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七十年代末，县里决定把一中建成重点校。我本是三中刚建校时从一中分过去的，现在为了充实重点校的力量，又从三中调回了一中。虽然我还没有妻室，但已届中年，不宜再和小光棍门挤住在单身宿舍里，学校特意给我安排了一个住房，我也算有了自己的家。
这是一栋平房，就在学校的后面，住了十户人家，每户之间用木板皮篱笆隔开。各家房子的格局基本一样，一间住屋和半间厨房。我最喜欢的还是屋前那个不算小的院子。搬进来的时候正值春天，找了几个学生帮我把院子的空地深翻了一遍，打上垄，建成了一个菜园，在市场上买了西红柿、茄子、黄瓜等菜秧，栽得满满的。又在门前修了一个花坛，种满了花草。经营菜园成了我工作之余的主要乐趣，早晨起来先巡视一遍菜园，看菜秧长了多少，晚间回来，一放下拎兜，赶忙提起水桶去打水，浇完水后又拿起锄头，直到天黑了，看不清我那些可爱的菜苗，才回屋去睡觉。
我的西邻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院子里又是猪又是鸡，每天热热闹闹的，老两口过得很有生气。东邻是学校管总务的副校长的家，实际上住的是他的儿子。副校长姓李，五十多岁，瘦高个，镶着两颗金牙，一张嘴明晃晃的。他原是公社的领导，从乡下调来没几年，老伴还住在农村，学校有他单独的宿舍，有时也回来和儿子一起住。
东邻虽说是本校职工的家，我了解的却并不多。板壁夹得高高的，大门也与别家不同，是用木板做的，订得严严实实，而且从早到晚几乎都是关着，给人一种神秘之感。副校长的儿子李军是机械厂的工人，长得很壮实，憨憨厚厚的样子，见人只是傻傻地一笑。经常上夜班，白天在家睡觉，很少露面。儿媳是个小学教师，据说长得不错，因为神经不太好，在家养病，只可惜“久在深闺人未识”。有个十岁左右的孙子在上小学，倒可以看见每天三次出来进去。副校长偶尔晚饭后出现在院子里，但什么时候来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夜幕降临，当我准备完第二天的课程，开始沐浴着和煦的春风巡视我的小菜园的时候，总感到东邻院子里也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中央。透过板壁的缝隙，隐隐约约似是个女子的倩影，尤其是有月光的夜晚，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美。我进屋了，那个倩影似还在院里伫立不动。我想这一定是李校长的儿媳妇了。她漂亮吗？年轻吗？她何以喜欢深更半夜独自在院子里沉思？我不由自主地构建着神秘女邻居的浪漫故事。
一个月后，我的菜园已是一片春色。花虽然没有开，菜苗都茁壮地长起来了，黄瓜已伸出了细长的须子，茄子叶片之间露出了淡紫色的花蕾，西红柿已伸出了几片锯齿形的的叶片，连种在篱笆边的几蔸西葫芦都已长出了长蔓，肥大的叶子中已可见几朵黄花。可是乐极生悲，一天下班回来，一打开院门，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大群鸡正在菜园里咕咕欢叫着争享美食。黄瓜叶子已是百孔千疮，西红柿只剩下一棵棵光杆，近一个月的功夫尽付东流。我伤心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只得拿鸡撒气。我从柴堆中随手抽出个木棍子，连打带喊，把鸡吓得乱跑乱飞，院子里一片混乱。本来是西邻老夫妇的鸡，有的慌不择路，竟飞到东邻李家的院子里去了。
西邻老夫妻，年纪大耳朵背，没有听到我家院子里人喊鸡叫，倒把东邻惊动了。从东院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贾老师，怎么了？”
我知道这是李副校长的儿媳，就可怜巴巴地说：“鸡把我的菜全吃光了！”
于是，一个年轻女人款款出现在我的院子里。我虽然搬到这里已两个多月，还是第一次见到校长的儿媳妇，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太一般了,关于她的一切美丽遐想都被眼前真实的现实所代替。普通的灰色裤子，普通的花格布衬衫，黑色的平跟皮鞋，略显有点土气。一切都和县城里的年轻女人没什么两样。细看长得倒还不错，她中上等个儿，略显丰腴。齐耳的短发，白净的脸盘，眼睛不十分大，很有情，看人时透露一种忧郁。她帮我把鸡赶走，蹲下来看了看光秃秃的西红柿说：
“没关系，还能长出来。才五月份，都还来得及。”
她又看了看我和西邻老夫妻家之间的木板篱笆，说：“太矮了，得重新换一换。高一点鸡就飞不过来了。”
实际上我搬来后，只把门前一面重新换了，东西两面都是原先邻居家夹的。我说：“是老刘大爷家原来的，我没有木板皮，他家不富裕，我怎么好让人家……”
还没等我话说完，她就爽快地说：“没关系，我家有。”
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他和丈夫李军师父一起过来，帮我把整个西面的篱笆都换成新的、高的了。
二
女邻居说得对，不久黄瓜长出了新叶，开出了小小的黄花，西红柿也长出了很多枝杈，我每棵只留两个杈，其余的全掐掉。到了初秋，别人家的菜园子开始凋零的时候，我的小菜园却是一片生机盎然：翠绿的黄瓜，红红的西红柿，紫色的茄子，色彩斑斓。花坛的各色鲜花也争相斗艳。门前路过的人都不由羡慕地往我的院子里看上几眼。
我虽然有了自己的家，但早饭一般到街上吃点油条、包子什么的，午饭在学校食堂吃，只有晚饭自己回家做。除了偶尔和朋友摘几个黄瓜或西红柿拌盘凉菜喝点小酒，这些菜我根本吃不了，出于感激，我摘下来去送给女邻居。开头几次她说什么也不要，即使收下了，也总说不少感激的话。后来她就不再推辞，坦然地收下。但不多时，就会听见板壁的轻轻敲击声，板壁上面伸过一只白净的手来，手中是一盘炒好的菜。我很不好意思地说：
“我自己会做的。”
她总是笑笑说：“一个大男人过日子不是很容易的，我多做点就给你带出来了。”
一来二去我和女邻居逐渐熟悉起来。她叫张月，虽然已是个十岁孩子的母亲，但结婚很早，年纪比我还小好几岁。她家原住农村，公公从乡镇调到县城中学后才把她调到县城，安排到镇第三小学教书。但调来后她只上了一年班，因为神经官能症发作在家休息，用她自己的话说，晚间整宿睡不着觉，一天迷迷糊糊的，没办法工作。她告诉我，今年病已经好多了，下学期就想上班了。
