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成眠。

    季祎心从地板折腾到床上,又从床上倒腾到沙发,最后在接近天亮的时候,才费劲巴拉地在房间的沙发上勉强入睡。

    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

    走出房间,仁叔已经在客厅等她多时。

    他见季祎心眼下乌青重如国宝,笑说:“大小姐还在梦游?梦见我该吓醒了吧。”

    季祎心开玩笑的口吻回:“大清早的,仁叔您净瞎说实话。”

    两人相视一笑。

    季祎心和这个仁叔关系不错。仁叔全名何亦仁,是季之江的心腹秘书。

    何亦仁母亲早逝,父亲是季之江的老战友,在何亦仁十八岁罹患重病。临终托孤,从那时起何亦仁就一直跟着季之江。

    季祎心出生之后,何亦仁常来陪她玩耍,那些年,两人相处更似平辈。

    何亦仁是个能人,也很懂感恩,否则也不能一直跟在季之江身边——季之江总不是那种能因故人托孤,就将人视作心腹的人。而且何亦仁这么多年也孑然一身,没有成家,季祎心曾和何亦仁开玩笑,说他和她外公是“双向奔赴”。

    “仁叔,说正事呢,我外公说有个邀请函要给我?”

    何亦仁边从手提包里拿出邀请函递给季祎心,调侃道:“现在开口就是说正事,很有风范。”

    季祎心不咸不淡地笑着,接过何亦仁递来的邀请函扫了一眼,摘出重要信息:

    季风晚宴,4月28日晚19:30,会展中心。

    何亦仁接着说:“按时吃饭也是正事,我早上过来的时候让助理买了点心,你先吃点。”

    季祎心拆开桌上点心盒,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何亦仁问了她这一年在国外如何之类的事情。

    说了一阵,何亦仁抬手看一眼手表,说下午还有事要办,就先走了。

    季祎心送他出门。

    门外无风,气压低得很,体感很闷。何亦仁上了车要走之际,季祎心决定还是要当面和他求证那件事。

    于是,季祎心伸手,拦了一下何亦仁的车门。

    “仁叔。”季祎心喊了一声,音调沉沉。

    何亦仁已然猜到她要问什么,但并没有抢答,问了句:“怎么了?”

    果不其然,季祎心问:“我妈她真的还好吧?”

    “没事,这些年都这么过来了,好好治疗就好了。”

    何亦仁说着,伸出手来拍了一下季祎心的肩头,又补了句:

    “你妈就你一个女儿,内心最牵挂就是你,只要你过得开心健康的,她就好了。”

    何亦仁说话时,季祎心并不只是在听他的话,而是一边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看起来不像在骗她。

    季祎心稍微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替何亦仁关上了车门。

    何亦仁的车开出季家,他重重地往心里咽了口气,沉重的鼻息让人觉得空气中似乎已没有氧气,活要让人窒息。

    司机见车后座场面沉重,大气不敢出,连打方向盘的幅度都缓了起来。

    那天季之江给祎心打电话的时候,何亦仁就在旁边听着。

    他当然觉得这老头子故意夸大祎心母亲的病情,迫使外孙女回国这事儿办得不妥,况且生病的到底还是他自己的亲女儿,一家人之间不该也不必拿这样的事情做筹码。

    他理解电话那头的祎心,一个自幼没有父亲陪伴的孩子,听到自己外公说自己母亲快死了的话,心中肯定不是滋味。

    但他还是对季之江言听计从,之后按着季之江的指示,将实话告诉祎心,白白地来回地折腾这孩子。

    今天看见季祎心透彻又犹疑的双眼,他长久以来练就的铁石心肠也被映衬得羞愧难当。

    可笑,可笑。

    却又徒叹奈何。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他是个外人。

    他永远是个外人,一个没有资格插手季家的家事、也没有资格像父亲一样关怀季祎心的外人。

    送走仁叔,季祎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心情,悲伤的开心的都没有,只留着一些淡然的麻木。

    一阵风拂过,带回她的神思。

    季祎心走向院子里的泳池,捧起泳池里的水胡乱地抹了两下脸,然后在旁边坐下,双臂环着小腿。

    脸上的水滴落在她的膝盖上,痒痒的,她也不擦去。

    假装不知道母亲生病这件事情,是她们母女俩维持多年的默契。

    季祎心也从不去医院看望她妈妈。

    这件事最早得追溯到什么时候去了?季祎心回想,大概是她十五岁的时候。

    最初,她发现她妈妈突然一阵一阵地消失,不定时地又回来,而以前并不会这样。

    少女藏不住心事,跑去跟原潇说这事儿。两人合计半天,排除了种种可能性之后,原潇忽地灵光一闪,说:“我觉得阿姨可能是谈恋爱去了。”

