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头顶枫树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声响,五角枫叶飘零飞舞,落在萋萋芳草地上。

    孟摇光看着尧宁:“所以这就是你说的两不相欠?”

    尧宁别过脸,眼中酸涩,倔强道:“是。我讨厌他……讨厌他,他死便死了,我一丁点都不在乎。”

    孟摇光目光落在她握着茶盏发白的手指上:“放心,死不了的,顾宗主传讯说,沈牵姨母拿出了压箱底的灵药,他很快便会恢复如常。”

    五根水葱般的手指便松开些许,指尖重新变得红润,尧宁喝了口茶,像是后知后觉才想到:“不论悬清宗,他既是北冥宗的表少爷,在修真界又有这样的地位,无论考虑亲情还是利益,北冥宗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他。”

    孟摇光看着尧宁侧脸,上次见她,尧宁还带着点婴儿肥,脸颊圆润丰满,而现在她明显清瘦许多,脸上稚拙褪去,骨骼轮廓水落石出,显出惊人的清艳。

    她长发在脑后挽起,白色发带随风扬起,白衣衣袂翩飞,眉眼间神情淡漠倦怠,坐在艳红枫树下,竟有了几分出尘的仙气。

    孟摇光惊觉,这样的尧宁,有刹那间与沈牵很像。

    她掩住心绪,起身来到尧宁身前,将她的脑袋揽在怀中。

    尧宁从未与旁人这般亲密,一时有些无措,下意识想挣扎,却又被孟摇光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按住。

    孟摇光天生神力,这一下让尧宁差点喘不过气来。

    孟摇光摸摸她的脑袋:“北冥宗有仙药,我天枢派便没有吗?”

    尧宁不解抬起头,孟摇光眉目飞扬:“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好好医你的伤,保证来日你比先前更强壮。”

    尧宁怔了片刻,眼眸晶亮地笑了,露出白玉般的牙齿。

    孟摇光也笑,没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颊,捏得尧宁眼泪汪汪,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下手重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

    就在这时,孟摇光神识感应到一道传讯符,心随意动,便有一道声音在耳侧响起。

    “大小姐,那位仙子今日还在大门外守着,不曾离开。”

    孟摇光动作一顿,问尧宁:“你大师姐来了,你可想见她。”

    因着那日尧宁与沈牵俱受了重伤,王勉之却独独带走沈牵,将尧宁落下,孟摇光心下气王勉之,连带着迁怒沈牵和整个悬清宗。

    先前尧宁未醒,褚良袖扣门求见,孟摇光没让人进,现在尧宁醒了,她只得如实告知。

    尧宁十分惊喜,顾不得脸上生疼:“大师姐!她在哪,我去见她。”

    孟摇光扶着她:“不急,我陪你去。”

    她在神识中向守门弟子传讯:“放她进来。”

    *

    天枢派大门以青石铸就,高耸入云,门楼飞檐斗拱,精雕细刻,大门中开,能望见其后逶迤远去的群山,山间奔涌蜿蜒的河流,与隐于云雾间的雕楼画栋。

    三十三级石阶历经岁月风雨,枝叶纷披,清幽寂静。

    阳光透过重重枝叶滤下,落在女子雪白长发上。

    褚良袖坐在树杈上,身上落满细碎的冰花,此间空气湿润,随手便能凝结水汽,她十分喜欢,一个人等了三天也没有不耐烦。

    一道白衣身影踏上青石台阶,缓缓走近。

    “师姐,你在干什么?”

    褚良袖歪头看了眼,收回目光继续玩冰花:“好全了?”

    沈牵脸上还带着病气,肤色琉璃一样透白,反映得眉眼潋滟,有种美人病弱的易碎与冶艳,他声音还带着点沙哑:“已好全了。”

    这幅样子落在褚良袖眼中,那就是病殃殃不堪打,偏偏又死要面子嘴硬,褚良袖懒得理他。

    天枢派大门里走出一个紫衣小弟子,近前来看了看二人,向树上的褚良袖一礼:“这位仙子,大小姐有请。”

    褚良袖目光一亮,翻身下树,细碎冰花下雨一般“哗啦啦”泼洒,反射日光,小弟子看得目眩神迷,褚良袖早越过他入了大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沈牵。

    弟子回过神来:“仙尊!大小姐只请了这位仙子,您……”

    沈牵朝他点点头:“我是仙子的仆从。”

    又道句“多谢”,便紧跟褚良袖进了大门。

    那弟子恍惚道:“仆……仆从?那不是沈仙尊吗?我没看错呀!”

    弟子甩甩脑袋,忙追上去:“沈仙尊,您不能进去……”

    天枢派大门有禁制,若非得了允准,就是大门中开外人也进不来。沈牵跟着褚良袖进去时,禁制正好为她撤掉。

    远处孟摇光步子一顿,看了眼身旁尧宁,到底还是放沈牵进了门。

    二人立在仙舟船头,尧宁远远见一点寒光闪烁,愈来愈近,忙道:“不好!”

