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敛首思忖了一番。一直避祸也不是长久之计，便道：“本宫虽感谢母后一番美意，可就怕将病气过给母后。”
“娘娘说您是她的孩儿，为人父母不会害怕儿女过病给自己。殿下还是快请吧。”
“那我便也尽孝道，去尝尝阿母宫里的饭食。不过母后处有佳肴，我们做儿臣的怎敢独享？竹文，去请皇帝一齐享用。”
莫离坐在轿辇上，身着一袭莲青色深衣。虽是病了可还要做些样子，她头顶只堪堪挽了个坠马髻，并不带发钗等头饰。
她生得明媚娇俏，杏眼桃腮。旧时常常因太过牙尖嘴利被阿父形容作“呲着獠牙的狸猫儿”。
太后冯嫱居住的长信殿巍峨耸立于未央宫。殿外连廊绸带般九转萦绕，飞檐斗拱犹如神鸟飞羽。殿前芍药虽已开败，几颗栀子树却花开正盛，芬芳至极。
殿内轻纱帷幔飘摇，宫灯的光晦暗不明。夜色朦胧中，皇太后静坐于主位。
太后生得金相玉质。头顶高髻，云鬓入耳，身着一身绀色凤纹曲裾，长尾拖地。莫离略微迟疑一秒，上去行了礼。
“离儿啊，这几日你病了。阿母虽不是你的亲母却担心得很。便吩咐宫里的庖厨给你做了些药膳，进补一些好好将养将养身子。”
“儿臣会好生治病，母后别担心。”
“赐软座。”
莫离有气无力的坐下，一旁的宫人掏出银针往饭菜里一搁，她紧忙吃了两口。
“母后听闻你近几日太过思念司马家的小郎君，大病了一场。还特意差人去寻一些与他模样相似的郎君放进宫。”
莫离面容露出几分委屈几分害羞：“母后，您也知道儿臣自小就对他情根深种。自他殁了儿臣思念成疾，用了许多药都不见好。”
虽是装病胃口不佳，可这两道菜肴实在是美味。莫离一定要记住这个味道回去命兰台殿的庖厨也学一学。
“你阿父也甚是可惜。先帝十分倚重莫将军，当年莫将军的铁鹰骑大破匈奴扬我国威，可惜如今不知去向。”
“儿臣也是十分惋惜。”
莫离又吃了两口：“阿离脾胃十分不适，寻常食物难以下咽。可母后宫里的饭菜与儿臣胃口很是对付，儿臣一定多吃几口。”
冯嫱见莫离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铁鹰骑不甚在意，一心只顾着悼念早夭的司马识，眼里的狐疑和忌惮少了几分。
铁鹰骑太过强劲，倘若真消失了倒也好，若是落在莫离手中怕是皇宫不能久留她。
“多吃几口，阿母瞧着你瘦了。”
莫离又用了一些，拿出帕子擦了擦嘴道：“阿母，儿臣饱了。”
“不再多用些了？”
“儿臣的确是饱了。”
“阿母担心你，便喊了韩太医瞧瞧你的病。”话音未落，太医韩绯便从殿外提着医箱拱手拜见。
鸿门宴，这种她自小在将军府司空见惯的招数。
莫离见状顾左右而言他道：“韩大人怎么不与母后和我一同用膳？”
韩绯道：“微臣身份不宜与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一同用膳。”
“无妨，你治好了太后的病，是功臣。本宫赏你一顿晚膳是应该的。”
韩绯如坐针毡：“这……”
“来人，命庖厨再去做一份与本宫同样的饭食。”
韩绯手足慌乱，神色僵硬地看向太后冯嫱。
“娘娘…”
太后正欲开口，宫外有轿辇落下的声响。
陛下驾到————”
“儿臣拜见母后。”
“朝儿？怎么今日想着来瞧母后了？”冯嫱愕然。
“儿臣当然是想母后了。儿臣还听闻母后宫里有可口的晚膳，处理完政务就迫不及待来看母后了。”莫朝瞧了一眼莫离案几上的剩饭：“这是没有朕的份儿了？”
“怎么会，怎么会。”太后凤眼微眯，耐人寻味觑了莫离一眼，对着身后的掌事宫女道：“灵华，命庖厨再做一份来。”
“儿臣在外头听见韩太医肚子也空着，再给韩太医也上一份吧。”
“陛下，万万不可。臣是来瞧病的，瞧完病就告退了。”韩绯连连退后，神色甚是慌乱。
莫朝摆摆手：“母后，韩绯这人阳奉阴违，不可让他给阿姊看病。”
“这又从何说起啊？韩太医医术精湛，母后的病就是韩太医瞧好的。”