    季祎心觉得原潇说得很有道理。

    她对妈妈谈恋爱的事没有反对意见,只悄悄地和原潇表达自己的一点私心:“如果我妈要给我找个爸爸的话,我觉得仁叔还不错,你觉得呢?仁叔应该喜欢我妈妈吧,我妈妈那么漂亮。”

    原潇表示同意:“嗯,仁叔确实不错,他会跟我们认真聊天,不像其他那些大人,总是跟我们说不到两句话就要去忙正事,忙忙忙,真是没意思。”

    时至今日季祎心回想起这片段,还是会不免地为自己那时的天真发笑,只是笑过之后,心头却被胡乱滋生的苦涩占领,一丝空隙也不留。

    那时她忍不住好奇心,想去看看可能成为她继父的人是何许人也,于是某一次看妈妈出门之后,季祎心叫车跟了过去。

    一路跟到了济生医院。

    季祎心没想太多,且为了不“打草惊蛇”,没深究就离开了。

    之后又找机会跟了两次,都是济生医院,季祎心才意识到不对劲,很不对劲。

    妈妈恐怕不是谈恋爱去了,而是生病了。

    季祎心跟到的最近的距离是医院的电梯口,她注视着红色的楼层数字翻到数字“7”,然后停住。她对照着医院墙面上贴的楼层指引,眼睛一扫,七楼是血液科。

    那一次她在电梯口站了很久,电梯门开关了好几遍,她却觉得自己的双腿僵硬,仿佛血液凝固,使她动弹不得。十五岁的季祎心无法想象自己如果走进那病房会怎么样?搂住母亲的腰身,痛哭一番?

    她从来都很抗拒这样无用的温情。

    最后她咬咬嘴唇,神魂落魄地转身离开了医院。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一根发丝落在季祎心的膝盖上,刺挠了一下。

    因这浅浅的痒,她的膝盖条件发射性地抖动了一下,季祎心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这副躯干无论如何还得要按部就班地运作着,想再多也没用。

    去看看外婆吧。

    季祎心起身回房里换了身衣服,打电话叫了司机。

    二老住在合峪庄园,距离季祎心住的地方大概四十分钟的车程。

    季祎心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过后的时间,季老夫人吃过午饭,正在院子里坐着消食。

    乍然见到祎心回来,老夫人双眼放光,迅猛地起身来迎接。

    季祎心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赶去搀住她外婆,生怕老太太一激动给摔了。

    外婆唤她:“月儿,怎么没说一声来了呢,吃饭没?”

    月儿是外婆对季祎心的专属昵称。季祎心小名叫四月,因为她在四月出生,她母亲季珵觉得,四月是春天,万物复苏、春和景明,寓意很不错,就起了这个小名。

    但季老夫人就颇有些迷信,始终觉得“四”不吉利,于是就叫月儿。

    “外婆。”季祎心搀住老太太,说:“我不饿,刚刚仁叔去过家里,带了点心,我吃了一点。”

    老太太拉着季祎心进屋里,电视开着,婆孙俩说了一会儿话,老太太开始看电视。

    季祎心趁她专注看电视节目的时候,侧过脸去仔细端详老人家。

    气色看着还不错,和去年相比没太大变化,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精装小老太”的模样。

    忽地老太太捏了捏她的手,季祎心马上把眼神移开,生怕老太太发现她在看她。

    季祎心是真的很不习惯向别人流露情感。

    老太太说:“月儿,在家里睡个午觉休息会儿,待会再陪外婆喝下午茶吧。”

    季祎心说好。然后送外婆进了房间,然后回到了自己那间房。

    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自从去国外,回自己家都少了,回这里就更少了。但其实季祎心在这里度过了童年时光,七岁之后她妈妈才带着她搬去现在住的地方。

    房间陈设和上次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除了床单是刚换过的,依旧是她喜欢的浅蓝色。

    外婆常提起季祎心小时候的事,说她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很有自己的主意,原本家里想着是女孩儿,添置的是粉色和黄色一类的床品,而小小的季祎心却坚决表示不喜欢那些颜色,一定要蓝色。

    季祎心躺上去,伸手按了床边窗帘的开关,窗帘缓缓关闭,盖住了天光。困意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中途有一瞬间,季祎心睁开了眼,迷糊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以为还在曼哈顿那间公寓里,而眼前的布景又不是那副模样。

    然后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季祎心摸起手机看了一眼。

    喔,19:07?!

    怎么一下睡过头了!

    还说陪外婆吃下午茶呢,这会都晚饭时间了。

    季祎心弹坐起来,噔噔下楼。

    边下楼边喊外婆,说:“外婆,怎么没叫我呢?”

    老太太笑说:“你刚回来,倒时差累得很,多睡会儿好,刚好准备可以吃晚饭了。”

    “那都没陪你喝下午茶了。”季祎心有些歉然。外婆倒不在意,只是拉起季祎心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摩挲着,说:“和外婆哪个时候不能喝下午茶呀?”

    婆孙俩正说着,听见外面收拾家务的阿姨声音:

    “季先生,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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