一个星期天午间，我正在琢磨午间做点什么好吃的，找哪个朋友喝点小酒，忽然听到门前有汽车声，接着就是呼隆呼隆地一阵山响，出去一看，是张月家不知从哪拉来一汽车板皮烧柴卸在了院门口。我进屋想赶快吃点东西，好去东院帮他家往院子里搬板皮。可刚进屋，女邻居就到我家来了，她好像正在做饭，两手湿漉漉的，还粘着菜叶。她脸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急忙说：“吃完饭我马上就过去。”说着动手就要做饭。
张月立刻拦住了我，说：“你别做了，上我家吃去。”
我笑道：“一点力还没出，怎么好意思吃饭？”
张月道：“你以为我还真找你干活？就你这个小体格，算了吧，干体力活都未必赶上我儿子。我是来找你吃饭的。”怕我不明白，又补充道：“让你去陪司机师父喝酒。”
我不由得问：“李校长呢？”
张月道：“回乡下老家去了。”
我又问：“你们家李军师父呢？”
张月道：“他不会喝酒。”
我只得压好炉子里的火，来到了东邻。女邻居把饭已提前做好，一盘凉菜，一个熟食拼盘，大概是刚在街里买的，还有两盘炒菜。司机师父四十多岁，满脸胡子，像个乡下人，话语不多，但酒量很大，我只得尽我所能相陪。我们吃饭的时候，张月不上桌，站在地下看着我们吃，偶尔说一两句劝酒的话。她的儿子大力却被安排坐在桌子头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孩子不怎么像他爸爸，个头不矮，但干干瘦瘦，眉眼倒像他母亲，憨厚中透出点灵气。
进院的时候我没见到她丈夫李军，以为他没在家。可开始吃饭之后，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子里，正从门口往院子里搬木板皮。他很有力气，扛起高高的一大摞，整个头都埋在木柴中，足够一般人抱三四回的。我立刻对张月说：
“怎么不让李师父来一起吃饭，活不好吃完饭再干吗？”
张月道：“反正他不会喝酒，也不会说话，愿意干就让他干吧。”
我要到外面去叫李军，被张月拦住了。奇怪的是连她儿子大力也不让我去叫他爸爸。也许我们喝得慢了点，等我们吃完饭，李军师父差不多把一大车板皮都搬到了院子里，整整齐齐地垛好了。
三
我生性不好交往，在学校后面这栋平房安家之后，也就认识东西两家邻居，其他几户只是见面打个招呼，至于姓什名谁，在何处公干，一概不知。左邻右舍倒相处得很好。西邻老太太因为她家的鸡吃光了我的园子，一直很过意不去，说可惜她家满院子养的都是猪和鸡，没种园子，不然的话我就可以吃她家的菜。我说，“我根本就吃不了多少菜，种个小园子只不过是为玩玩。”老太太还是拣了十几个鸡蛋送给我，我虽然没有要，倒使我很感激，在给东邻送菜的时候，也不忘顺便给老头老太太送去一点。
我虽然和李副校长在学校每天见面，和他儿媳也已经熟悉，但对东邻还不能说十分了解。张月虽说养病在家，但很少出屋，李军师父更很少露面。常在院子里出入的就是他们的儿子大力，上学放学，或者周日在院子里玩。她家天一黑就早早插上了大门，而且很早屋里就没了灯光。可能是李军常值夜班，为了安全吧，所以我也没在意。张月仍然喜欢晚间一个人独自站在院子里，偶尔还能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有时好像还不是她一个人，有低低的说话声，有几次好像是小声的争吵。
有一天，我改作文改到十点多种，感到又累又烦，就到外面院子里透透空气。这时正值初秋，天清气爽，当空一轮明月，照得大地如同白昼。我窗前的花坛里各色花草，争相怒放，在静夜里花影婆娑，香气浓郁。菜园里各种蔬菜还都是一片浓绿，在月影下，斑斑驳驳，优美而静谧。多么美好的夜晚！我陶醉在我家小院的夜色之中，实在不愿回到屋里去面对学生写得乱七八糟的文章。
正在我被月色所迷醉之际，突然隔壁咣当一声门响，接着就是一声呼喊：
“你给我出去！”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不高，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下意识地走到木板篱笆旁边，透过木板缝隙往东院一看，不由得惊呆了：张月正□□赤身露体站在院子里，在皎洁的月光下，美丽的胴体泛着一种清冷的白色，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塑。没想到乍看长相和穿着都很平常的女人赤裸着竟这样美！我常从文学作品中看到有关月光美人的描写，只能靠想象去体味其中的美，而此时此刻，一个活生生的月光美人就在我眼前！
这时门再次打开，门口出现一个瘦长的男人，是李副校长。光着上身，下面是一个长长的白色短裤，露出半截干腿。
“你快进来！让邻居听到像什么话？”声音压得很低，但很严厉。
“我怕什么？让全县人知道我也不怕！”张月的声音仍然很高。
“快进来，你光不出溜的别冻着。”李校长的声音变得柔和多了。
“冻死才好呢，你不走我就不进去！”
“好!好！我走，我走。”
李校长进了屋，不多一会，穿上那套上班时常穿的灰涤卡中山装，慢腾腾地从院子里出去了。随着一声轻轻的门响，青白的美丽的大理石雕塑也在院子里消失。
我回到屋里，再也没有心绪批改作业，刚才的一幕久久在我脑中回荡。使我纳闷的是，为什么张月会赤身裸体地出现在公公面前？为什么深更半夜要把公公从家里赶走？此时她的丈夫李军在什么地方？刚刚消散了的对东邻的神秘感又重新笼罩了我的心扉。
四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心头有关东邻的谜团不但没有解开，奇怪的是连我自己也不知不觉被缠绕进去。
我有个朋友叫张富贵，是留校的一名老高中生，虽然学历不高，但课教得不错，因此建重点校时没有把他调走。我大学毕业刚分到这个县的时候，他还没成家，我们俩曾一起住过一段办公室。他也喜欢喝酒，我到三中后，还经常在饭店相会。我重回一中，他自然十分高兴，一起喝酒的次数自然增多了。一天下班后，他特意提出要请我喝酒，我们俩在一家小酒店坐下来，喝了一会后，他突然郑重其事地说道：
“作为老朋友有一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是不是常到李校长儿子家去？”
我吃了一惊：“你听谁说的？”
张富贵说：“不管听谁说的，反正学校近来有点风闻，说你和李校长儿媳妇挺热乎的。”
我急忙道：“我也就是在她家吃过一顿饭，给她送过几回菜，如此而已。”
张富贵问：“那个女的漂亮吗？”
我回答：“在这个小县城还算不错的。”
张富贵问：“男的呢？”
我回答：“挺憨厚的，像有点傻乎乎的，好像配不上张月。”