莫朝指着一旁的韩绯：“他知道阿姊待下人宽厚，次次给阿姊瞧病，次次都说阿姊无病不用治。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莫离窃喜，她也并非有意编排无辜之人。韩绯十分油滑，仗着自己是太后的母家人向来受太后指使，回回给莫离瞧病都不上心。
莫离道：“咳咳，韩太医平日日理万机的，定是忘了本宫身子不好。本宫信得过你，你过来替本宫诊上一脉。"
“娘娘，微臣冤枉！”韩绯吓得面如死灰，豆大的汗滴流了下来。
冯嫱脸色十分难看。
良久，冯嫱阴沉道：“韩太医，确有此事？“
“娘娘明察，臣确实没有！”
莫朝叹了口气：“罢了，你对太后有功，朕不重罚你。只是这太医令你怕是当不好，贬你为山阳县令，好生思过一番。”
韩绯用望向太后，脸上满是求助的神情。见太后竟一言不发，颇为绝望地颤巍巍道：“谢陛下恕罪。”
冯嫱虽沉了脸，终究是心平气和道：“朝儿，这韩绯罪不至此。母后的病也是他医好的，何况这宫里也再无第二人能比得过韩太医，你留他在太医局便是了。”
“母后，此事无需您插手。儿臣自当挑选才能拔尖之人来为您医病。”
冯嫱沉声道："朝儿，你这是要和母后作对！？"
莫离暗暗转着玉扳指。
莫朝甩袖："哼！母后，儿臣左不过是依法处置了一个宫人。儿臣是九五之尊，处置一个寻常宫人母后就不必过问了吧！"
太后骇异："朝儿，你…..你平日里最是听母后的话，今日是怎的了？"
"这韩太医无论如何是免不了罪名，即刻罢免。封卫太医为太医令！"
回至兰台殿内，阿磬道："没成想陛下竟如此在意殿下的病，奴婢觉得陛下日后会是咱们兰台殿的靠山。"
"未必。陛下登基完全是因为太后一族谋划布局。自他登基之后太后仍然把持着朝中势力，这些大臣们素来不顺从皇帝。久而久之他的怨念愈发大了。今日之事只是我从中挑起二人心结，坐山观虎斗罢了。"
“殿下，今日真是太险。奴婢都替您捏一把汗。”
莫离勾了一下阿磬的鼻尖："此等小考验便畏怯了？往后这样的事多着呢。"
阿磬将脑袋放在莫离的腿上："殿下待奴婢如亲人一般，奴婢要与殿下生同衾，死同穴。"
莫离笑道："你这是从哪儿乱学来的话？"
阿磬无赖道："奴婢不识字。听来的。"
"你我和竹文进宫不久，我阿父阿母都已不在。虽得先帝圣旨庇佑册封长公主，可皇宫凶险，我只能尽力自保。"
阿磬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瞧见摸着瘪瘪的肚子发愁的莫离蓦然对殿外的宫婢道："对了！本宫在太后那儿用过的晚膳鲜甜可口，快命庖厨去长信宫那儿求一份食谱，做几份给本宫端来。"
"殿下您脾胃虚弱，适才进食过，便先消消食再用膳吧。"
婢女道："做好端来便是，另一份送去那老媪处。"
“对了，许湮如何了？”
“许公子药劲起来，正昏睡着呢。”
“本宫待会去瞧瞧他。”
片刻后，宫婢端着几碗膳食摆上案几。
热气蒸腾的米羹晶莹剔透上面点缀着翠绿的菜碎，豚炙外焦里嫩滋滋冒油。
"殿下，好香啊！"阿磬凑到案几前嗅了嗅。
莫离道："你与竹文忙到这会子定是饥肠辘辘，用饭吧。本宫还有些事需细问那陆氏老媪。"
阿磬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谢殿下。"对着外头喊道："竹文，快些过来！"
偏殿静谧无声，殿内仅有一盏烛火袅袅燃着。案几上放着一只空碗。
想来是喝过药了。
许湮躺在铺在地面的竹簟之上，莫离命人将在竹簟上叠了三层软垫子，十分柔软。许湮侧躺而眠，紧闭双眼。呼吸时锦被紧贴胸膛起起伏伏，凑近可以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莫离抬步迈向正熟睡的许湮，拨开他脸颊缠绕纷乱的发丝，拿出玉梳子慢条斯理打理着他的头发。
"若你还醒着，应当能听清本宫说了什么。"
许湮依旧没醒。