    尧宁脚步一点飞离仙舟。孟摇光只看得眼前虚影一晃,一道冰蓝身影掠过她,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白发在风中涌动,如雪山精灵一般。

    孟摇光一时愣在原地。

    褚良袖警告看了眼孟摇光,便持剑追上尧宁,冰棱重剑削下,砸地的瀑布瞬间冻结,“轰隆”巨响陡然消失。

    水面竖起冰刺,尧宁被这毫不留情的攻势逼得仓惶逃窜,褚良袖边出手,边用毫无起伏的语调道:“为何不辞而别?”

    尧宁避过迎面刺来的一剑:“大师姐,你听我说!”

    褚良袖招招毫无保留,是一贯的风格,尧宁却隐约觉察出她心中怒火。

    “为何我不回我的传讯符?”

    扶光剑为尧宁挡住一击,霰粒四散如花树绽放,尧宁软声道:“我原想安顿下来再与你长谈,并非有意……”

    耳畔人声鸟鸣尽皆消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是褚良袖冰雪系心法自带的寂灭效果,而只有她出全力时,周边才会陷入这样的影响。

    雪花纷扬,与乘风而上的飞花相撞,青山绿水间出现一幕幕奇景。

    尧宁来不及欣赏,褚良袖一向悲喜不显,像是一株寂静的冰树,而此刻冰树浴火,她是真的生气了。

    尧宁有些害怕。

    褚良袖再问:“为何重伤却不告知我!不告知宗主!我们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你的伤势!”

    重剑随褚良袖浮空悬停,气流荡起她的衣襟长发,那张精灵一般美丽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浅色瞳孔却微微发红。

    尧宁愣住了。

    褚良袖猛地靠近,抓起尧宁衣襟,拎小鸡崽一样将人提起来,声音干巴巴,平板而又缺乏生机:“尧宁,你真讨厌。”

    尧宁身子一抖,看来大师姐真的气得不轻,自己今天是怎样都逃不过一顿打了。

    过往记忆袭来,被褚良袖揍一顿,只怕自己好了七成的伤要减去两成,尧宁缩了缩肩膀,是切切实实地畏惧了。

    “大师姐……”

    “闭嘴。”

    尧宁闭上眼,认命了。

    身上却突然一松,紧接着脖颈被什么牵扯到,她睁开双眼,只见褚良袖捏着一个细小的东西,问她:“这是什么?”

    那是一颗冰花,做成樱花模样,只有指头大小,晶莹剔透,反射着七彩日光。

    冰遇热即融,这颗冰花却保留着刚刚凝成的模样,其上缠绕一层灵力,是褚良袖熟悉的炽日温暖气息。

    褚良袖浅色眼睫眨了眨,遥远记忆苏醒。

    那是一个大雪天。小师妹从秘境中回来,受了重伤跌境,独自闭关许久,出关那日她去接她,见她难过,于是笨拙地做了颗小小的樱花样子的小冰花。

    时隔数年,这颗冰花完好无损,被尧宁穿上红绳,珍而重之地挂在了脖子上。

    褚良袖看了眼她,放下冰花,尧宁重新塞进衣服里。

    二人打过来的一路上,凝结的冰柱消融,瀑布重新流动,传来轰然巨响。

    褚良袖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周围的花草树木,余光瞥见两个身影。

    紫色的是孟摇光,白色的是沈牵。

    一个赛一个让她不爽。

    无法发泄的怒气找到了新的出口,褚良袖伸手,六出剑啪地一声落在手中:“我去会会孟摇光。”

    尧宁松了口气,缓缓落在地上。

    她身上穿的还是寝衣,头发与衣裙都濡湿,黏腻地纠葛在一处,尧宁理着长发,耳边传来跫音。

    沈牵走近,入目就是尧宁白衣乌发,侧对着自己,露出一截霜雪脖颈,衣襟下隐隐能看见一点红线。

    他见过尧宁许多模样,成婚时嫁衣如火,容颜鲜亮,着红衣时艳色泼天,灵动逼人,同寝时衣衫轻薄,低垂螓首……

    那些曾经不以为意的注视,好像都穿越时光,与此刻一同,迟滞地震动他的胸腔。

    咚,咚,咚。

    他喉结攒动,只觉嗓子眼干得吓人。

    尧宁侧目,投过来轻飘飘的一眼。

    沈牵立在原地,耳边血液轰隆作响,心口却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尧宁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离开。

    若是放在从前,沈牵定然就停在原地了,阴影如云罩顶,让他畏惧、不愿再踏出一步。

    他会告诉自己,他并不在意。

    然后他会相信,自己真的不在意。

    但是这一刻,沈牵没再犹豫,他几步追上尧宁,抓住她的胳膊,待她停下回头时,手便下滑,紧紧握住她的手。

    “阿宁,让我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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