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县城调入某市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任教,学校刚从农村搬回城市不久,只有残缺不全的五个系,最大的中文系也只有两个年级四个班,十余名教师。因为办公室不足,允许教师在家备课,所以我除了周一的例会和三、五两个上午的课外,其余时间全部在家里。

    我的家离单位不算远,地域也不十分偏僻,但却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乡下人,羞涩地蜷伏在城市华丽的楼群中。这里是前后两栋简易的平房,前面是一所学校,左右都是林立的高楼。两栋房各十户人家,都是一室半的同样格局,都有一个用砖头砌成或用旧木板夹成的小院,两趟房之间有一条不宽的小路,只能勉强让手推车通过。我家是后趟房的第二户。妻子是某工厂的机关干部,她是下乡返城后接祖父的班进这家工厂的,同样也是在祖父母先后去世后,继承了这间小屋。屋子虽很简陋,她却十分喜欢,因为那个年代有多少普通工人子女结婚后还和父母挤在三十几米的房子里。

    至于我,对这种新环境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觉得总算有了自己的小天地。读书之余,喜欢站在院子里看头上一小方蓝天上的白云,喜欢走出胡同口站在两栋房前的马路上看学校的孩子们上学放学。学校东墙外有一条被城市遗忘的小溪,里面长满了杂草,几乎看不到水流,夏天蜂蝶飞舞,初秋蜻蜓停落在突出的蒿草尖上,都使我想起童年时的乡村。难能可贵的是这里的住户大都是工人,都十分朴实热情。二十户人家全都认识,大人小孩见面全打招呼。一家有事,无论大事小情好事坏事,不出一天就全都传遍。这是如今老死不相往来的高楼族们难以想象的。

    我的西邻姓张,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妻,除了算算电费,很少往来。东邻姓王,男的是房产局工程队的一个木工,因为参加了这两栋房的盖建,才分给他一户。他个不高,但很墩实。院子里总摆着个做木工活的台子,经常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在院子里做着木工活。女的叫张影,是个干部,在街道办事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除了周日夏天看见她穿着短衣裤、冬天穿着黑棉袄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外,别无印象。印象稍深刻点的倒是最里面老刘太太家的四个姑娘。还都待字闺中,除最小的一个还在读书外,其余的都已有了工作。但职业都不太好,有在饭店当服务员的,有在粮店炸麻花的,有在旅店打扫房间的。这家姑娘长得都不难看,而且很好打扮,下班的时候,一个个蓬头垢面,穿着破旧的工作服,可过了一会儿,就换上了时髦的花衫裙装,抹上了脂粉口红,花枝招展地先后出现在两栋房前的马路上或小溪的堤坝上,但还都算不上我心目中的美女。

    两趟房二十户人家中的真正美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藏娇在我家的前面。她家的南窗正对着我家的院门,是我家的北邻。奇怪的是,无论白天黑夜,这家的窗户总是挂着窗帘。即使炎热的夏天,开着窗户,里面也是挡着窗帘,给人一种神秘之感。一天上午上课回来,发现窗帘没有拉严,好奇心驱使我不由自主地往里面扫了一眼。透过缝隙,见一个少妇半裸着躺在炕上酣睡。她的头朝向里面,一头黑发像瀑布洒在枕边,一支雪白的臂膀屈曲着搭在身上,中间隆起的部分同纤细的腰身构成优美的曲线,下面是交叠的一双玉腿,白静而匀称,只在脚部搭着一小块被单。这是怎样的一副美女昼眠图啊!体型之美自不必说,就是那睡姿,虽然很随意,却自然而优雅。

    我忘记了开门,驻足站在院前凝神欣赏。

    刘家的三姑娘回来吃午饭,见我呆呆地站在那里,问道:“贾叔,你怎么不进院,忘记带钥匙了?”

    我突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不是在偷窥吗?有点尴尬。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说道:“带了,带了。方才怎么没摸到。”赶紧掏出钥匙开了院门回家了。

    这之后,我无法抑制对面屋里美体的诱惑,无论是上课回来,或者出去倒脏水、倒炉灰,总不由自主地往对面窗户里看一眼。但有时见到的是拉得严严的花布窗帘,多数时候窗帘是随意拉着的,得窥那副美女昼眠图。只欣赏一眼,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如果我没课在家,会不时地走出自家院门,走出胡同口,再从胡同口走回来,厕所去的格外勤,脏水垃圾倒的次数格外多。如果不是顾及自尊和良心的自责,我会一动不动地站在我家门前,尽情地享受着美。我不由得产生许多联想,这样一个美体一定为一个绝色美女所拥有吧?她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总是白天在家里睡觉?不工作吗?别是个病西施吧?丈夫是干什么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占有这样的美体?