"本宫须臾间想起一人，那人现在的日子也是过得十分的不好受。你虽不认得他，可他是司马识这一生心里顶顶重要之人。"
"本宫猜你没有睡。"莫离见他依旧没有动静，抬头扶额道："你也在宫内养了些日子，身子好了不少。既然你不信，那本宫明日便带你去见那人，教你瞧一瞧他过得如何。"
-
大雍香室街，雾雨绵密，莫离一袭轻衣帷帽从马车上走下。
阿磬撑了伞，指向不远处破败的宅门道："殿下，在那儿。"
一行人行至雍城一隅的大宅玄关处。府门悬挂的牌匾早已残旧掉色，横梁及大门紧闭，腐蚀枯旧。宅门外是些老乞和摆摊的商贩、嬉闹的儿童，热闹非凡。
此处是太子太傅、太学博士戊已的住处。
莫离上前问道："老朽，可否告知如今这太傅府可还住着人？"
那老朽摇摇头。
竹文试着拉动紧闭的大门，发现无论如何都拉不动。
"殿下，我们走偏门。"
几人从偏门进入，院内植被肆意生长，旧时堂前筑巢的燕子早已飞走。
"殿下，你确信这儿还有人住吗？"
本是空寂凄凉的宅院深处有诵经的稚嫩声，莫离循声走去，远远瞧见正殿上有几名粗衣儿童手捧诗经摇头晃脑朗诵着———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那殿内坐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者。
那趴在正堂地上的孩童们放下书，歪头好奇打量着莫离一行人。
阿磬说："小孩儿，你们去那边玩儿。"
莫离取来垫子，双膝跪地，行跪拜礼。
许湮揉了揉眼，将那老朽瞧了个真切，顿时心头一紧，喉间发痒。
竹文疑惑："许公子哪儿不舒服？"
许湮仍旧抬起袖子掩面咳着，莫离扫了一眼："不必管他，走吧。"
戊博士头也不抬："殿下是千金之躯，还用得着给老夫行礼么？"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夫子从前待阿离如生女，阿离自然待夫子如生父。"
"哈哈哈哈哈哈，生父。你的亲生父亲以为你铺好了来时路，何必教老夫这等‘叛党‘再来祸害于你？"
当年的戊已贵为太子太傅，因与太子过于亲近而被封洪算计入狱，几月后被先帝贬为庶民幽禁于太傅府。按道理说先帝待他不薄，从宽处理此事，可证词之下再想进宫也是无力回天。
莫离故作委屈："夫子这是恼了阿离？"
"哼，自老夫被先帝囚在这一方天地，早已学不会好声好气与人说话！"
戊已余光扫过远处正襟危坐的郎君，双眼骤然等大："那莫不是司马……司马……"
许湮虽眼神躲闪，眼眶却有些红。
他记忆中的夫子比眼前之人年轻了至少十岁。他当年在太学时衣衫齐整羽扇纶巾，雄姿英发，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
眼前之人形容枯槁，一脸白须白发，皱纹爬满额头，身形羸弱，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此人是戊博士。
"夫子，他不是惟行。只是本宫太过思念，寻来的替身罢了。"
戊已感慨点头："是啊，是啊。他们一家都没了……"
"你既已投靠冯氏，还来寻老夫做甚？丫头，别怪老夫没提醒过你，老夫最恨冯封二族。"
"竹文，把包裹拿来吧。"
莫离接过竹文手中的几大包裹打开，一包里面是一些吃食和棉衣被褥，另一包里是些金银细软。
"都是给孩子们的。虽是夏日炎炎，可终究有冷着饿着的时候。若是不够阿离过几日再来。"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老夫替孩子们谢绝了。"
"夫子，阿离就算有万般的心毒手辣，也不会算计到孩子头上。不过见他们可怜罢了。"
莫离晃着戊已的胳膊："阿离想求之人可是夫子您啊。"
戊已道："别跟老夫耍些贫嘴。"
莫离将其余人屏退："您不是说我阿父倒戈太后，害了太子薨逝，谋权篡位？可我阿父明明一载前便战死了，何来的倒戈？"
