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吻,克制地落在嘴角。

    飞鸿踏雪泥一般,轻轻地掠过,气息交缠一瞬,转眼就消散。

    尧宁直起身。

    她有一双丹凤眼,眼珠极黑极亮,中和了上挑眼尾的妩媚。

    沈牵见过很多双含情脉脉的美目,却都没有眼前这双不可方物,每一笔都恰到好处,每一处都动人心魂。

    他心中滚烫、悲伤褪去,一种更汹涌而势不可挡的热意席卷而来。

    尧宁克制小心,浅尝撤止,而他亲手将她拉下欲海沉沦。

    颠倒混乱中,他听到尧宁求他爱她。

    他一边亲着,一边想,她是他的妻子,为何还要祈求,他自然爱……

    思绪戛然而止,下意识的想法触碰到机括,有什么东西发出齿轮咬合转动的声音,尘封大门缓缓打开。

    沈牵愣住了。

    刹那间,跳动的心脏深处,一只融进血肉的铜锁光芒大炽。

    它太安静了,安静到沈牵差点忘了它的存在。

    心脏跳动,血液泵动流至四肢百骸,铜锈一样的污秽绿光随之游走全身,沈牵眼神倏而灰暗,只剩空茫的冷沉。

    霆霓剑召出,电光火石间洞穿尧宁心脏。

    剑有灵性,大概意识到沈牵异样,过程中嗡鸣挣扎,却终究掌控不住,刺入血肉。

    但霆霓用尽全力,偏了两寸。

    尧宁没有死成,只是跌了境。

    沈牵浑身血液逆流,被剥夺的意识与清心锁争夺这具身体的掌控权,绿光暴涨,又倏忽一收,被牢牢困在那把生锈铜锁里。

    沈星河的声音震怒:“你真爱上这女人了不成?”

    沈牵衣衫散乱,冷白的脸上尚有一抹残红,他看着伏在榻上脸色灰败的尧宁,只觉得冷,彻骨的冷。

    “若真动了情,便趁早杀了,不能留下隐患!”

    沈牵茫然问:“你做了什么?”

    “无情道进境神速,无情亦能助你一日千里,你要以她的情爱磨砺意志,自却不能真的泥足深陷!”

    “你做了什么?”

    “……我儿,你这些年一心所求,唯有飞升。”沈星河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奇异的安抚,“今日被这妖女勾引,算不得什么,不管你爱没爱上,反正先让为父一剑戳死她,免得误你仙途。”

    沈牵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什么。

    父亲做了什么?不,是他做了什么?

    他一生所求,唯有大道飞升,所以七岁时,父亲将神魂附在清心锁上,用那把锁锁住自己的心,他虽难过,虽痛极,过后也未曾反抗。

    当父亲要自己将大师姐当成砥砺道心的工具,他想,大师姐修习的是冰雪系心法,冷心冷情,所以没什么不可以。

    而在父亲挑选了尧宁,他也只是讨厌他嘴里说的话,让他不能再在自己神魂中多言。

    他年幼时不曾得到过父母的一点肯定,一点目光,一点慈爱,为此奔波渴求了半生。

    那便罢了,那是他的迷途,他一个人走就没事了。

    却又为何会对尧宁动情,为何动情却不自知,为何要放任虎狼在侧?

    沈牵从未有一刻如此厌弃自己。

    他整理衣衫,面无表情地下了床。

    在神魂中冷漠道:“父亲,那不是爱,鱼水之欢罢了。”

    顿了顿,声色冷漠厌烦:“我是个成年男子,她是我的女人。”

    铜锁听了这话,冷静许多。

    父亲放了心。

    他与沈牵相伴多年,最清楚这个儿子,他天赋卓绝,是真的渴望大道飞升,而不仅仅因为来自父母的期许。

    铜锁光芒闪了闪,尽数收敛。

    ……

    密室里,沈牵用霆霓剖开心脏,一把抓住了清心锁。

    “逆子!你在做什么!?”