张富贵道：“你说对了，是个傻子。”
我不由得惊奇地叫了一声：“那样不错个女人怎么会嫁给个傻子？是图他家有权势吗？是父母包办，还是她当初受骗上当了？”
不管我怎么追问，张富贵却什么也不告诉我。他默默喝了两口酒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谨慎为好。不要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
张富贵的话使我一时陷入沉思。整个这栋房十户人家，只有李副校长和我在一个单位，别人怎么能知道我和女邻居的关系？可他对我一直不错，派人帮我收拾房子，给我买媒和烧材。我对他也很有好感，他对人和气，总是露着两颗金牙，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他怎么会散布我和他儿媳妇的谣言？何况我和张月只是一般的关系，即使真有什么，家丑也不可外扬啊。我不由想起那天夜里张月光着身子跑到院子里的情景，难道……我不忍心往那上面想，因为这对于张月太残酷了，也太不可思议了。
接着又发生的一件事，使我不能不下决心远离女邻居张月了。
有天晚间，和几个朋友凑在我的小屋里喝酒，当然少不了张富贵。拍上两根黄瓜，切上一盘西红柿，就成了我们的美味佳肴。刚把酒菜准备好，就听见有人敲击板壁的声音，我出去一看，一只白皙的手臂已经从东邻板壁上面伸了过来，手中是满满的一盘炒鸡蛋。我只得接了过来。朋友问哪来的，我说是李校长送的。张富贵诡秘地一笑：
“李校长的漂亮儿媳妇吧？”
不管谁送的，有菜总比没菜好，大家嘲笑我一番，继续喝酒。而且因为有了我和女邻居做笑料，喝得更起劲。朋友走了之后，我头有点疼，就到外面小园子里去散步。这时天还没黑，院子里的花草在朦胧的暮色中显得更加柔和、神秘。突然东邻院子里传来女人的哭声，伴随着一个男人粗重的骂声：
“打死你个骚娘们！打死你个骚娘们！”
是张月夫妻打架了！恰好她家大门没关，我急忙跑了过去。在这样的小地方，夫妻打架是常事。但从没见东邻家里打过架，都说李军脾气好，张月说什么听什么。可这次不知为什么他那样气恼地痛打妻子。张月满身泥土躺在屋门前地上，李军骑在她身上，正用拳头往她的腹部、大腿、腰上一拳一拳猛打。他穿着一身油腻的工作服，像是下班刚回来，或者是要上班还没走。
李军身粗力大，又智力不健全，我怕他失手打坏了张月，就借着酒劲用尽力气把他从张月身上推了下去。按我的力气是没办法把李军推开的，但是他并没有反抗，顺从地倒在了地上。
我劝道：“夫妻间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动手打呢？”
李军立刻坐了起来，气狠狠地说道：“还不是你？还不是你？”说完，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哭的声音很大，比张月挨打时哭得还伤心。
张月从地上一爬起来，就急忙去拉坐在那里哭泣的李军，李军马上顺从地站了起来。张月轻轻地用手拍打掉他身上的泥土，像母亲对孩子般柔声说：“别哭了，让邻居看见笑话。”并用几乎是命令的口气说：“快上班去吧！”实际上她自己还在不住地流眼泪。
李军顺从地大步向院外走去了，走到院门口，又回过头来狠狠地说了一句：
“以后别……别到我们家来！”
我知道这话是冲我说的。张月怕我多心，急忙解释说：“他脑袋有病，随便说的，不关你什么事。”
我把女邻居送进屋里，赶紧回到自己家，因为天还没完全黑，怕邻居看见说三道四，真的若上一身骚。我下决心听从张富贵的劝告，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不再接触这个女邻居。
五
好在秋天很快过去，菜园里已无菜可送人。接着就是寒冬的到来，园子里被一片白雪覆盖。我下班回来，很少出屋，躺在热乎乎的小炕上看书或者备课。整个一冬天，我和女邻居几乎没有什么接触。
很快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张劳作，我的菜园里又是一片生机勃勃。每天晚间，当我批完作业或准备好第二天的课程之后，不管天色多晚，有月还是无月，都要到菜园里转一圈。我喜欢看静夜里菜苗柔和的暗绿，喜欢听小风吹动秧苗轻微的嚓嚓声，喜欢闻清馨的花草的香味。特别是我屋里的灯光透过窗玻璃映射到菜园中，菜苗花草斑斑驳驳，更给人一种朦胧美。
还有一种朦胧美来自邻院。透过板壁，我经常看到美丽的影子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初月之夜是个朦胧的剪影，满月之夜是个柔和的美体。只要我在院子里，就会感到隔壁月光美人的存在。
一天晚间，我正在园子里流连，忽然又听到轻轻敲击板壁的声音，我正在怀疑我的耳朵，从东院传来了轻轻的呼唤：
“贾老师！”
我急忙走近板壁，在月光中见篱笆阴影下是一个女人的影子，是张月。我问：“有事吗？”
她小声说：“请你过来一下！”
当时天还不算晚，我就回屋穿上外衣，走了过去。她家院门没有上锁，我径直进了院子，进了屋。
一进屋，我倒吃了一惊，张月几乎是半裸着站在厨房门口迎接我。她上身是个半袖布衫，敞着怀，里面是短短的红色的胸衣。下身是一条白色短裤，丰腴的双腿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洁白。我下意识地在门口站住了。张月似怕我走，急忙解释说：
“家里没别人，李军值夜班，大力在学校他爷爷那睡了。别害怕，我有事求你。”
我想起张富贵的警告，急忙说：“有事明天白天再说吧。”
张月见我犹犹豫豫的样子，就急忙掩上了布衫的衣襟。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有事。反正我睡不着觉，你站在院子里也没事，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我坐在她家地下的一把旧椅子上，她也在我对面的炕沿上坐下。她告诉我去年就想上班，可公公不让，过几天她可真要上班了，不然在家就闷死了。好几年没教课了，已经不会教了，好多问题弄不懂。她随手拿起枕头旁边的一本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课本，翻开几个地方问我。当然都是很简单的问题，我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她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在书页上记着。课本折着的几页都问完了，她还拿着书翻来翻去，似还想找些问题问我，可一时又找不到。见她这样，我站起来说：