"是真的战死，还是假死诈降通敌还未可知。当年你阿父要解除你与司马氏的婚约，这些别以为老夫不
知。"
"那夫子，您更要协助阿离调查我阿父之死了。此事水落石出也好还您个清白不是？"
戊已甩袖："老夫已经没有清白可言了！比起老夫自己，那死去的太子和尚书府一族，哪个不比老夫更可
怜？！"
"老夫没几日可活了，只想安度晚年，在这一方小院继续教书育人！你且走吧！"
莫离作揖："夫子一日不答应与阿离共事，阿离便不会停止来此拜访。夫子就算不为自个儿考虑，也多为这些孩子想想。他们读了圣贤书明了事理，可依旧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命运未改，这就是夫子教书育人的初
衷？"
"……"
莫离将包裹放置齐整，行至玄关处："阿磬竹文，走。"
-
莫离方回了兰台殿便见院内的婢女们来去匆忙窃窃私语，她拽住一人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婢女如芒在背，跪下道："奴婢死罪！方才龄虫将饭食送与陆阿婆，走时听见她要将饭食送给许公子，不料再去她房中时人已不见了！"
"那老媪腿脚不便，应该还未走远，你们先在殿内寻。"
莫离静下心思忖着。兰台殿细大不逾，院内虽有灯火却也不算明亮，堪堪能瞧见眼前的事物。老媪两眼昏花神智不清，如此看来极有可能一不留神走出殿门。
兰台殿偏安西宫一隅，可西宫内不仅是太后寝殿所在，还有许多妃嫔居于此。
诚然，陆氏在西宫迷了路误打误撞闯入妃嫔寝殿倒也罢了，若是进了长信殿后果不堪设想。
现下不宜调动大批人手打草惊蛇，莫离披衣决意独自去寻她。
婢女担忧道："殿下，夜已深了，您还是在殿内安歇。奴婢们去寻就是。"
"此事万不可教许湮知晓，你们继续在兰台殿内搜。"
"唯。"
莫离提着一盏宫灯小心翼翼在西宫长廊穿梭。陆阿婆要寻许湮，那便一定会去灯火明亮之处，而一陌生老媪贸然闯进嫔妃殿内定会被当作嬷嬷被宫女们赶出来。
莫离沿着长廊和步道寻了许久仍是不见陆阿婆，情急之下行至太液池畔人少处唤陆阿婆的名字。
"陆阿婆？"
夜色渐浓，青烟袅袅，冷浸溶溶月色。太液池中水波微漾，粼光点点似棋盘之上的冷玉密布。不远处一颗低矮的松树传出一声男人的浅笑。
"谁！？"
莫离大着胆子靠近那颗松树，朦胧显现出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形轮廓。
方才她在太液池游荡许久，竟是丝毫未察觉身边有一人，莫离心中警铃大作。
"面见长公主却故弄玄虚，你可知何罪？"
男人迅捷跳下松树，一面走上前一面躬身行礼道："殿下好雅兴，这时辰了还在太液池独自逗留。"
莫离迎上去用宫灯照了一照方才看清男人形容。
此人太过高大，她只能扬着手臂昂头才能勉为其难瞧见对方的下颚。男人见状便识趣的俯身离宫灯近些。只一眼便瞧见他头上别着两枝宫花。
细看此人面容竟细辨不出雌雄，眉目如点，妖异矜贵。
男人散漫道："殿下这是看入迷了。"
莫离本就焦躁的心情因这人的无耻挑逗耳根子有些发烫，渐生恼意："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暗中窥伺本宫？"
"在下先到此地，何来‘窥伺’一说？"
莫离不便与这登徒子多费口舌，转身便要走。
"殿下。"男人只一掌便握住了莫离的上臂："殿下可是在寻人？在下知道那人在何处。"
莫离冷哼："若你诓本宫，该知道是什么下场。"
"自然不敢。在下是戚良人之兄戚修，殿下要寻的那人在我小妹殿内。"
“娘娘说您是她的孩儿，为人父母不会害怕儿女过病给自己。殿下还是快请吧。”
“那我便也尽孝道，去尝尝阿母宫里的饭食。不过母后处有佳肴，我们做儿臣的怎敢独享？竹文，去请皇帝一齐享用。”
莫离坐在轿辇上，身着一袭莲青色深衣。虽是病了可还要做些样子，她头顶只堪堪挽了个坠马髻，并不带发钗等头饰。