    我妻子虽然也是早出晚归,但比我善于交往,搬来时间不长,对这两趟房的二十户人家都了若指掌。我实在忍不住不得不求教于她。妻子告诉我,这家姓李,就小夫妻俩,女的在纺织厂上班,姓什么不清楚,邻居都叫她小玉。

    我好奇地问:“她不上班啊?怎么大白天拉着窗帘在家睡大觉?”

    妻子因我的无知笑了,说道:“你以为都像你们当□□的早八晚五上下班啊?工人都是三班倒或者两班倒。上夜班的,自然是大白天睡觉啊。”

    我感到奇怪的是,对面女邻居总是上夜班。早晨我一开院门就可以看到她家拉着的窗帘,透过窗帘缝隙就可以窥见她优美的睡姿,瀑布般的黑发,白色的臂膀,微微蜷缩着的修长的双腿。到了下午,偶尔也能看见窗帘打开了,但正对着我家院门的卧室却是空空荡荡的,里面的厨房和过道却不时闪过一个忙碌的少妇的身影,可能是在收拾屋子,准备晚饭,或者做上班前的准备。但我看见的只是背影,或者侧面,始终不见庐山真面目。

    一天,我出去倒脏水,回来的时候,正要进院,对面屋窗帘突然拉开,紧接着窗户也打开来,探出来半截身子。我的心都几乎停止了跳动……但探出头来的确是个年轻男子,应该是小玉的丈夫小李,他随意问了句:

    “没去上课啊?”

    我随便答道:“上课刚回来。”但我手里拎的不是装着教案的提包,而是只脏水桶。小李并没有在意,随即又关上了窗子,回屋去了。

    老李个不高,瘦瘦的,相貌平平。妻子曾告诉我,小玉的丈夫是个司机,和小玉在一个厂子工作。一个普通的司机,却占有这样的美人,我心里有点不平,又十分羡慕。

    二

    我想结识小玉,不是为了别的,纯粹出于一种好奇,一种对美的向往。但没有机会,也没有胆量。也是事有凑巧,刚搬来不到一个月,就有了和前面邻居见面的机会,不只见面,还有幸把她抱到怀中。

    我在某县教中学的时候,有点小名气,我所教的班级出了几个北大、南开的学生。因此调到市里之后,很快就就被高考补习学校聘请去辅导高中语文。补课都是晚间7点到9点,每周两次课。一次上完课,发了讲课费,正好遇到了也在补习学校上课的数学系的老黄。老黄喜欢喝酒,兜里有钱了,就拉我到附近一家小饭店要了两个菜,喝点小酒。我们俩边喝边聊,到11点多才结束。我回家要坐一段公交,到纺织大街站下车,然后步行500米左右才能到家。这是条南北向的路,一边是纺织厂的子弟校,另一边是农民保护菜地的高墙。路很宽阔,白天热热闹闹的,学生来来往往,晚间就变得空空荡荡。本来路灯就不多,又被淘气的学生用弹弓打坏了几个,无月的夜晚有点黑,年轻女子夜间不太敢独行。

    下了公交,拐进回家的路,走了还不到一半,见迎面急匆匆走来一个人,从轮廓看是个高个年轻女子。不容我多想,女子竟然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抱住我,抱着我的双手在发抖,说话声音都变了:

    “大哥,快、快……有人追、追我……”

    这时我才发现女子跑过来的方向不到二十米处,有一个壮壮实实的男子的身影。看见女子扑到我的身上,那个身影停下了。

    我身无缚鸡之力,那个壮实男子如果冲过来,只能束手待毙。不过,在边城中学多年的独身生活也锻炼了我的胆量。当时我很镇静,急忙把女子拉到我的身后,一边用身体护住她,一边大声说道:

    “你……你想干什么?你敢过来,我就……”

    “就怎么办”,我也不清楚。其实我的双腿在打颤,声音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那个男子只往前又走了几步,并没有过来,用一种流氓的语气说道:

    “想干什么?大美人知道。你走你的路,管什么闲事!”