“反正我就在隔壁，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再问吧。”
她见我要走，急忙放下书，抓住我的肩膀让我重新坐下，说：“忙什么，我挺寂寞的，陪我说一会话再走。”
我只得坐下来陪她闲聊。她问我为什么这么大岁数还不成个家，我告诉她找不到合适的，这年头臭老九不值钱，或者没有缘分吧。她对我的话不以为然，说道：
“缘分不缘分的我倒不明白，还是你太挑剔了。”
我说：“挑剔倒说不上，但勉强成个家，还不如自己一个人生活好。”
一听这话，张月不言语了。过了一会，才叹口气说：“是呀，没家有没家的难处，有家又有有家的难处。我倒是有个家，可……可我这是什么家呀？儿子不儿子，孙子不孙子……”
她说不下去了，我清晰地看到两颗泪珠从她眼睛里滚出来，马上由泪珠变成了泪线，由泪线变成了泪雨。接着她就一下子扑倒在炕上失声痛哭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使我一时慌了手脚，急忙安慰道：“有什么伤心的，病也好了，马上要上班了，家里生活也还是不错的……”
没想到我这几句不加思考的话，更触疼了女邻居的伤疤，她又一下子坐了起来，用红红的泪眼望着我，好半天，才有几分生气地说：
“贾老师，咱俩也算朋友了，别给我说假话。好事无人知，坏事传千里，我们家那些臭事学校谁不知道？你肯定早就听说了！”
我只好老实地回答：“我真的不十分清楚你家到底有什么事。”
张月抹了一把眼泪，说：“那好吧，今天我就给你说清楚。”
她告诉我，年轻的时候比现在还漂亮，嗓音也好，在中学读书时，就是学校的广播员，一毕业就到公社广播站上班。公社大院的小伙子都向他讨好，可她一个也没看上。老色鬼，也就是李校长，当时是公社副书记，正好管宣传，没事就到广播站跟她说东道西，总是色眯眯的，说一些挑逗的话。她不理睬他，可人家是领导，又没法赶走。那时广播要到10点才结束，她家离公社四五里地，夜里无法回去，广播完就住在广播站。一天晚间，老色鬼竟溜到广播站占有了她。她父母只是普通的农民，那年代，哪敢去告当官的？不但告不赢，还会弄得满城风雨，名誉扫地，没脸见人，只得忍气吞声。后来发现怀孕了，老色鬼知道后，就逼着她嫁给自己在县机械厂上班的儿子。她看他儿子长的还挺壮实的，也有工作，再说怀的是老色鬼的孩子，也得他家抚养，就答应了。没想到他儿子竟是个傻子，结婚后老色鬼还不顾天良、不顾伦常继续占有她……
其实这些事我早就预感到了，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我也终于明白，张月为什么常常晚间喜欢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肯定是丈夫上夜班的时候，为了躲避老瘦候，宁可忍受春风夏雨秋凉冬寒的折磨。
我问：“你将来想怎么办呢？”
张月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说：“我哪有什么将来呀？大力毕竟是自己生的，李军傻是傻一点，也怪可怜的。不是可怜他们俩，我早就不活了。”沉默了一会，她突然抬起头问我：
“你看我漂亮吗？”
我说：“漂亮。”
她也确实漂亮，只是头发稍显凌乱，脸色有点苍白，眼睛潮润，因哭泣眼睑稍稍有点浮肿，加上随意的衣服，慵懒悲凄中更显风情。
“你看我的腿好看妈？”
她特意在我眼前把腿伸得直直的，把短裤往上提了提。她的小腿不粗，很匀称，膝盖往上却很丰满，也很白净。
我只好说：“好看。”
“你看这个美吗？”
接下来的举动更使我愕然，她竟然掀起了胸衣……我没有回答，我也无法回答。张月似是想拥抱我，但她刚刚抬起了双臂就急忙放下，并轻轻掩上胸衣，拿起炕上的一件外衣盖上了裸露的双腿。我终于明白这么晚她叫我来的真正用意了。一直以来，我就发现她对我的感情有点特别。
没容我多想，她就接着说道：“算了吧。我只是想什么时候能遇到一个好人，我真正喜欢的，给我一点情意，哪怕是只亲我一口，抱我一下，我这一生也就算没白活了。”她脸涨得红红的，用多情的眼睛看了我一会，继续说道：“贾老师，你是我这一生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可我已是残花败柳了，你不值得。再说你还没成家，不能因为我坏了你的名声。天不早了，你回去吧。”
我木然地坐在那里没有动。
张月擦了擦眼睛，又说了一句：“你走吧。”
我走了，但没有进屋，而是在院子里欣赏我的蔬菜花草，来平复我的不平静的心情。但感到东邻板壁那面也有人站在院子里，透过板壁的缝隙，只见在朦胧的月光下静静地伫立着一个美丽的倩影……
六
此后我再没去过张月家。她家做什么好饭菜，总是敲敲板壁，从上面给我递过来；我园子里菜长起来后，也总是从板壁给她递过去。在门前见到我，她总只不冷不热地打声招呼了事。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
又过了一年多，我的一名大学同学当上了某市一家大学的校长，把我调到他们学校去当校刊编辑。临行的那天，张月过来看我，趁没人时，塞给我一个小纸包。我晚间打开一看，里面包着100斤粮票，还有一张小纸条：
贾老师：
我不知怎么来谢你。你知道我家不富裕，钱都由老色鬼把着，我也没什么礼物给你。听说大城市粮食比较缺，我这几个月攒了100斤粮票，送给你。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女人你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只求你能记得我，有机会回县里的时候一定来看我。
这100斤粮票，我一直没有用，不久粮食敞开供应，取消了粮票，也就成了一沓废纸。但我一直当作重要物品珍藏着，因为它记忆着我年轻时代一段不平常的感情经历。
后来我真的有事回那个县城一次，我真的没忘记去看望张月，不过是和张富贵一起去的。她多少有点意外，脸红红的，低着头，问了我一些新的工作、新婚妻子的情况。她始终没敢抬起头来，是怕我、更怕张富贵看见她眼里含的泪花。
再后来，我听说李校长给单位拉媒，遇车祸死了，他农村的老伴也已去世，李军得到了一笔赔偿。再后来，则是她儿子上了大学。虽然她这一生还得守着傻丈夫过下去，但总算少了些折磨，多了几分安慰吧。