    “父亲。”男子苍白的脸上勾出一个残忍的笑,“老一辈人都已故去,你又何苦流连人世。”

    五指扣进跳动的血肉,死死握住那把铜锁。

    “住手!你会死的!”沈星河震怒而焦灼。

    “是吗?”沈牵晃了晃神,心想,死了便不能飞升。

    沈星河仿佛察觉到他心中想法:“当年我以神魂融入清心锁,与你神魂相连,一损俱损。

    “我死不足惜,你道心坚定,为父早已放心,只是我死,你也难活,我与你阿娘毕生希望都在你身上,只有你飞升,阿娘九幽之下才能瞑目!”

    沈牵目光望向虚空。

    奇怪的是,这一刻他没想阿娘,没想飞升,只想起了尧宁。

    若她发现自己死了,会如何?

    沈牵觉得自己不配去想。

    他止住思绪,垂首冷冷道:“那就放过你。”

    那声音一喜:“你听我说,此次乃是为父操之过急……”

    沈牵没再听它说话,一把攥住清心锁,磅礴汹涌灵流注入其中,伴随四肢百骸钻心的剧痛,那把锁光芒逐渐黯淡。

    嘶吼惨叫在神魂中回荡,沈牵吐出一口带血腥的气。

    “父亲,您余生便在这铜锁里安度晚年吧。放心,您再感知不到我,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里无声无光,五色皆无。我自修大道,不劳您费心了。”

    “逆子!你竟敢囚禁我!你忘了……”

    声音陡然消失。

    一室昏暗中,只剩刺目血迹。

    沈牵按住兀自流血的胸口,目光空冥,喃喃自语:“你那时,也是这么疼吗?”

    ……

    清心锁再影响不到他,沈牵修为亦跌至元婴。

    被褚良袖揍趴下时,他有种自虐的快感。

    褚良袖问他:“你呢?”

    你爱过什么人吗?

    沈牵想,他爱过父母吗?他不知道,少时无知尚有孺慕之情,可他大了,早已看清那二人面目,他们不配。他不爱父母。

    他爱过尧宁吗?清心锁再无掣肘,可他不敢,也不想再去碰触,他只是有一点动心,便害得尧宁差点殒命。

    若尧宁真的死了,他是否会道心尽毁,是否会此生飞升无望?

    他在意大道飞升胜过尧宁。

    他也不爱尧宁。

    “师姐,没有那样的人。”

    他大概只爱自己。

    冷心冷情,自私自利,懦弱无能,冰冷无趣。

    他只爱这个怪物。

    ……

    西洲馆之上,魔界护法白苏一刀劈下,尧宁慢了一息,眨眼间就要命丧于此。

    另一边沈牵眼神空洞,退至一边,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时隔三年,沈星河再次控制住沈牵,将儿子当成了傀儡。

    三年前,他察觉到沈牵似乎对尧宁动情,为了父子二人的大道,他及时纠正沈牵,若非霆霓使得不顺手,早将这女人一剑戳死。

    那件事激起沈牵逆反心理,他被沈牵几乎废去一半神魂,从此陷入沉眠,再不能影响沈牵分毫。

    沈牵不用灵力,生生剖开心脏时,沈星河是震惊的,震惊中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畏惧。

    在他记忆中,沈牵是个极度渴求双亲之爱的小孩,过于粘人,过于脆弱,即便身负绝世之才,也让他生不出多少慈爱和好感。

    可那日密室,坐在一地血泊中的面目阴沉的男人,却让沈星河触目惊心,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沈牵长大了,不再是幼时模样。

    沈牵封印了他,他虽陷入沉眠,却因着父子二人的神魂联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意识,能感受到沈牵仍在大道之上。

    是以他心中并无怨怼。

    只要沈牵来日能飞升,作为父亲就算为他死去也心甘情愿。

    可沈星河没想到,方才,沈牵竟生了死志。

    沈牵想死。

    放弃大道,放弃仙途,放弃两代人的希望与努力,奔赴一场荒谬的死亡。

    沈星河不允许。

    沈牵死了,他爱妻的遗愿又由谁来完成?