她生得明媚娇俏，杏眼桃腮。旧时常常因太过牙尖嘴利被阿父形容作“呲着獠牙的狸猫儿”。
太后冯嫱居住的长信殿巍峨耸立于未央宫。殿外连廊绸带般九转萦绕，飞檐斗拱犹如神鸟飞羽。殿前芍药虽已开败，几颗栀子树却花开正盛，芬芳至极。
殿内轻纱帷幔飘摇，宫灯的光晦暗不明。夜色朦胧中，皇太后静坐于主位。
太后生得金相玉质。头顶高髻，云鬓入耳，身着一身绀色凤纹曲裾，长尾拖地。莫离略微迟疑一秒，上去行了礼。
“离儿啊，这几日你病了。阿母虽不是你的亲母却担心得很。便吩咐宫里的庖厨给你做了些药膳，进补一些好好将养将养身子。”
“儿臣会好生治病，母后别担心。”
“赐软座。”
莫离有气无力的坐下，一旁的宫人掏出银针往饭菜里一搁，她紧忙吃了两口。
“母后听闻你近几日太过思念司马家的小郎君，大病了一场。还特意差人去寻一些与他模样相似的郎君放进宫。”
莫离面容露出几分委屈几分害羞：“母后，您也知道儿臣自小就对他情根深种。自他殁了儿臣思念成疾，用了许多药都不见好。”
虽是装病胃口不佳，可这两道菜肴实在是美味。莫离一定要记住这个味道回去命兰台殿的庖厨也学一学。
“你阿父也甚是可惜。先帝十分倚重莫将军，当年莫将军的铁鹰骑大破匈奴扬我国威，可惜如今不知去向。”
“儿臣也是十分惋惜。”
莫离又吃了两口：“阿离脾胃十分不适，寻常食物难以下咽。可母后宫里的饭菜与儿臣胃口很是对付，儿臣一定多吃几口。”
冯嫱见莫离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铁鹰骑不甚在意，一心只顾着悼念早夭的司马识，眼里的狐疑和忌惮少了几分。
铁鹰骑太过强劲，倘若真消失了倒也好，若是落在莫离手中怕是皇宫不能久留她。
“多吃几口，阿母瞧着你瘦了。”
莫离又用了一些，拿出帕子擦了擦嘴道：“阿母，儿臣饱了。”
“不再多用些了？”
“儿臣的确是饱了。”
“阿母担心你，便喊了韩太医瞧瞧你的病。”话音未落，太医韩绯便从殿外提着医箱拱手拜见。
鸿门宴，这种她自小在将军府司空见惯的招数。
莫离见状顾左右而言他道：“韩大人怎么不与母后和我一同用膳？”
韩绯道：“微臣身份不宜与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一同用膳。”
“无妨，你治好了太后的病，是功臣。本宫赏你一顿晚膳是应该的。”
韩绯如坐针毡：“这……”
“来人，命庖厨再去做一份与本宫同样的饭食。”
韩绯手足慌乱，神色僵硬地看向太后冯嫱。
“娘娘…”
太后正欲开口，宫外有轿辇落下的声响。
陛下驾到————”
“儿臣拜见母后。”
“朝儿？怎么今日想着来瞧母后了？”冯嫱愕然。
“儿臣当然是想母后了。儿臣还听闻母后宫里有可口的晚膳，处理完政务就迫不及待来看母后了。”莫朝瞧了一眼莫离案几上的剩饭：“这是没有朕的份儿了？”
“怎么会，怎么会。”太后凤眼微眯，耐人寻味觑了莫离一眼，对着身后的掌事宫女道：“灵华，命庖厨再做一份来。”
“儿臣在外头听见韩太医肚子也空着，再给韩太医也上一份吧。”
“陛下，万万不可。臣是来瞧病的，瞧完病就告退了。”韩绯连连退后，神色甚是慌乱。
莫朝摆摆手：“母后，韩绯这人阳奉阴违，不可让他给阿姊看病。”
“这又从何说起啊？韩太医医术精湛，母后的病就是韩太医瞧好的。”
莫朝指着一旁的韩绯：“他知道阿姊待下人宽厚，次次给阿姊瞧病，次次都说阿姊无病不用治。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莫离窃喜，她也并非有意编排无辜之人。韩绯十分油滑，仗着自己是太后的母家人向来受太后指使，回回给莫离瞧病都不上心。
莫离道：“咳咳，韩太医平日日理万机的，定是忘了本宫身子不好。本宫信得过你，你过来替本宫诊上一脉。"
“娘娘，微臣冤枉！”韩绯吓得面如死灰，豆大的汗滴流了下来。