那是七十年代末，县里决定把一中建成重点校。我本是三中刚建校时从一中分过去的，现在为了充实重点校的力量，又从三中调回了一中。虽然我还没有妻室，但已届中年，不宜再和小光棍门挤住在单身宿舍里，学校特意给我安排了一个住房，我也算有了自己的家。
这是一栋平房，就在学校的后面，住了十户人家，每户之间用木板皮篱笆隔开。各家房子的格局基本一样，一间住屋和半间厨房。我最喜欢的还是屋前那个不算小的院子。搬进来的时候正值春天，找了几个学生帮我把院子的空地深翻了一遍，打上垄，建成了一个菜园，在市场上买了西红柿、茄子、黄瓜等菜秧，栽得满满的。又在门前修了一个花坛，种满了花草。经营菜园成了我工作之余的主要乐趣，早晨起来先巡视一遍菜园，看菜秧长了多少，晚间回来，一放下拎兜，赶忙提起水桶去打水，浇完水后又拿起锄头，直到天黑了，看不清我那些可爱的菜苗，才回屋去睡觉。
我的西邻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院子里又是猪又是鸡，每天热热闹闹的，老两口过得很有生气。东邻是学校管总务的副校长的家，实际上住的是他的儿子。副校长姓李，五十多岁，瘦高个，镶着两颗金牙，一张嘴明晃晃的。他原是公社的领导，从乡下调来没几年，老伴还住在农村，学校有他单独的宿舍，有时也回来和儿子一起住。
东邻虽说是本校职工的家，我了解的却并不多。板壁夹得高高的，大门也与别家不同，是用木板做的，订得严严实实，而且从早到晚几乎都是关着，给人一种神秘之感。副校长的儿子李军是机械厂的工人，长得很壮实，憨憨厚厚的样子，见人只是傻傻地一笑。经常上夜班，白天在家睡觉，很少露面。儿媳是个小学教师，据说长得不错，因为神经不太好，在家养病，只可惜“久在深闺人未识”。有个十岁左右的孙子在上小学，倒可以看见每天三次出来进去。副校长偶尔晚饭后出现在院子里，但什么时候来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夜幕降临，当我准备完第二天的课程，开始沐浴着和煦的春风巡视我的小菜园的时候，总感到东邻院子里也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中央。透过板壁的缝隙，隐隐约约似是个女子的倩影，尤其是有月光的夜晚，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美。我进屋了，那个倩影似还在院里伫立不动。我想这一定是李校长的儿媳妇了。她漂亮吗？年轻吗？她何以喜欢深更半夜独自在院子里沉思？我不由自主地构建着神秘女邻居的浪漫故事。
一个月后，我的菜园已是一片春色。花虽然没有开，菜苗都茁壮地长起来了，黄瓜已伸出了细长的须子，茄子叶片之间露出了淡紫色的花蕾，西红柿已伸出了几片锯齿形的的叶片，连种在篱笆边的几蔸西葫芦都已长出了长蔓，肥大的叶子中已可见几朵黄花。可是乐极生悲，一天下班回来，一打开院门，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大群鸡正在菜园里咕咕欢叫着争享美食。黄瓜叶子已是百孔千疮，西红柿只剩下一棵棵光杆，近一个月的功夫尽付东流。我伤心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只得拿鸡撒气。我从柴堆中随手抽出个木棍子，连打带喊，把鸡吓得乱跑乱飞，院子里一片混乱。本来是西邻老夫妇的鸡，有的慌不择路，竟飞到东邻李家的院子里去了。
西邻老夫妻，年纪大耳朵背，没有听到我家院子里人喊鸡叫，倒把东邻惊动了。从东院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贾老师，怎么了？”
我知道这是李副校长的儿媳，就可怜巴巴地说：“鸡把我的菜全吃光了！”
于是，一个年轻女人款款出现在我的院子里。我虽然搬到这里已两个多月，还是第一次见到校长的儿媳妇，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太一般了,关于她的一切美丽遐想都被眼前真实的现实所代替。普通的灰色裤子，普通的花格布衬衫，黑色的平跟皮鞋，略显有点土气。一切都和县城里的年轻女人没什么两样。细看长得倒还不错，她中上等个儿，略显丰腴。齐耳的短发，白净的脸盘，眼睛不十分大，很有情，看人时透露一种忧郁。她帮我把鸡赶走，蹲下来看了看光秃秃的西红柿说：
“没关系，还能长出来。才五月份，都还来得及。”
她又看了看我和西邻老夫妻家之间的木板篱笆，说：“太矮了，得重新换一换。高一点鸡就飞不过来了。”
实际上我搬来后，只把门前一面重新换了，东西两面都是原先邻居家夹的。我说：“是老刘大爷家原来的，我没有木板皮，他家不富裕，我怎么好让人家……”
还没等我话说完，她就爽快地说：“没关系，我家有。”
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他和丈夫李军师父一起过来，帮我把整个西面的篱笆都换成新的、高的了。
二
女邻居说得对，不久黄瓜长出了新叶，开出了小小的黄花，西红柿也长出了很多枝杈，我每棵只留两个杈，其余的全掐掉。到了初秋，别人家的菜园子开始凋零的时候，我的小菜园却是一片生机盎然：翠绿的黄瓜，红红的西红柿，紫色的茄子，色彩斑斓。花坛的各色鲜花也争相斗艳。门前路过的人都不由羡慕地往我的院子里看上几眼。
我虽然有了自己的家，但早饭一般到街上吃点油条、包子什么的，午饭在学校食堂吃，只有晚饭自己回家做。除了偶尔和朋友摘几个黄瓜或西红柿拌盘凉菜喝点小酒，这些菜我根本吃不了，出于感激，我摘下来去送给女邻居。开头几次她说什么也不要，即使收下了，也总说不少感激的话。后来她就不再推辞，坦然地收下。但不多时，就会听见板壁的轻轻敲击声，板壁上面伸过一只白净的手来，手中是一盘炒好的菜。我很不好意思地说：
“我自己会做的。”
她总是笑笑说：“一个大男人过日子不是很容易的，我多做点就给你带出来了。”
一来二去我和女邻居逐渐熟悉起来。她叫张月，虽然已是个十岁孩子的母亲，但结婚很早，年纪比我还小好几岁。她家原住农村，公公从乡镇调到县城中学后才把她调到县城，安排到镇第三小学教书。但调来后她只上了一年班，因为神经官能症发作在家休息，用她自己的话说，晚间整宿睡不着觉，一天迷迷糊糊的，没办法工作。她告诉我，今年病已经好多了，下学期就想上班了。