    我急中生智,说道:“她是我媳妇!我是她丈夫。”

    男子道:“他丈夫我见过,你是她野汉子吧?”

    我说:“不管我是谁,你敢过来我就把你送派出所去!”我终于想出“就怎么办了”。

    男子揶揄道:“看你那个小样,有那个本事?”

    我说:“我是这个中学的体育老师,练过武的。”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聪明起来,随口编谎话。

    男子道:“大美女,算你运气好。守了好几回,好容易遇到没有丈夫送,又钻出个野丈夫。”不知道他真相信我是体育教师,还是觉得两个人不好对付,骂了一句:“他妈的,真背运。”向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了。

    直到那个男子走远了,女子才松开抱着我的手,说道:“大哥,没认出我来吧,我是你家前面的邻居小玉啊。”

    我这才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借着朦胧的路灯光,见女子身材高挑,一身牛仔服描绘出全身优美的曲线,终于和对面屋里昼眠的少妇对上号。我不由惊奇地问道:“这么晚了,你到哪去?”

    小玉答道:“上班啊,上夜班。”

    我说:“你一个人走不害怕吗?”

    小玉道:“就这么一小段路,到了纺织大街就好了,有来往的车,有去厂子上班的工人。有时候小李出来送我一段,这几天他出车没在家。这个男的跟踪我好几回了,见我和爱人在一起,就远远地走了。没想到今天又跑出来了。”

    我要送小玉去上班,她并没有推辞,可出了这段路,到了宽阔的灯光明亮的纺织大街,她就让我回去,说这里没什么可怕的了。确实,虽然到了半夜,街上仍然不时有汽车驶过,有或步行或骑自行车的行人,都是像小玉一样去上夜班的工人吧?纺织厂是个几千人的大厂,来上夜班的工人一定很多。

    我没有回去,坚持把小玉送到纺织厂的大门口。厂门口则是灯光明亮,我终于得见庐山真面目。小玉不只身材一流,面目也姣好,稍显瘦削的瓜子脸,一双含情脉脉的风流眼,一种成熟的少妇美。

    这件事之后,小玉成了我的熟人。见我有时出现在院门口,就坐起来把窗帘缝隙拉得大一点,隔着窗玻璃对我笑一笑。这年下学期,我为了增加点收入,又承担了一家夜大的现代文学课,每周2个晚间,这样我一周4个晚间都是九点半才能到家。每次到家的时候,前面屋里的灯总是亮着,而且从不拉上窗帘,我知道这是小玉为我留的灯光。我经常看到当我归来的时候,小玉优美的身影就在窗前,她微笑着目送我开门、进院。

    三

    一天傍晚,我准备好第二天的课程,妻子还没下班回来,就走出胡同口换换空气。走到两趟房前的大道上,想到小溪边转一转,去迎迎妻子。看见小玉独自一人站在自家院门前,我没在意,径直往前走去,可却听见她在背后叫了我一声:

    “贾老师!”

    虽然已经入秋,但天仍然很热,小玉穿着一件花格裙子,上身是件白色半袖小衫,恰到好处的突显出细细的腰,丰满的胸。搬来这么长时间,在我心目中的小玉就是躺在炕上白天睡大觉的□□,只知道她白天睡觉,晚间上班,很少看见她出现在道上或者门前。不由得奇怪地问道:

    “有事吗?”

    小玉道:“想请教你个问题。”

    我走过去,说道:“前后屋的邻居,客气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小玉用那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扫了我一眼,有几分羞涩地问:“你说我漂亮吗?”

    我细细打量了她一眼,瓜子脸白白净净,整个五官都恰到好处地镶嵌其间,遂由衷地说:“漂亮,确实漂亮。”

    她又问道:“我的身材好看吗?”让我看她的身材,还特意在我眼前转了一圈,裙摆飘逸,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她细腰丰臀,胸部高耸,尤其是从后面看,更凸现其曲线美。在简陋的两趟小平房中,在20户普普通通草民中,确实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我又不由得赞叹道:

    “确实是魔鬼身材。”

    小玉叹了口气说道:“贾老师,你是有学问的人,你说女人长的漂亮好还是丑一点好?”

    我不知道她问这话的真实意图,就率直地回答道:“当然是漂亮好。像古代的四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都千古留名。现代的一些电影明星,一些美照都属于艺术品被很多人收藏,贴在床头、书房……”

    小玉打断我的话道:“那是名人,咱们普通百姓长那么漂亮有用吗?”