冯嫱脸色十分难看。
良久，冯嫱阴沉道：“韩太医，确有此事？“
“娘娘明察，臣确实没有！”
莫朝叹了口气：“罢了，你对太后有功，朕不重罚你。只是这太医令你怕是当不好，贬你为山阳县令，好生思过一番。”
韩绯用望向太后，脸上满是求助的神情。见太后竟一言不发，颇为绝望地颤巍巍道：“谢陛下恕罪。”
冯嫱虽沉了脸，终究是心平气和道：“朝儿，这韩绯罪不至此。母后的病也是他医好的，何况这宫里也再无第二人能比得过韩太医，你留他在太医局便是了。”
“母后，此事无需您插手。儿臣自当挑选才能拔尖之人来为您医病。”
冯嫱沉声道："朝儿，你这是要和母后作对！？"
莫离暗暗转着玉扳指。
莫朝甩袖："哼！母后，儿臣左不过是依法处置了一个宫人。儿臣是九五之尊，处置一个寻常宫人母后就不必过问了吧！"
太后骇异："朝儿，你…..你平日里最是听母后的话，今日是怎的了？"
"这韩太医无论如何是免不了罪名，即刻罢免。封卫太医为太医令！"
回至兰台殿内，阿磬道："没成想陛下竟如此在意殿下的病，奴婢觉得陛下日后会是咱们兰台殿的靠山。"
"未必。陛下登基完全是因为太后一族谋划布局。自他登基之后太后仍然把持着朝中势力，这些大臣们素来不顺从皇帝。久而久之他的怨念愈发大了。今日之事只是我从中挑起二人心结，坐山观虎斗罢了。"
“殿下，今日真是太险。奴婢都替您捏一把汗。”
莫离勾了一下阿磬的鼻尖："此等小考验便畏怯了？往后这样的事多着呢。"
阿磬将脑袋放在莫离的腿上："殿下待奴婢如亲人一般，奴婢要与殿下生同衾，死同穴。"
莫离笑道："你这是从哪儿乱学来的话？"
阿磬无赖道："奴婢不识字。听来的。"
"你我和竹文进宫不久，我阿父阿母都已不在。虽得先帝圣旨庇佑册封长公主，可皇宫凶险，我只能尽力自保。"
阿磬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瞧见摸着瘪瘪的肚子发愁的莫离蓦然对殿外的宫婢道："对了！本宫在太后那儿用过的晚膳鲜甜可口，快命庖厨去长信宫那儿求一份食谱，做几份给本宫端来。"
"殿下您脾胃虚弱，适才进食过，便先消消食再用膳吧。"
婢女道："做好端来便是，另一份送去那老媪处。"
“对了，许湮如何了？”
“许公子药劲起来，正昏睡着呢。”
“本宫待会去瞧瞧他。”
片刻后，宫婢端着几碗膳食摆上案几。
热气蒸腾的米羹晶莹剔透上面点缀着翠绿的菜碎，豚炙外焦里嫩滋滋冒油。
"殿下，好香啊！"阿磬凑到案几前嗅了嗅。
莫离道："你与竹文忙到这会子定是饥肠辘辘，用饭吧。本宫还有些事需细问那陆氏老媪。"
阿磬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谢殿下。"对着外头喊道："竹文，快些过来！"
偏殿静谧无声，殿内仅有一盏烛火袅袅燃着。案几上放着一只空碗。
想来是喝过药了。
许湮躺在铺在地面的竹簟之上，莫离命人将在竹簟上叠了三层软垫子，十分柔软。许湮侧躺而眠，紧闭双眼。呼吸时锦被紧贴胸膛起起伏伏，凑近可以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莫离抬步迈向正熟睡的许湮，拨开他脸颊缠绕纷乱的发丝，拿出玉梳子慢条斯理打理着他的头发。
"若你还醒着，应当能听清本宫说了什么。"
许湮依旧没醒。
"本宫须臾间想起一人，那人现在的日子也是过得十分的不好受。你虽不认得他，可他是司马识这一生心里顶顶重要之人。"
"本宫猜你没有睡。"莫离见他依旧没有动静，抬头扶额道："你也在宫内养了些日子，身子好了不少。既然你不信，那本宫明日便带你去见那人，教你瞧一瞧他过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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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雍香室街，雾雨绵密，莫离一袭轻衣帷帽从马车上走下。