    沈星河仅剩一半的神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凭借着还盘踞在沈牵心脏中的清心锁,在他无暇顾及不曾设防的时候,再次控制住这具身体。

    虚空中与沈牵七分像的一个虚影落下,逐渐与这具身体融合,眼珠转了转,空洞褪去,沈星河藉由儿子的双眼,再次打量阔别二十年的人世。

    他这才明白,沈牵为何想死。

    因为尧宁危在旦夕。

    当时沈牵被度无主缠住,而白苏趁乱偷袭,尧宁为救凡人错失先机。

    沈牵一时半会摆脱不了度无主。

    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快得甚至来不及权衡,沈牵下意识就做出了选择。

    他要救尧宁,不惜拼上自己的性命。

    雷电系心法迅疾如雷,他心念一动,便可出现在尧宁身前。

    而以全力去救尧宁,就意味着将后背完完全全暴露给度无主。

    他放弃防御,同时承受度无主和白苏一击,必死无疑。

    沈星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沈牵是唯一有望飞升仙界的人,是爱妻宋青云在世间最后的希望与寄托。

    沈牵是他的儿子。

    沈星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哪个原因,才知明明突破封印会导致神魂泯灭,却还是孤注一掷地,想要拦住沈牵。

    流云白衣在天穹下翻飞,“沈牵”眼角眉梢已换了种感觉,儒雅宽厚,爽朗清举,与沈牵的冰冷疏离全然不同。

    沈星河瞟了一眼尧宁。

    眼神中的冰冷轻蔑毫不掩饰。

    他喃喃自语道:“我儿,你到底道心不坚,枉费了这万年难遇的天赋。”

    “父亲对你真的很失望。”

    ……

    锋刃在尧宁眼底的倒影越来越近。

    尧宁这辈子从未遇到过生死一线,所以也无从得知将死之人的种种心绪。

    恐惧,怀疑,悲伤,愤怒……种种情绪涨潮般涌上心头,又猛地褪去,最后只剩不甘。

    不甘心。

    不甘心失败,不甘心死亡,不甘心弱小。

    不甘心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魔尊亲至,魔界与人间数十年的太平打破,世间将迎来多少杀戮和流离。

    她有想要保护的人。

    悬清宗的同门,待她如亲女的顾宗主,一心求胜的大师姐,从来敬重她的上师兄,在西洲馆里认识的,算不得朋友的心善之人……

    还有沈牵。

    就算他们不是道侣了,他也是她的师兄。

    尧宁余光瞥到地上,衣衫褴褛的小孩坐在一具白骨前大哭,人们在仓皇逃窜,而他失去了他的亲人,失去了整个世界。

    很小的时候,她也曾举目无亲,挨饿受冻,然后沈牵捡回了她,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因这份善行得以脱离饥寒绝望,从此能吃饱饭,穿暖衣,从容自在地过了十多年幸福日子。

    她想保护这个小孩,想保护这许许多多的普通凡人。

    而现在她要死了。

    她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了。

    尧宁意识沉入一片空白。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她凝神细听,发现那是顾无嗔,悬清宗的宗主。

    顾无嗔修为只是元婴,资质在沈牵褚良袖尧宁三人衬托下,显得有些平庸,性子也稍显急躁。

    沈牵将她带回悬清宗时,她身上还穿着单薄的麻衣,外面罩着褚良袖的狐裘披风,披风太大了,垂到了脚下。

    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鼻头冻得通红,不时用手去揩鼻涕。

    怯怯地站在气派的太始殿中,看着高座上走下来,穿着华贵,气度严肃的中年人。

    那人走近了,蹲下身,拿出一方素白丝帕,温柔地给她擦拭鼻涕,然后眉头一竖,看向一旁沈牵。

    “你小子怎么不干脆带个死人回来!这小孩快教你给冻得半死了。”

    尧宁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低下头不安地看着皴裂的双脚。

    顾无嗔便缓和了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摸着她的脑袋:“哎呀别怕,没骂你,我骂哥哥呢,哥哥坏,你是好孩子。”

    尧宁忍不住抬起头,见这人眼中一片温和的慈爱之色,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空白的无人之境,顾无嗔的声音时远时近。

    “阿宁,你已将阳炎心法修到极致,只怕往前三百年,也无人能出其右。”

    “大日凌天,酷烈刚强,但你可知,你只触及到一半。”

    尧宁迷迷糊糊想,那另一半呢?

