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夜,静谧却不沉寂。

    “咣!咣!咣!”

    餐桌之上,一只汤勺被主人的怨气支配着,把好端端一盅冬瓜汤搅得一片浑浊。

    三人不约而同向他望去——

    蔡妈做的一桌精致小菜方子桓一筷不动,他舀了几勺汤拌在米饭里,埋下头,三下两下就把米饭消灭干净。

    蹬开椅子,方子桓转身上楼甩上房门。“砰”一声,门里门外俨然成了相互隔绝的两个世界。

    “小桓,唉!”蔡妈一声轻叹,有些哽咽。

    方子桓放学回家,没有同屋里任何一个人说过任何一句话,甚至没有看过他们一眼——方经年,她,以及那个同样默不作声的少年。

    蔡妈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在方家干了十多年保姆,这样的情景,她太熟悉了。

    “吃饭吧。”方经年将锁定在楼梯上的视线收回,有些无力地说。

    蔡妈循声望去,总经理——这个刚过四十的男人,虽然面容俊朗依然,眉宇间却泄露了一丝苍老之态。

    他明明比自己还小了十多岁……这些年,眼睁睁看他越来越操劳,越来越消瘦。

    不愿再多想,蔡妈捧起碗,可刚扒了一口饭就动不了了。

    抬头的一瞬,她不经意与一道目光相触。

    端坐在她对面的少年,正看着她。那目光清澈见底,不藏一丝阴霾。

    蔡妈不由一怔:这样的眼神,怎么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

    视线交错了几秒,明舒言轻轻放下碗筷,问:“蔡妈,你还好吗?”

    那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全然不为自己。

    蔡妈心中一阵激荡,恍惚了。

    这个孩子……白天明明在房间里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凄凉,那么让人心疼,仿佛空气都在和他一起哭泣。

    那个人,是他吗?

    在“我没有家”四个字幽幽出口之后,明舒言也再没有说过话。

    那神态从容安宁,却又那么凄清落寞。

    蔡妈夹了一只蜜汁翅根到少年的碗里,说:“吃吧。”

    方经年显然也没什么胃口,放下碗,叹气道:“吃完饭,到我书房来。”

    “嗯。”少年轻应。

    *

    书房的门紧紧闭着。

    他们在说什么呢?

    蔡妈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胡思乱想,想着想着,情难自禁落下泪来。

    忙完一切,她端了一盘切好块的秋月梨推开方子桓的房门,笑盈盈地说:“小桓,吃水果啦!”

    方子桓“嗯”了一声,聚精会神奋斗于题海之中,头也不抬一下。

    蔡妈在书桌一角放下盘子,转身离开。只听一记极轻微的声响,她意识到自己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脚边是一个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团。

    再仔细一瞧——方子桓的书桌四周,竟满是大大小小的纸团。

    有几个还隐约能看见上面的演算字迹,但大多数纯粹是主人抓了白纸就揉的。

    蔡妈无语,进房间的时候本想让自己装得高兴一些,而此刻只得在心里叹息了又叹息。

    这孩子,还是这样倔啊。

    明明心里负了气,却又不肯说出来。刚才和汤勺过不去,而现在,这些纸又怎么得罪了他!

    蔡妈的思绪万千方子桓浑然不觉,他只埋头看题,过分专注的模样看上去有些骇人,而手中紧握的笔始终没有落到纸上。

    又看一眼满地的纸团,蔡妈决定去拿扫把。出房门时,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蔡妈,他什么时候走?”

    “小桓!”蔡妈皱眉,转身看已经回过头来的少年,不由加重了语气,“小桓为什么要这么说呢?难道你不希望他是……也许这次是真的呢?我觉得……”

    “小煜已经不在了。”

    方子桓很没礼貌地打断蔡妈的话。

    他说得很轻,蔡妈却觉得心头一沉。

    已经十年了,每当谈起这些,面前的少年总会变得特别敏感和反常。

    当年那件事,在他心里究竟留下了怎样的印记。

    “蔡妈你去休息吧,我会收拾。”看蔡妈依然怔在门口,方子桓说。

    蔡妈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关上房门下楼去。

    路过书房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停顿脚步。

    书房里,他们在谈什么呢?

    *

    “叔叔是不是想问我的身世来历?”

