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宁拼死为沈牵寻来救命仙丹,而他将恩情算在了旁人头上,忘记了真正救命恩人的姓名。

    尧宁在太古秘境重伤跌境,闭关月余才回到悬清宗,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沈牵,想亲眼看他是否痊愈,却得了沈牵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刹那,尧宁脸上一片苍白。

    但也仅仅只是刹那,她很快便抬起眼,明眸里光亮莹莹,映着一树粉白繁花,脆生生答道:“沈师兄,我叫尧宁,尧舜禹汤的尧,宁静的宁。”

    又眨眨眼睛,不安地问了句:“很好记的吧?”

    沈牵咳了一声,转过头去:“嗯,会记住的。”

    他果然记住了,淮水之畔,姻缘灯落,沈牵准确无误地叫出尧宁名字,没有任何感情。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沈牵终于明白,为何尧宁会走得那么决绝,为何她会厌恶自己,为何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连。

    他亏欠尧宁的,岂止是冷漠忽视。

    他欠她一条命。

    欠她灼热诚挚的一颗心。

    北冥宗内,沈牵再度吐出一口血,他眼里水润,眼尾殷红,好似雨湿海棠,崩溃都美得惊心动魄。

    褚良袖不禁想,这幅模样若是落到小师妹眼里,只怕她顷刻就要心软。

    但褚良袖心软不了一点。

    她仍旧抓着沈牵领子,质问道:“当初小师妹下山,我看你似乎伤心了几日,所以你下山寻她,最后还是没护住她?让她又一次重伤?”

    王勉之气急败坏:“褚师姐!你这说得什么话!阿嫂只是重伤,沈牵差点命都没了!”

    褚良袖横了他一眼,王勉之心中一凛,憋屈噤声。

    “不但如此,你还要休妻?”

    “什么?!”顾无嗔惊道,环视房间,“谁说的?”

    王勉之的眼神飘了飘。

    褚良袖松开沈牵,六出剑回到她手上,重剑泛着冷气和寒光,褚良袖杵剑而立,低头看沈牵:“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沈牵血色褪去的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褚良袖叹了口气,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难过。

    “得知你重伤,宗主与我带着悬清宗的天材地宝马不停蹄地赶来中则。”她将房间众人依次看了过去,“北冥宗倾力救治,聆风地上掌门不遗余力。”

    “沈牵,你虽自小……比旁人艰苦些,可宗门众人,朋友亲族,无一不爱你护你,可是小师妹呢?”沈牵肩膀颤了颤,褚良袖别过脸,当做没看见,言语如刀当头直下,“小师妹亦是重伤,可她无处可归,被素不相识的天枢派捡了回去。天枢派那个大小姐——”

    提到孟摇光,褚良袖眼神变得有些古怪:“谁知道她会不会照顾人,不是自己的亲师妹,大概是不会上心的。”

    褚良袖收起剑:“你这里既有这么多人,我便去看小师妹。”

    屋内冰雪倏然一收,寒气散去,褚良袖临走前回头道:“你们,分开也好。天下好男儿不止你沈牵一人。”

    “诶,诶,这是怎么弄的!”顾无嗔去追褚良袖,走出两步听到身后剧烈咳嗽声又回头看沈牵,一时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无奈一拍大腿,“这都什么事啊!你们小孩子怎么两句话不对付就闹翻了……”

    一只手伸出床帐,死死抓住顾无嗔肩膀,顾无嗔骇了一下,赶紧扶住沈牵:“别激动,你师姐那个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宗主。”沈牵打断他,声音沙哑,“尧宁她,还好吗?”

    “她没事!”顾无嗔拍拍沈牵的手,“我早已传讯孟大小姐,阿宁伤得不算太重,天枢派实力强大,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能醒。”

    沈牵抬起头,顾无嗔愣住。

    沈牵哭了。

    瓷白脸上犹有泪痕,眼中盛着水光,挑起的眼尾红得触目惊心,那一向淡漠清冷的脸上,竟现出了惶然无助。

    他本就伤在神魂,又遽闻从前隐秘,神志已有些模糊,此刻抓着顾无嗔,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浮木:“宗主,你将尧宁带回悬清宗,不要让她走了,好不好?”

    修真界百岁修者只要结婴早,便能维持年轻容貌,与沈牵处在同一个位置的,无一不是历经岁月磨砺的天命以上之人。

    沈牵以天赋之才扛起悬清宗,处事向来杀伐果断,算计长远,他性情又淡漠疏离,是以顾无嗔经常会忽略,这也不过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

    此刻他褪去了平日冷漠,如稚子一般抓着自己衣襟,恳求声中带着无助,顾无嗔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宗主,求你。”见顾无嗔一时无言,沈牵慌乱道,“不要让她离开,不要让她走……我要带她回悬清宗,问道峰,回我们的家,我与她,我们……”

    他惊惶不安,嗓音带着颤,突然抓住顾无嗔的力道一松,他整个人栽倒在地。

    “哥!”

    “沈牵!”