    我说:“怎么没用?可以嫁个好男人,朋友同事看了也心里舒畅。”

    小玉认认真真地说道:“我说一点用没有。不但没用,还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

    她告诉我,姑娘的时候她长得就比较出众,那时候她喜欢说笑,喜欢玩,喜欢和人交往,可背后不少人都骂她“骚货”,说她卖弄风情。逐渐地她就养成了寡言少语、内向的性格,平时很少出屋,闷在家里。也养成了喜欢睡觉的习惯,没事在家里睡睡觉,可以少惹不少口舌。结婚后,成为一名普通工人,上班下班经常有人跟踪,得随时小心。在厂子里,也总是有些男人不怀好心,向她献殷勤。特别是些有权势的,总想得到她。

    她说:“这些个男人怎么这样坏,总想占人便宜。我想不就是我长得漂亮惹的祸吗?如果我长得丑一点不就没有这些麻烦了吗?”

    我想起那天晚间遭人跟踪那件事,就说道:“看你几乎天天上夜班,找个白班工作不就安全些吗?”

    小玉道:“原来我有一半白班。有个同事和丈夫离婚了,家里有个读初中的女儿晚间不敢一个人在家,她的夜班我也替她上了。”

    我突然感到眼前这个少妇不但长得美,心地也善良,不由得增加了几分崇敬。但小玉接着却说道:“你以为白班就安全吗?上白班,机关那几个色鬼有事没事都来车间缠着我。上夜班我也是为了摆脱那些色鬼,虽然路上不安全,但工作还是挺清净的。”

    小玉以为总上夜班就可以摆脱厂子里一些色鬼的纠缠,事情并非如此。就在这天,我吃过晚饭,和妻子一起收拾完残局,出去倒脏水的时候,薄暮中看到小玉家门前站着一个瘦长的中年男人,身材和面孔都十分陌生,肯定不是两趟房的邻居。因为天刚黑,我也没在意,心想也可能是小玉家的客人,正等小玉开门。可当我看完一段书,出去清理内务,准备睡觉的时候,在明亮的月光下看到那个瘦长个还在那里站着,而小玉就紧倚着大门站在他的对面。我又警觉起来,以为又有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上完厕所后没有直接回屋,而是站在胡同口能看到小玉家大门的地方。心想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喊邻居,这时天还不算晚,邻居们大概还都没睡。却听小玉说:

    “别老缠着我,死缠也没用!”声音中带着几分愠怒。

    瘦长男子说:“我对你和别的女工不一样,我可是真心爱你的。”

    小玉道:“爱个屁!自己家那么好的媳妇不去爱,专找别人家的女人去爱。”

    瘦长男子死皮赖脸地说:“谁家的媳妇有你那样漂亮?”

    小玉道:“漂不漂亮和你也没关系。你快点滚蛋,别耽误我上班。”

    瘦长男子道:“我知道你今天休班。”仍然赖着不走。

    小玉真的动怒了:“你走不走?一会我家老李就回来了。”

    瘦长男子道:“李师父我派出去拉货了,3天内回不来。你别唬我!”

    小玉道:“我就看你是个领导,给你留点面子。不然我早就让老李揍你了。”此时说话的语气,决不像平日腼腆动不动就脸红的小玉。

    瘦长男子似乎想进院,可小玉挡在门口不让进,男子想硬往里闯,被小玉一把推了出来。“你再走一步,我就喊邻居!”声音不大,但很严厉。

    我此时已明白了一切,故意在胡同口大声咳嗽两声。

    不知是听到了我的咳嗽声,还是由于小玉的态度过于严厉,那位瘦长男子终于悻悻地走了。接下来听到的是关门锁门声。我走回后院,想看看小玉此时的表情,但南邻屋里是黑的,小玉没有开灯。

    四

    转过年的春天,天热得格外早,才过五一节,树木就全绿,人们在外面已穿不住毛衣,在室内只能穿单衫了。我喜欢春天,更盼望夏天,因为这时候小玉侧卧的优美身材就会从厚重的衣服中解放出来,我可以不时欣赏到那副美女昼卧图。可一天上午,当我看书感到疲倦走出院门散心的时候,看到前面邻居家不仅没有拉上窗帘,而且窗户开着,小玉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家的院门。她在等我出来,她也知道我每天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出来。

    小玉摆手让我到她家窗前,小声问道:“午间有事吗?”