    与其相顾无言尴尬了气氛,倒不如开门见山。

    明舒言一进书房便认真地问。

    没想到少年这样直接,方经年心头一震。

    明舒言见方经年目光微凝,神色不定,并不等他的回答,自顾自把话接下去:“我遗忘了许多事,我也想知道我是谁。”

    “某一天我醒来,发现自己身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全是陌生的人。就连我自己,也是陌生的。”

    他说得很平静。

    诉说失忆这种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感到恐慌的事,他的语气淡然得仿佛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他说他忘了,他说他陌生,却惟独不说他害怕。

    “‘明舒言’是收留我的女孩为我起的名字。我原来叫什么,我并不记得了。”少年目光中浮起一层歉意,“叔叔,我让您困扰了,对不起。”

    自始至终,明舒言一直静静地说,方经年便静静地听。

    方经年是很怀旧的人,闲暇时喜欢边欣赏古典音乐,边阅读世界名著。书房里有一台老式唱机,此时飘出悠扬的琴声,将他的思绪牵往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做回忆之乡。

    舒缓流畅的乐曲令方经年渐渐恢复了平静的笑意。

    他上前一步,轻轻拍拍少年的肩膀:“孩子,不必道歉。有人拜托我照顾你,你安心住下来就好。”

    “不要再离家出走了。”他笑道。

    离……家……出走?

    明舒言一怔,掩饰不住地惊慌抬头:家啊,我也有家吗?

    看穿了他的心事,但方经年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抚摸少年的肩头。

    待明舒言出了书房,他才倒回椅子上,目光依然凝视着房门。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几乎要将埋藏许久的心事倾泻而出。

    孩子,你知道吗?

    叔叔其实有两个孩子,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哥哥长得像父亲,弟弟长得像母亲。

    他们的母亲,是多么美丽贤淑的女人。

    兄弟俩很小的时候,这对夫妻总爱一人抱一个上公园去。哥哥好动,弟弟好静,所以每次抱不到三分钟,哥哥就拼了命往下蹭要自己走,而弟弟还乖乖地缩在母亲怀里东张西望。

    再接下来,这对夫妻就该一边哄着怀里那个嚷着“要哥哥”哭得昏天黑地的弟弟,一边满公园地寻找另一个明明走路还不稳偏偏跑得没了影子的哥哥。

    那些时光中,这一家四口亲如一体,才不是如今这番光景。

    十年了,方经年没有一天不在寻找他失落的孩子,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他。

    “美晴,”他自嘲地一笑,自言自语,“你说得没错,我果然是世上最差劲的父亲。”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方经年的思绪。他一直注视着房门,却没看到蔡妈早已站在了那里。

    蔡妈回房后不放心,还是决定过来看看,她没料到他们竟然谈得这么快。

    书房门半开,只有方经年一人在房里呆坐。

    “经理……”

    “蔡妈,进来吧。”

    蔡妈进了书房,吞吞吐吐地问:“经理……打算怎么办?”

    “蔡妈,你觉得这个孩子怎么样?”方经年不回答,反问道。

    蔡妈认真地思考,老老实实地答:“经理这些年带回家来的孩子里,的确是他最像太太。可是,万一这次仍然不是呢?经理要怎么做?”

    “蔡妈,再等一下吧,过两天就能知道了。如果他不是……”方经年略略蹙眉,神色有些痛苦,“再等等吧,等等就好。”

    这样折磨人的等待,他已经太熟悉、太习惯以致于彻底麻木。但是不是只要麻木了,他就依然有足够的能力去承受又一次希望的破灭?

    他,到底还能撑多久?

    方经年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

    再等等吧,再等等吧,也许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蔡妈,你去休息吧。”

    “好。”中年妇女答应着,但又想起什么,转身犹豫道,“经理,我知道这些话不该我来对您说,但是,请您……请您也多多关心一下小桓吧,他看上去很不好!”

    说完,没等方经年答话,蔡妈迅速离开了书房。

    子桓吗?

    那个看上去比谁都阳光、比谁都坚强、比谁都勇敢的孩子吗?

    那个年纪小小稳重懂事、成绩优异,老师同学眼中的优等生吗?

    那个……

    小煜曾经最依赖的兄长,邻家女孩兰夏最信任的玩伴吗?

    方经年微微叹气。

    为夫为父,他都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无论是美晴、小桓还是小煜,他都亏欠他们太多太多。

    *

    “方子桓,你生气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不说话?我差点以为你挂断了。”

    “你说,他曾经住在尹曦家?”

    “嗯,他无家可归,是尹叔叔一家收留了他。”

    “子桓,让方叔叔去找他是我的主意,你要生就生我的气,别再怪叔叔了好吗?”

    “你也不想看到尹曦伤心难过吧?”

    “……”

    “其实……你一直都很关心尹曦,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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