一个星期天午间，我正在琢磨午间做点什么好吃的，找哪个朋友喝点小酒，忽然听到门前有汽车声，接着就是呼隆呼隆地一阵山响，出去一看，是张月家不知从哪拉来一汽车板皮烧柴卸在了院门口。我进屋想赶快吃点东西，好去东院帮他家往院子里搬板皮。可刚进屋，女邻居就到我家来了，她好像正在做饭，两手湿漉漉的，还粘着菜叶。她脸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急忙说：“吃完饭我马上就过去。”说着动手就要做饭。
张月立刻拦住了我，说：“你别做了，上我家吃去。”
我笑道：“一点力还没出，怎么好意思吃饭？”
张月道：“你以为我还真找你干活？就你这个小体格，算了吧，干体力活都未必赶上我儿子。我是来找你吃饭的。”怕我不明白，又补充道：“让你去陪司机师父喝酒。”
我不由得问：“李校长呢？”
张月道：“回乡下老家去了。”
我又问：“你们家李军师父呢？”
张月道：“他不会喝酒。”
我只得压好炉子里的火，来到了东邻。女邻居把饭已提前做好，一盘凉菜，一个熟食拼盘，大概是刚在街里买的，还有两盘炒菜。司机师父四十多岁，满脸胡子，像个乡下人，话语不多，但酒量很大，我只得尽我所能相陪。我们吃饭的时候，张月不上桌，站在地下看着我们吃，偶尔说一两句劝酒的话。她的儿子大力却被安排坐在桌子头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孩子不怎么像他爸爸，个头不矮，但干干瘦瘦，眉眼倒像他母亲，憨厚中透出点灵气。
进院的时候我没见到她丈夫李军，以为他没在家。可开始吃饭之后，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子里，正从门口往院子里搬木板皮。他很有力气，扛起高高的一大摞，整个头都埋在木柴中，足够一般人抱三四回的。我立刻对张月说：
“怎么不让李师父来一起吃饭，活不好吃完饭再干吗？”
张月道：“反正他不会喝酒，也不会说话，愿意干就让他干吧。”
我要到外面去叫李军，被张月拦住了。奇怪的是连她儿子大力也不让我去叫他爸爸。也许我们喝得慢了点，等我们吃完饭，李军师父差不多把一大车板皮都搬到了院子里，整整齐齐地垛好了。
三
我生性不好交往，在学校后面这栋平房安家之后，也就认识东西两家邻居，其他几户只是见面打个招呼，至于姓什名谁，在何处公干，一概不知。左邻右舍倒相处得很好。西邻老太太因为她家的鸡吃光了我的园子，一直很过意不去，说可惜她家满院子养的都是猪和鸡，没种园子，不然的话我就可以吃她家的菜。我说，“我根本就吃不了多少菜，种个小园子只不过是为玩玩。”老太太还是拣了十几个鸡蛋送给我，我虽然没有要，倒使我很感激，在给东邻送菜的时候，也不忘顺便给老头老太太送去一点。
我虽然和李副校长在学校每天见面，和他儿媳也已经熟悉，但对东邻还不能说十分了解。张月虽说养病在家，但很少出屋，李军师父更很少露面。常在院子里出入的就是他们的儿子大力，上学放学，或者周日在院子里玩。她家天一黑就早早插上了大门，而且很早屋里就没了灯光。可能是李军常值夜班，为了安全吧，所以我也没在意。张月仍然喜欢晚间一个人独自站在院子里，偶尔还能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有时好像还不是她一个人，有低低的说话声，有几次好像是小声的争吵。
有一天，我改作文改到十点多种，感到又累又烦，就到外面院子里透透空气。这时正值初秋，天清气爽，当空一轮明月，照得大地如同白昼。我窗前的花坛里各色花草，争相怒放，在静夜里花影婆娑，香气浓郁。菜园里各种蔬菜还都是一片浓绿，在月影下，斑斑驳驳，优美而静谧。多么美好的夜晚！我陶醉在我家小院的夜色之中，实在不愿回到屋里去面对学生写得乱七八糟的文章。
正在我被月色所迷醉之际，突然隔壁咣当一声门响，接着就是一声呼喊：
“你给我出去！”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不高，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下意识地走到木板篱笆旁边，透过木板缝隙往东院一看，不由得惊呆了：张月正□□赤身露体站在院子里，在皎洁的月光下，美丽的胴体泛着一种清冷的白色，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塑。没想到乍看长相和穿着都很平常的女人赤裸着竟这样美！我常从文学作品中看到有关月光美人的描写，只能靠想象去体味其中的美，而此时此刻，一个活生生的月光美人就在我眼前！
这时门再次打开，门口出现一个瘦长的男人，是李副校长。光着上身，下面是一个长长的白色短裤，露出半截干腿。
“你快进来！让邻居听到像什么话？”声音压得很低，但很严厉。
“我怕什么？让全县人知道我也不怕！”张月的声音仍然很高。
“快进来，你光不出溜的别冻着。”李校长的声音变得柔和多了。
“冻死才好呢，你不走我就不进去！”
“好!好！我走，我走。”
李校长进了屋，不多一会，穿上那套上班时常穿的灰涤卡中山装，慢腾腾地从院子里出去了。随着一声轻轻的门响，青白的美丽的大理石雕塑也在院子里消失。
我回到屋里，再也没有心绪批改作业，刚才的一幕久久在我脑中回荡。使我纳闷的是，为什么张月会赤身裸体地出现在公公面前？为什么深更半夜要把公公从家里赶走？此时她的丈夫李军在什么地方？刚刚消散了的对东邻的神秘感又重新笼罩了我的心扉。
四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心头有关东邻的谜团不但没有解开，奇怪的是连我自己也不知不觉被缠绕进去。
我有个朋友叫张富贵，是留校的一名老高中生，虽然学历不高，但课教得不错，因此建重点校时没有把他调走。我大学毕业刚分到这个县的时候，他还没成家，我们俩曾一起住过一段办公室。他也喜欢喝酒，我到三中后，还经常在饭店相会。我重回一中，他自然十分高兴，一起喝酒的次数自然增多了。一天下班后，他特意提出要请我喝酒，我们俩在一家小酒店坐下来，喝了一会后，他突然郑重其事地说道：
“作为老朋友有一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是不是常到李校长儿子家去？”
我吃了一惊：“你听谁说的？”
张富贵说：“不管听谁说的，反正学校近来有点风闻，说你和李校长儿媳妇挺热乎的。”
我急忙道：“我也就是在她家吃过一顿饭，给她送过几回菜，如此而已。”
张富贵问：“那个女的漂亮吗？”
我回答：“在这个小县城还算不错的。”
张富贵问：“男的呢？”
我回答：“挺憨厚的，像有点傻乎乎的，好像配不上张月。”
张富贵道：“你说对了，是个傻子。”