    是不是领悟了另一半,我就能破了这局死棋,偷得一丝生机?

    顾无嗔的声音渺远,自时光另一端而来。

    “你应下山,见人世众生,见善恶百态,或许那时,便有契机助你悟到另一半心法。”

    下山之后,她经历了什么呢?

    她与阿度萍水相逢,无冤无仇,却被她盗去一半盘缠。

    她对白苏大方宽容,对方却是魔界的护法,不但偷走她剩余一半钱财,此时更是连她的命都要拿走。

    她隐藏一身修为进入西洲馆,因地位低下,遭受了凡人们的刁难恶意。

    陈老板前边冷眼旁观,后面又谄媚讨好。

    自下山以来,她遇到的好像都是赤裸裸的恶。

    “是吗?只有恶吗?”

    顾无嗔的声音自虚空而下,叩问尧宁。

    尧宁突然想起那个乞丐。初入中则洲,她蹲在路边,旁边是个衣衫单薄的乞丐,脏兮兮,懒洋洋,穷困潦倒却洒脱豁达,临走时笑嘻嘻给她两个铜板,打着哈哈让她去买吃的。

    他离去的背影脚步蹒跚,一瘸一拐。

    尧宁想起度无主假扮花魁藏于西洲馆,醉汉的手搭上她的肩膀,而他拂去她肩头的脂粉,说:“你肩上落了灰尘。”

    那个言语下流的小厮,尧宁厌恶至极,他却真的奉养着祖母,害怕失去一份报仇优渥的差事。

    尧宁想,这些微薄的,复杂的,无迹可寻的,是善意吗?

    善恶,是非,阴阳。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空白消散,尧宁眸中神光一闪,已有所得。

    白苏皱了皱眉。

    他看到,尧宁好像在生死关头悟到了什么。

    不知为何,白苏有种直觉,他感觉尧宁处在一个临界点,若这所悟能融会贯通,必将她送至一个令自己望尘莫及的地方。

    可他很快便舒展了眉梢。

    她没机会了。

    刀落下的瞬间,她会变成一堆血肉,和自己曾经的对手一样凋零、腐烂、生蛆。

    白苏有点可惜。

    初见尧宁那日,白苏刚和僵蚕打了一架,不出意外地,和曾经几次一样一败涂地,差点送了半条命。

    僵蚕惜才,没有要他的命。

    他技不如人,败得心服口服,只能听从魔尊命令,来人间盯着各大宗门。

    但命令他也只想听一半,随便寻了个顺眼的地方,倒头便睡。

    他有些挫败。

    魔尊像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他好像永远也胜不了他,永远只能被踩在脚底。

    就在那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隔着喧嚣落在他耳边:“我要他。”

    他睁开眼,是个美人。

    美人买了他,他堂堂魔界护法摇身一变,成了大小姐的仆人。

    白苏看着尧宁那截白嫩纤长脖颈,他轻轻一折,就能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女人死无全尸。

    太简单了,他都懒得做。

    而当他被阿度那小鬼的时间回溯困住,反倒是这女人率先清醒,他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尧宁不是个普通的凡人。

    她修为甚至在他之上,所以他不曾看出。

    他又变得兴奋,杀不死魔尊,那就先试试杀死这个强大的女人。

    当晚魔尊召他,他颇为不舍地离开了,临走时想到这女人一身本事,却为了个废物小白脸要死要活,白苏就真心实意担心起来。

    他苦心劝她:“你修为既高,却耽于情爱,实在令人看不上。”

    想了想,怕这女人执迷不悟,只能自己辛苦,多替她打算:“若来日有缘再见,你还是这般没出息模样,我先杀了你那废物夫君,再将你好好调教一番。”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跟她打上一场。

    尧宁修为的确高于他。

    可她太蠢,为蝼蚁一样的凡人空耗灵力,又对身为对收到的自己疏于防范。

    蠢就是弱。

    弱就是罪。

    白苏只惋惜了片刻,便勾了勾唇角。大小姐,让我来恕你罪孽。

    鼻端传来一阵浓郁血腥味,白苏持刀的手仍旧稳当,心中却闪过一丝不安。

    一道冰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别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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