    我告诉她晚间有课,白天没事。

    小玉道:“我想请你到我家吃顿饭。”

    我告诉她午间我有吃的,每天妻子上班的时候都把午间的饭菜一块做好,我一热就行了。

    小玉道:“可你还没吃过我做的饭,我要自己做几个菜给你吃。我一直想报答你,可是没有机会。”

    我知道她说的是去年我吓跑色狼那件事,急忙说:“不必了,那点事算什么,何况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

    她沉默了一会,脸一下子变得红红的,用那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看着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一个大学教授不会把我这个小工人放在眼里。不能给我这个面子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在我心目中女人没有职务之别,只有美丑之分。对小玉这位漂亮又温柔的女邻居,我崇敬有加,但绝无非分之想。我也知道自己的斤两,除了能说出鲁迅写了几本杂文,郭沫若结过几次婚外,一无所长,有个贤惠的妻子已是命运对我的惠顾。但喜欢漂亮的女人是人男人的本性,欣赏美的权力更是别人无法剥夺的。

    我十二点前准时来到南邻李家。小玉已做好了饭,换上了干净衣服,上身是一件白衬衫,外套自己织的淡绿色带网格的细毛线背心,下身是一条黑色紧腿裤子。黑白分明,十分素雅。

    她径直把我领到侧面的一个小屋。地上已经摆好了一张当时时髦的靠边站桌子,桌上是四盘菜,一盘鱼,一碗小鸡炖粉条,两盘炒菜。我明白,安排我在小屋吃饭似在回避邻居们的目光。可我奇怪的是他家小李却不在,通常请男客人吃饭是要男主人来陪的。看我站在那里不敢落座,小玉似乎也明白了我在想什么,就解释说:

    “是我自己想请你。我家小李午间通常不回来,再说他回来也没用,开车的,不喝酒。”

    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坐下来,除了妻子之外单独和一个女人一起吃饭我平生还是第一次,一开始有点拘谨,甚至都不敢抬眼看小玉的脸。相比之下,小玉倒比我自然得多,大方得多。她给我夹菜,劝我喝酒,为了打破沉默,她又提起去年夏天那件事。

    我说:“其实我也没做什么。说实话我当时也吓得不行。”

    她说:“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把那个家伙吓跑了,没有你我可就惨了。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了你。”

    她告诉我她家很穷,也没有什么势力,下乡回来两年多没有工作。一次到舅舅家去玩,正好小李的爸爸也在,一眼就看中了她,就托舅舅介绍给他儿子。小李他爸那时在纺织厂当副厂长,结婚后就把她安排到厂里上班,说在车间先干一段,找个机会让她到财务科当出纳员。谁知小李她爸不久就得了脑血栓去世,她的事也就没人管了。小李倒是个好人,不过没上过几天学,除了开车,什么也不会,回到家也就知道吃饭睡觉……

    她说我一看就是个大知识分子,有学问,有修养。好多男人都是色鬼,见了长得好一点的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不管人家烦不烦,就往上叮,可我见了她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

    我说:“其实我也喜欢漂亮女人,不过我是把漂亮女人当做一种艺术品来欣赏的。”

    小玉道:“可惜像你这样的太少了。其实女人长得漂亮不能总是藏着掖着,也是喜欢别人看的。”

    她热了,索性脱掉了绿毛线背心,只穿一件白衬衣。衬衣中胸部的轮廓清晰可见,随着喝酒夹菜的动作微微地颤动。

    喝了一会酒,小玉突然变得沉默了,有时低着头手把着酒杯半天不说话。后来她突然抬起头来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请你吗?我要搬走了,以后我们就……”过了半天才说出后半句话:“我们就不是邻居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十分意外,立刻反问了一句:“真的吗?”

    小玉道:“真的。你不知道,我在厂里老受欺负,谁都想占我便宜,在单位死皮赖脸地追,回到家心想清静清静,可还跑到家里来闹。我家小李人又老实,又经常出车不在家。舅舅怕我出事,要把我调到丝绸厂去,房子也和他家邻居一对退休老夫妻换了。贾老师,你说女人长的漂亮是不是就有罪了……”小玉说到这里,眼圈有点红了。

    我安慰她,漂亮不但不是罪过,而且是上天的一种恩赐,人人都爱美的事物,人人都应该珍惜美,怜香惜玉应是男人的美德。

    小玉打断我的话:“可谁怜惜我呀?每天上班下班都提心吊胆的,每天我都心神不宁,我就觉得长得漂亮就是罪过。”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事情过了这么长时间她才想起请我吃饭,一开始我就感觉到这顿饭不仅仅是一种报答,还有种别的意味,现在越来越清楚了。