阿磬撑了伞，指向不远处破败的宅门道："殿下，在那儿。"
一行人行至雍城一隅的大宅玄关处。府门悬挂的牌匾早已残旧掉色，横梁及大门紧闭，腐蚀枯旧。宅门外是些老乞和摆摊的商贩、嬉闹的儿童，热闹非凡。
此处是太子太傅、太学博士戊已的住处。
莫离上前问道："老朽，可否告知如今这太傅府可还住着人？"
那老朽摇摇头。
竹文试着拉动紧闭的大门，发现无论如何都拉不动。
"殿下，我们走偏门。"
几人从偏门进入，院内植被肆意生长，旧时堂前筑巢的燕子早已飞走。
"殿下，你确信这儿还有人住吗？"
本是空寂凄凉的宅院深处有诵经的稚嫩声，莫离循声走去，远远瞧见正殿上有几名粗衣儿童手捧诗经摇头晃脑朗诵着———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那殿内坐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者。
那趴在正堂地上的孩童们放下书，歪头好奇打量着莫离一行人。
阿磬说："小孩儿，你们去那边玩儿。"
莫离取来垫子，双膝跪地，行跪拜礼。
许湮揉了揉眼，将那老朽瞧了个真切，顿时心头一紧，喉间发痒。
竹文疑惑："许公子哪儿不舒服？"
许湮仍旧抬起袖子掩面咳着，莫离扫了一眼："不必管他，走吧。"
戊博士头也不抬："殿下是千金之躯，还用得着给老夫行礼么？"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夫子从前待阿离如生女，阿离自然待夫子如生父。"
"哈哈哈哈哈哈，生父。你的亲生父亲以为你铺好了来时路，何必教老夫这等‘叛党‘再来祸害于你？"
当年的戊已贵为太子太傅，因与太子过于亲近而被封洪算计入狱，几月后被先帝贬为庶民幽禁于太傅府。按道理说先帝待他不薄，从宽处理此事，可证词之下再想进宫也是无力回天。
莫离故作委屈："夫子这是恼了阿离？"
"哼，自老夫被先帝囚在这一方天地，早已学不会好声好气与人说话！"
戊已余光扫过远处正襟危坐的郎君，双眼骤然等大："那莫不是司马……司马……"
许湮虽眼神躲闪，眼眶却有些红。
他记忆中的夫子比眼前之人年轻了至少十岁。他当年在太学时衣衫齐整羽扇纶巾，雄姿英发，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
眼前之人形容枯槁，一脸白须白发，皱纹爬满额头，身形羸弱，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此人是戊博士。
"夫子，他不是惟行。只是本宫太过思念，寻来的替身罢了。"
戊已感慨点头："是啊，是啊。他们一家都没了……"
"你既已投靠冯氏，还来寻老夫做甚？丫头，别怪老夫没提醒过你，老夫最恨冯封二族。"
"竹文，把包裹拿来吧。"
莫离接过竹文手中的几大包裹打开，一包里面是一些吃食和棉衣被褥，另一包里是些金银细软。
"都是给孩子们的。虽是夏日炎炎，可终究有冷着饿着的时候。若是不够阿离过几日再来。"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老夫替孩子们谢绝了。"
"夫子，阿离就算有万般的心毒手辣，也不会算计到孩子头上。不过见他们可怜罢了。"
莫离晃着戊已的胳膊："阿离想求之人可是夫子您啊。"
戊已道："别跟老夫耍些贫嘴。"
莫离将其余人屏退："您不是说我阿父倒戈太后，害了太子薨逝，谋权篡位？可我阿父明明一载前便战死了，何来的倒戈？"
"是真的战死，还是假死诈降通敌还未可知。当年你阿父要解除你与司马氏的婚约，这些别以为老夫不
知。"
