    唉,他这么机灵,一定能找到躲雨的地方吧……

    两节课后的大课间因暴雨取消,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休息或自习。兰夏注意到尹曦一直盯着连廊出神,走过来拍拍她的肩。

    “怎么了?”她坐到尹曦身后的空座位上,伸手把尹曦转过来,认真看她,“今天很心不在焉啊。”

    “唉,兰夏。”

    尹曦叹了一口气,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细细说给兰夏听。

    第三节下课后,兰夏走到连廊尽头无人的角落,悄悄摸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对面接线很快,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浑厚而谦和:“兰夏?”

    是方经年,兰氏集团的总经理,兰夏父亲兰天成最得力的助手。

    “嗯嗯,方叔叔好,您在忙吗?”兰夏压低嗓音。

    “有什么需要帮忙?”方经年直截了当地问。

    方经年和兰天成既是同事又是邻居,两家孩子也从小一道长大,交情匪浅。他对兰夏非常了解,这个孩子素来不愿麻烦别人,今天上学时间打电话给他,必有急事。

    “方叔叔能否帮我找一个人?”兰夏也不再客套。

    “当然可以,找谁?”

    “找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他的名字是明舒言——明月的明,舒畅的舒,言笑晏晏的言。”出走的缘由不便多说,兰夏简明扼要叙述,“和子桓年纪差不多,长相白净,是个让人第一眼看到便觉得很漂亮的一个人。”

    “嗯,有什么具体特征吗?”漂亮,是个很笼统的词汇。

    兰夏思量着措辞,接着说:“方叔叔,很抱歉,这个人我只见过一面,没有他的照片和更详细的资料。我知道这样会让您为难,但我真的很希望快点找到他。不过……有一个细节也许是线索。”

    兰夏犹豫着要不要说,但话已经出口了:“我觉得他的眼睛,和阿姨有几分相像。”

    闻言,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兰夏不由有些担心。

    她知道,在这个叔叔心里,也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还好,温和的声音马上又传过来了:“是不是昨天上午和尹曦一起来找你的男孩?”

    兰夏微吃了一惊,但立刻转为欣喜:“是的!方叔叔昨天遇到他了吗?”

    “好,我立刻去办。”方经年没有回答兰夏的问题,但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了。

    挂掉电话,兰夏微松了口气,既然方叔叔都见过,那找到明舒言的希望应该更大了吧。

    她抬头望窗外,万里苍穹,风雨如晦,路边的积水渐渐汇聚成小水潭,可雨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也不知是受了尹曦那句“好像还只认得你”的影响,昨日见过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之后,兰夏也有些心神不宁。

    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徘徊在心头,但脑海中却寻不到那样的一段记忆。

    那个任谁看过一眼都绝不能忘的少年,有没有找到他的避风港湾呢。

    *

    而被她们挂念着的那个人,此时此刻,正抱膝坐在石桥洞下避雨。

    大雨来势汹汹,路人纷纷措手不及,明舒言也早已周身湿透。头发上的雨水顺着额角流下,雨珠滚入衣领,他不禁一阵瑟缩,抱紧了自己。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风秋雨,搅得人心烦意乱。雷声轰鸣的背景乐下,雨线直直坠地,拍打出激烈的节奏和水花。

    桥下仅有的一块干地被渐渐溅湿。不消一会儿,明舒言便完全坐在了水洼里。

    可他依然一动不动。

    他是被记忆背叛的孩子,被所有人抛弃的人。天大地大,何处能容身?

    从黎明出发,已经不知走出了多远,却不能回头,前路一片茫茫。

    离开尹家是早就下定的决心,不能再给他们添更多烦恼。可是这一去,又能去哪里?

    饥肠辘辘,没有方向,离开那条幽长的巷子,去往何处都是完全陌生的所在,走到何处又有什么分别。

    空茫的眼神凝视着透明的雨丝,明舒言心中一涩,第一次自暴自弃地厌恶起自己。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意外地走失,弄丢了记忆,想象着也有像尹家夫妇那样热情的父母在焦急寻找自己。

    但现在看来,自己果真是被抛弃的吗?

    第一次醒来时便是在烟清巷的附近,意外走进那条深巷,走进那户人家,羡慕极了那样平淡却真实的亲情。

    原来,即便是如此平凡的人间烟火,自己也是不能拥有的吗?

    还是,自己在丢失记忆之前,也从来不曾拥有过……

    他,到底是谁?他的家,究竟在何方?

    天色因暴雨而变得昏暗,明舒言心中更是一片漆黑。

    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他,仿佛正一同被铺天盖地的雨水席卷侵吞着一切。湿漉漉的衣服冰冷地贴在身上,心里心外,尽是一片冰凉。

    突然——

    有人重重推了他一把,他正出神,冷不防被推倒在地。双手一撑,掌心立刻擦破了皮,渗出血丝。

    “你谁呀!怎么占了老子的地盘?”一个破锣嗓子在他身后响起。

    明舒言回头一看,一个衣着褴褛、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扛着收废品的蛇皮袋,站在他身后,怒目圆睁。

    他一声不吭站起。

    虽然还穿着尹正林买给他的那一身新衣,但整洁的衣衫早已沾上了泥尘。衣服吸水褶皱起来,远远看去,活脱脱一个泥人。

    明舒言没有回答身后人,转身没入了雨帘中。豆大的雨珠砸在他苍白的脸上,手心却不再寒冷。

    喉头发紧,耳鸣目眩,明舒言觉得浑身如火烧般灼热。

    *

    尹曦中午回家的第一件事——冲进院子边的小仓库,看看曾经住在那里的人回来了没有。

    自然是扑了一个空。

    而从无边无际的天空中落下的雨,越发停不下来了。

    尹曦从洗手间的门后又取了一把伞,却只能看着院落中的水洼发怔。

    她很想去给明舒言送伞,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送。

    尹曦发呆的时候,铺子里的电视机正播着当地的午间新闻。尹家夫妇一边招呼生意,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当他们听到某条新闻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脸色一阵发白。

    尹曦从后院出来时,夫妻俩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色,都选择缄口不言。

    这条新闻是这样的——

    “本台记者最新报道:

    今天上午十点半左右,在市区丰华路与南环街的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据了解,倒在地上的是一名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穿白色衣裤,身份不详。

    有目击者证实,这个少年是在横穿丰华路时被疾驰而来的卡车撞到,所幸卡车司机及时刹车,并未造成更严重的事故。目前,该少年已被赶来的120急救车就近送往惠和医院,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之中。

    今日暴雨,路面湿滑。请广大市民提高警惕,注意交通安全,小心行走,妥善驾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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