    过了一会她又说:“我想送你件礼物,可送什么呢?你喜欢书,我又什么都不懂。想给你买件衣服,又怕你穿着不合适,看不上眼……”

    我急忙打断她的话:“什么也别送,我也确实没做什么,何况我们还在一个城市,离得也不远,还会见面的。”

    她说:“那可不一样,我们前后院邻居还不经常见面,现在要搬走了,离得那么远,你还能经常去看我吗?还能记得我吗?”

    我说:“我们邻居相处也差不多两年了,我肯定不会忘记你。”我想说你那样漂亮可人,更使人难以忘记,可我说不出口。

    她说:“我要送给你个礼物,让你一生一世都忘不了我。”

    说完,她站了起来,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回来,手里多了个方方正正的红纸包,打开来,是一张8寸的大照片。照片上是个漂亮的女人,乌黑的新烫的卷发,一袭白底蓝花旗袍,描绘出苗条的腰身。一条修长的腿还特意从旗袍的开叉中伸了出来,修长匀称,乍一看以为是哪位电影明星或者时装模特。细一看正是小玉,我的对面邻居。

    小玉脸涨得红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前几天刚照的,邻居一回,送给你一张留作纪念吧。以后你可能就见不到漂亮的小玉了。”

    我说:“那不一定,都在一个城市住着,说不上哪天就遇见呢。”

    三天后小玉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头头发已全白,个不矮,但有点驼背,经常背着手在两趟房前的大道上走来走去。老太太显得年轻一些,喜欢打开窗户坐在自家窗台上,和聚拢来的几个邻居老太太闲聊,说话声音宏亮,不时哈哈大笑,我在自家院子里都听得清清楚楚。我走出院门已无可观可想,更无需在门前驻足,因为再也看不到女邻居的倩影。尤其在晚间,倒完脏水后就早早锁上大门,窗帘中百看不厌的漂亮美体已不复存在。

    五

    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这是十年之后的事了,一次去丝绸长子弟中学参加教研会,会后出来的时候,见旁边丝绸厂大门口有十几个人在修整门两旁的花坛。我喜欢养花,也爱欣赏各种花卉,就过去站着看了一会。突然不远处一个正在干活的女人走过来,问道:

    “你是贾老师吧?”

    这是一个胖胖的女人,头发剪得短短的,随意地梳在脑后,脸也是胖胖的,圆圆的。穿着一身蓝色旧工作服。没等我回答,那个女人就笑着说道:“不认识了吧?我是你的邻居小玉啊!”

    我一下愣住了。这哪里是有着魔鬼般身材和姣好面容的小玉啊,纯粹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但从白静的脸,精细的五官仍然可以看出当年小玉的影子。

    小玉继续笑道:“我知道你肯定认不出来了,我已经脱胎换骨了。”小玉告诉我,来到新厂,舅舅托人让她进了机关,管劳资,不上夜班了。但发现不久又有个别领导到她跟前发贱,动不动就要请她吃饭,不去又怕得罪了领导,去了又怕领导酒后无德。但不久她怀孕了,听人说女人生孩子最容易发胖变形,就决心来个脱胎换骨。生孩子之后,她就猛吃猛喝,终于把自己吃成个胖女人。身材不苗条了,脸也圆了,没有了当年美女的样子了,上班之后也就没人请她喝酒吃饭了,晚间出去再也没人跟踪了。她就可以安安静静地照顾孩子,和丈夫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

    我听后感到有点惋惜,说道:“太可惜了,有不少生孩子后保持体型的办法。”

    小玉道:“有什么可惜的?要那么漂亮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喝的,还有那么多麻烦。看我现在这样多安全?走在大街上都没人看我一眼。”

    小玉说得很轻松,但我心里却涌起一种酸涩之感。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临搬家时特意精心打扮一番,去怕个美女照,这是给我留作纪念,也是给自己留个纪念。其实她十分珍惜自己的美貌,她决心要把自己变胖变蠢时得下多大的决心!她说她看见自己后来的这副尊容不知一次偷偷哭过。我也终于明白她临别时说的“以后你可能就再见到漂亮的小玉了”这句话的含义,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具有优美曲线的高挑身材漂亮的小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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