    王勉之与顾无嗔一拥而上,一直静默坐在一侧的上凛然蓦然睁开眼,仰头看循风印结界。

    无声吐出两个字:“不好。”

    室内轻纱帘帐无风自动,众人衣袍皆被吹起,灵流以床帐为中心向四周逸散,门窗吱呀作响。

    浓郁的雷雨气息弥漫开去。

    上凛然几步上前,只见沈牵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上殊无血色,裸露的肤色渐渐转为青白。

    王勉之怔忪回身,呆呆望着上凛然。

    “上宗主,他是不是,是不是……”

    上凛然眉头紧锁,没有答言。

    王勉之眼圈红了:“我就知道……都是她,都是因为她!”

    “王公子。”上凛然一向温润的眉眼陡然多了几分凌厉,“沈牵本就伤在神魂,自他听到当年救命仙丹乃是弟妹寻回之时,神魂已经不稳了。”

    王勉之呆愣看着上凛然。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因果,与旁人无关。说起来还是沈牵亏欠弟妹,你就算心中难受,也不应该将所有罪责推到弟妹身上。”

    王勉之退后两步,猛地捂住脸。

    谁也没有理会他,上凛然与顾无嗔商量几句,二人一同布下一个小结界,堪堪罩住沈牵。

    逃逸的灵流歇止,轻纱垂落,格子窗“吱呀”几声后重归寂静。

    空气中重新浮上淡淡血腥气。

    阿度默默上前,向侍立的北冥宗弟子耳语几句,那弟子看了眼呆愣在一旁的王勉之,低头快步出了门。

    王勉之默默看着眼前一切,咬紧了牙关,眼眶愈红。

    半晌,推门声响起,一个素衣女子走了进来。

    这人与沈牵有五分相像,眼角已有岁月痕迹,目光沉静温柔,正是沈牵姨母宋青瓶。

    王勉之一见宋青瓶,登时绷不住了,两行泪流下:“阿娘!你快看看他!”

    宋青瓶停在他身边,却未看他:“勉之。”

    她声音也是柔柔的,像三月温暖的春江水:“我再三告诫过你,可以不喜欢阿嫂,但一定要尊敬她。”

    王勉之哽住,急道:“阿娘,你说什么?你快救救哥!”

    宋青瓶叹息一声:“知道为何让你敬重阿嫂吗?”

    她看了眼自己儿子,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尧宁比你更爱重沈牵,比你为沈牵付出更多。而你做了什么?”

    王勉之愣住,片刻后脸上腾地红了。

    他什么也做不了。方才大家都能为沈牵做些什么,就连那个瘦小丫头都知道吩咐弟子去请长辈,而他好像只是难过,与自己较劲。

    “阿嫂重伤,你明明就在当场,却不带她回来好生医治,对她不管不问,将她丢给让不相干的旁人。”宋青瓶秀眉蹙起,摇摇头道,“便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也不会如此行事,而你是北冥宗的少主。”

    王勉之脸上血色尽失。

    宋青瓶未再多言,越过他来到床前。

    上凛然与顾无嗔见她举止从容,对视一眼便让开位置。

    宋青瓶向二人点头示意,而后坐在床边,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竹雕描金小盒子。

    盒子打开,刹那间满室生光。

    未及众人看清,宋青瓶便取出盒中之物,按进了沈牵胸口。

    几人立在窗前,焦急不安地盯着沈牵。

    王勉之抹了把脸,站在角落看着焦急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沈牵脸上青白之色才缓缓褪去,紊乱外泄的灵流也渐渐止住。

    就好像决堤的大坝,被人填好了缺处,一涌而出的生机被拦住,截停在破败的身体里。

    宋青瓶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了心,她捏着帕子拭去沈牵额上汗珠,目光中痛色一闪而过:“当初你阿娘料到会有这天,提早备下了这救命之物,我原希望一生一世都用不到才好,没想到……”

    她犹自黯然神伤,揾汗的手突然停住。

    据那来请自己的弟子说,原本有上凛然在,绝不至于凶险至此,只是中途似乎受了刺激。

    宋青瓶玲珑心肠,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刺激大约与尧宁有关。

    沈牵神魂受损,跌境已经算是极轻的后果了,能保住一命便是大幸。任何有自知之明的修者,此刻应该静心修养,以期早日修补好神魂损伤,补回跌落的境界,再图大道。

    宋青瓶收回手,目光落在沈牵脸上。只是片刻,他惨白脸上已有一丝血色。

    她能感觉到沈牵体内灵力在疯狂运转,他意识早已昏沉,所以这是出于本能。

    宋青瓶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以不要命的速度修补身体。

    他想醒来。

    宋青瓶知道这个外甥酷肖其母,生性淡漠凉薄,除了大道,诸事皆不入眼,不上心。

    他好像没什么特别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东西,想要抓住的人。

    如今这种骤然爆发的炽烈欲望,与他平素的心如止水大异其道,让宋青瓶触目惊心。

    她凝视这张熟悉的苍白面容,陌生的怪异感自心间升起,仿佛看到被诅咒的命运背离世代相传的航向。

    宋青瓶眼眶微微发热,一个大胆的猜测游离不去。

    她轻声道。

    “你这样迫不及待,是想去见阿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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