我不由得惊奇地叫了一声：“那样不错个女人怎么会嫁给个傻子？是图他家有权势吗？是父母包办，还是她当初受骗上当了？”
不管我怎么追问，张富贵却什么也不告诉我。他默默喝了两口酒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谨慎为好。不要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
张富贵的话使我一时陷入沉思。整个这栋房十户人家，只有李副校长和我在一个单位，别人怎么能知道我和女邻居的关系？可他对我一直不错，派人帮我收拾房子，给我买媒和烧材。我对他也很有好感，他对人和气，总是露着两颗金牙，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他怎么会散布我和他儿媳妇的谣言？何况我和张月只是一般的关系，即使真有什么，家丑也不可外扬啊。我不由想起那天夜里张月光着身子跑到院子里的情景，难道……我不忍心往那上面想，因为这对于张月太残酷了，也太不可思议了。
接着又发生的一件事，使我不能不下决心远离女邻居张月了。
有天晚间，和几个朋友凑在我的小屋里喝酒，当然少不了张富贵。拍上两根黄瓜，切上一盘西红柿，就成了我们的美味佳肴。刚把酒菜准备好，就听见有人敲击板壁的声音，我出去一看，一只白皙的手臂已经从东邻板壁上面伸了过来，手中是满满的一盘炒鸡蛋。我只得接了过来。朋友问哪来的，我说是李校长送的。张富贵诡秘地一笑：
“李校长的漂亮儿媳妇吧？”
不管谁送的，有菜总比没菜好，大家嘲笑我一番，继续喝酒。而且因为有了我和女邻居做笑料，喝得更起劲。朋友走了之后，我头有点疼，就到外面小园子里去散步。这时天还没黑，院子里的花草在朦胧的暮色中显得更加柔和、神秘。突然东邻院子里传来女人的哭声，伴随着一个男人粗重的骂声：
“打死你个骚娘们！打死你个骚娘们！”
是张月夫妻打架了！恰好她家大门没关，我急忙跑了过去。在这样的小地方，夫妻打架是常事。但从没见东邻家里打过架，都说李军脾气好，张月说什么听什么。可这次不知为什么他那样气恼地痛打妻子。张月满身泥土躺在屋门前地上，李军骑在她身上，正用拳头往她的腹部、大腿、腰上一拳一拳猛打。他穿着一身油腻的工作服，像是下班刚回来，或者是要上班还没走。
李军身粗力大，又智力不健全，我怕他失手打坏了张月，就借着酒劲用尽力气把他从张月身上推了下去。按我的力气是没办法把李军推开的，但是他并没有反抗，顺从地倒在了地上。
我劝道：“夫妻间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动手打呢？”
李军立刻坐了起来，气狠狠地说道：“还不是你？还不是你？”说完，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哭的声音很大，比张月挨打时哭得还伤心。
张月从地上一爬起来，就急忙去拉坐在那里哭泣的李军，李军马上顺从地站了起来。张月轻轻地用手拍打掉他身上的泥土，像母亲对孩子般柔声说：“别哭了，让邻居看见笑话。”并用几乎是命令的口气说：“快上班去吧！”实际上她自己还在不住地流眼泪。
李军顺从地大步向院外走去了，走到院门口，又回过头来狠狠地说了一句：
“以后别……别到我们家来！”
我知道这话是冲我说的。张月怕我多心，急忙解释说：“他脑袋有病，随便说的，不关你什么事。”
我把女邻居送进屋里，赶紧回到自己家，因为天还没完全黑，怕邻居看见说三道四，真的若上一身骚。我下决心听从张富贵的劝告，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不再接触这个女邻居。
五
好在秋天很快过去，菜园里已无菜可送人。接着就是寒冬的到来，园子里被一片白雪覆盖。我下班回来，很少出屋，躺在热乎乎的小炕上看书或者备课。整个一冬天，我和女邻居几乎没有什么接触。
很快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张劳作，我的菜园里又是一片生机勃勃。每天晚间，当我批完作业或准备好第二天的课程之后，不管天色多晚，有月还是无月，都要到菜园里转一圈。我喜欢看静夜里菜苗柔和的暗绿，喜欢听小风吹动秧苗轻微的嚓嚓声，喜欢闻清馨的花草的香味。特别是我屋里的灯光透过窗玻璃映射到菜园中，菜苗花草斑斑驳驳，更给人一种朦胧美。
还有一种朦胧美来自邻院。透过板壁，我经常看到美丽的影子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初月之夜是个朦胧的剪影，满月之夜是个柔和的美体。只要我在院子里，就会感到隔壁月光美人的存在。
一天晚间，我正在园子里流连，忽然又听到轻轻敲击板壁的声音，我正在怀疑我的耳朵，从东院传来了轻轻的呼唤：
“贾老师！”
我急忙走近板壁，在月光中见篱笆阴影下是一个女人的影子，是张月。我问：“有事吗？”
她小声说：“请你过来一下！”
当时天还不算晚，我就回屋穿上外衣，走了过去。她家院门没有上锁，我径直进了院子，进了屋。
一进屋，我倒吃了一惊，张月几乎是半裸着站在厨房门口迎接我。她上身是个半袖布衫，敞着怀，里面是短短的红色的胸衣。下身是一条白色短裤，丰腴的双腿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洁白。我下意识地在门口站住了。张月似怕我走，急忙解释说：
“家里没别人，李军值夜班，大力在学校他爷爷那睡了。别害怕，我有事求你。”
我想起张富贵的警告，急忙说：“有事明天白天再说吧。”
张月见我犹犹豫豫的样子，就急忙掩上了布衫的衣襟。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有事。反正我睡不着觉，你站在院子里也没事，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我坐在她家地下的一把旧椅子上，她也在我对面的炕沿上坐下。她告诉我去年就想上班，可公公不让，过几天她可真要上班了，不然在家就闷死了。好几年没教课了，已经不会教了，好多问题弄不懂。她随手拿起枕头旁边的一本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课本，翻开几个地方问我。当然都是很简单的问题，我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她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在书页上记着。课本折着的几页都问完了，她还拿着书翻来翻去，似还想找些问题问我，可一时又找不到。见她这样，我站起来说：