"那夫子，您更要协助阿离调查我阿父之死了。此事水落石出也好还您个清白不是？"
戊已甩袖："老夫已经没有清白可言了！比起老夫自己，那死去的太子和尚书府一族，哪个不比老夫更可
怜？！"
"老夫没几日可活了，只想安度晚年，在这一方小院继续教书育人！你且走吧！"
莫离作揖："夫子一日不答应与阿离共事，阿离便不会停止来此拜访。夫子就算不为自个儿考虑，也多为这些孩子想想。他们读了圣贤书明了事理，可依旧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命运未改，这就是夫子教书育人的初
衷？"
"……"
莫离将包裹放置齐整，行至玄关处："阿磬竹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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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方回了兰台殿便见院内的婢女们来去匆忙窃窃私语，她拽住一人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婢女如芒在背，跪下道："奴婢死罪！方才龄虫将饭食送与陆阿婆，走时听见她要将饭食送给许公子，不料再去她房中时人已不见了！"
"那老媪腿脚不便，应该还未走远，你们先在殿内寻。"
莫离静下心思忖着。兰台殿细大不逾，院内虽有灯火却也不算明亮，堪堪能瞧见眼前的事物。老媪两眼昏花神智不清，如此看来极有可能一不留神走出殿门。
兰台殿偏安西宫一隅，可西宫内不仅是太后寝殿所在，还有许多妃嫔居于此。
诚然，陆氏在西宫迷了路误打误撞闯入妃嫔寝殿倒也罢了，若是进了长信殿后果不堪设想。
现下不宜调动大批人手打草惊蛇，莫离披衣决意独自去寻她。
婢女担忧道："殿下，夜已深了，您还是在殿内安歇。奴婢们去寻就是。"
"此事万不可教许湮知晓，你们继续在兰台殿内搜。"
"唯。"
莫离提着一盏宫灯小心翼翼在西宫长廊穿梭。陆阿婆要寻许湮，那便一定会去灯火明亮之处，而一陌生老媪贸然闯进嫔妃殿内定会被当作嬷嬷被宫女们赶出来。
莫离沿着长廊和步道寻了许久仍是不见陆阿婆，情急之下行至太液池畔人少处唤陆阿婆的名字。
"陆阿婆？"
夜色渐浓，青烟袅袅，冷浸溶溶月色。太液池中水波微漾，粼光点点似棋盘之上的冷玉密布。不远处一颗低矮的松树传出一声男人的浅笑。
"谁！？"
莫离大着胆子靠近那颗松树，朦胧显现出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形轮廓。
方才她在太液池游荡许久，竟是丝毫未察觉身边有一人，莫离心中警铃大作。
"面见长公主却故弄玄虚，你可知何罪？"
男人迅捷跳下松树，一面走上前一面躬身行礼道："殿下好雅兴，这时辰了还在太液池独自逗留。"
莫离迎上去用宫灯照了一照方才看清男人形容。
此人太过高大，她只能扬着手臂昂头才能勉为其难瞧见对方的下颚。男人见状便识趣的俯身离宫灯近些。只一眼便瞧见他头上别着两枝宫花。
细看此人面容竟细辨不出雌雄，眉目如点，妖异矜贵。
男人散漫道："殿下这是看入迷了。"
莫离本就焦躁的心情因这人的无耻挑逗耳根子有些发烫，渐生恼意："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暗中窥伺本宫？"
"在下先到此地，何来‘窥伺’一说？"
莫离不便与这登徒子多费口舌，转身便要走。
"殿下。"男人只一掌便握住了莫离的上臂："殿下可是在寻人？在下知道那人在何处。"
莫离冷哼："若你诓本宫，该知道是什么下场。"
"自然不敢。在下是戚良人之兄戚修，殿下要寻的那人在我小妹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