“反正我就在隔壁，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再问吧。”
她见我要走，急忙放下书，抓住我的肩膀让我重新坐下，说：“忙什么，我挺寂寞的，陪我说一会话再走。”
我只得坐下来陪她闲聊。她问我为什么这么大岁数还不成个家，我告诉她找不到合适的，这年头臭老九不值钱，或者没有缘分吧。她对我的话不以为然，说道：
“缘分不缘分的我倒不明白，还是你太挑剔了。”
我说：“挑剔倒说不上，但勉强成个家，还不如自己一个人生活好。”
一听这话，张月不言语了。过了一会，才叹口气说：“是呀，没家有没家的难处，有家又有有家的难处。我倒是有个家，可……可我这是什么家呀？儿子不儿子，孙子不孙子……”
她说不下去了，我清晰地看到两颗泪珠从她眼睛里滚出来，马上由泪珠变成了泪线，由泪线变成了泪雨。接着她就一下子扑倒在炕上失声痛哭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使我一时慌了手脚，急忙安慰道：“有什么伤心的，病也好了，马上要上班了，家里生活也还是不错的……”
没想到我这几句不加思考的话，更触疼了女邻居的伤疤，她又一下子坐了起来，用红红的泪眼望着我，好半天，才有几分生气地说：
“贾老师，咱俩也算朋友了，别给我说假话。好事无人知，坏事传千里，我们家那些臭事学校谁不知道？你肯定早就听说了！”
我只好老实地回答：“我真的不十分清楚你家到底有什么事。”
张月抹了一把眼泪，说：“那好吧，今天我就给你说清楚。”
她告诉我，年轻的时候比现在还漂亮，嗓音也好，在中学读书时，就是学校的广播员，一毕业就到公社广播站上班。公社大院的小伙子都向他讨好，可她一个也没看上。老色鬼，也就是李校长，当时是公社副书记，正好管宣传，没事就到广播站跟她说东道西，总是色眯眯的，说一些挑逗的话。她不理睬他，可人家是领导，又没法赶走。那时广播要到10点才结束，她家离公社四五里地，夜里无法回去，广播完就住在广播站。一天晚间，老色鬼竟溜到广播站占有了她。她父母只是普通的农民，那年代，哪敢去告当官的？不但告不赢，还会弄得满城风雨，名誉扫地，没脸见人，只得忍气吞声。后来发现怀孕了，老色鬼知道后，就逼着她嫁给自己在县机械厂上班的儿子。她看他儿子长的还挺壮实的，也有工作，再说怀的是老色鬼的孩子，也得他家抚养，就答应了。没想到他儿子竟是个傻子，结婚后老色鬼还不顾天良、不顾伦常继续占有她……
其实这些事我早就预感到了，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我也终于明白，张月为什么常常晚间喜欢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肯定是丈夫上夜班的时候，为了躲避老瘦候，宁可忍受春风夏雨秋凉冬寒的折磨。
我问：“你将来想怎么办呢？”
张月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说：“我哪有什么将来呀？大力毕竟是自己生的，李军傻是傻一点，也怪可怜的。不是可怜他们俩，我早就不活了。”沉默了一会，她突然抬起头问我：
“你看我漂亮吗？”
我说：“漂亮。”
她也确实漂亮，只是头发稍显凌乱，脸色有点苍白，眼睛潮润，因哭泣眼睑稍稍有点浮肿，加上随意的衣服，慵懒悲凄中更显风情。
“你看我的腿好看妈？”
她特意在我眼前把腿伸得直直的，把短裤往上提了提。她的小腿不粗，很匀称，膝盖往上却很丰满，也很白净。
我只好说：“好看。”
“你看这个美吗？”
接下来的举动更使我愕然，她竟然掀起了胸衣……我没有回答，我也无法回答。张月似是想拥抱我，但她刚刚抬起了双臂就急忙放下，并轻轻掩上胸衣，拿起炕上的一件外衣盖上了裸露的双腿。我终于明白这么晚她叫我来的真正用意了。一直以来，我就发现她对我的感情有点特别。
没容我多想，她就接着说道：“算了吧。我只是想什么时候能遇到一个好人，我真正喜欢的，给我一点情意，哪怕是只亲我一口，抱我一下，我这一生也就算没白活了。”她脸涨得红红的，用多情的眼睛看了我一会，继续说道：“贾老师，你是我这一生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可我已是残花败柳了，你不值得。再说你还没成家，不能因为我坏了你的名声。天不早了，你回去吧。”
我木然地坐在那里没有动。
张月擦了擦眼睛，又说了一句：“你走吧。”
我走了，但没有进屋，而是在院子里欣赏我的蔬菜花草，来平复我的不平静的心情。但感到东邻板壁那面也有人站在院子里，透过板壁的缝隙，只见在朦胧的月光下静静地伫立着一个美丽的倩影……
六
此后我再没去过张月家。她家做什么好饭菜，总是敲敲板壁，从上面给我递过来；我园子里菜长起来后，也总是从板壁给她递过去。在门前见到我，她总只不冷不热地打声招呼了事。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
又过了一年多，我的一名大学同学当上了某市一家大学的校长，把我调到他们学校去当校刊编辑。临行的那天，张月过来看我，趁没人时，塞给我一个小纸包。我晚间打开一看，里面包着100斤粮票，还有一张小纸条：
贾老师：
我不知怎么来谢你。你知道我家不富裕，钱都由老色鬼把着，我也没什么礼物给你。听说大城市粮食比较缺，我这几个月攒了100斤粮票，送给你。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女人你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只求你能记得我，有机会回县里的时候一定来看我。
这100斤粮票，我一直没有用，不久粮食敞开供应，取消了粮票，也就成了一沓废纸。但我一直当作重要物品珍藏着，因为它记忆着我年轻时代一段不平常的感情经历。
后来我真的有事回那个县城一次，我真的没忘记去看望张月，不过是和张富贵一起去的。她多少有点意外，脸红红的，低着头，问了我一些新的工作、新婚妻子的情况。她始终没敢抬起头来，是怕我、更怕张富贵看见她眼里含的泪花。
再后来，我听说李校长给单位拉媒，遇车祸死了，他农村的老伴也已去世，李军得到了一笔赔偿。再后来，则是她儿子上了大学。虽然她这一生还得守着傻丈夫过下去，但总算少了些折磨，多了几分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