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住在一个大城市的小区里,小区林木葱茏,花草繁茂,十几栋高楼矗立其间,远近邻居少说也有一千多户,自然不可能认全。就是自己住的这个门洞,也有50来户,邻居们都很热情,出来进去都打招呼,但只不过问候一声或者笑一笑而已。至于姓甚名谁,哪里高就,都是一无所知。

    我非常留恋在M市小平房住的日子,因为地处城乡结合部,仍然保留着乡村社会邻居们友好往来的传统。住了不到一年,前后两趟房20户人家,姓什么,家里几口人,男的在哪工作,女的在什么地方上班,都能说得清清楚楚。这些邻居多年后还都记忆犹新,甚至有几分思念。

    让我最难忘的其中就有老刘太太一家。刘家住在后趟房最里面,老太太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邻居们都不知道,因为姑娘们都姓刘,就都叫她老刘太太。老头原是房产老职工,早就去世,年过花甲的老刘太太领着4个女儿生活。4个姑娘都有工作,但职业都不太好,有在饭店洗盘子的,有在粮店炸麻花的,有在旅店打扫房间的,工资也都不高,家里生活还全仗纺织厂下岗的老太太支撑。这家姑娘长得都不难看,名字中都有个“美”字。下班的时候,穿着破旧的工作服,一个个蓬头垢面,可过了一会儿,就换上了时髦的衣裙,抹上了脂粉口红,花枝招展地先后出现在房前的马路上,给这片土头土脑的平民区增添了几分靓丽。

    刘家姑娘对人都很热情,乐于助人,谁家有什么活,姑娘们都去帮忙。比如我家单位分了两吨煤,胡同太窄,汽车进不来,只能卸在胡同口的道旁,用土篮子往家里挑。我下午早早从单位回家,3点钟开始往院子里挑,到5点近两个小时还没运一半。刘家几个姑娘下班回来,到家换了衣服就出来帮忙,用桶拎,用盆端,用筐抬,人多好干活,等妻子下班回来,煤已经运完了。

    刘家4个姑娘中,长得最漂亮的是四美。高挑身材,细眉长眼,白白净净。夏天喜欢穿件白地红花裙子,裙子大概是多年前买的,本来是长裙,因为个长高了,显得很短,裸露着半截美腿。四美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原因当然是老刘太太下岗的那点工资,难以支撑她的学费和全家的生活。

    在刘家4个姑娘中,和我交集比较多、并给我留下许多愧疚的就是四美。

    一

    记得有一天,妻子下班后去她妈家看望由姥姥看着的我那个宝贝儿子,晚间不回来了。我一个人在家有点寂寞,也懒得做饭,心想干脆到饭店喝点小酒吧,就到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叫无名居的小饭店,在一张小桌旁坐了下来。一个小服务员立刻跑到我面前,而且是熟悉的甜甜的声音:

    “贾叔!”

    我吃了一惊,不由得问道:“你怎么在这?”

    原来是刘家的四美,穿着饭店统一做的一套制服,天蓝色的短袖衫,及膝裙,头上也是同一颜色的帽子。显得比平时精神,只是脸有几分憔悴,眼睛像没睡醒的样子。

    四美见了我很高兴,问道:“贾叔,你常到这里来吗?”

    我说:“晚间有时候来。你李姨不回来的时候有时就来这里对付点。”

    四美道:“到里面吃罢,外面太闹。”不由分说把我领进侧面的一个小包间,“你先坐着,等会忙完了,我来伺候你。”

    饭店门面不大,对着门是过道,过道左边是一排四张桌子,过道右边是并排四个小间。小间之小,可想而知,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只能容下两个人转身的地方,但一个蓝布门帘却隔开了外面的世界。我在小间里等了足有二十分钟,才见四美进来,已经脱掉了工作服,换上了平时在家穿的白地红花连衣裙,好像多日没洗过,有点脏兮兮的。四美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说道:

    “贾叔,不好意思,今天人太多了,忙不过来。”

    我说:“没关系,你忙你的。”

    四美道:“我和老板娘说了,有一个叔叔来吃饭,我要陪一会。”

    我说:“我用不着谁陪,吃点便饭而已。”

    四美执拗地说:“我就要陪陪你,说说话。”于是四美喊进来一个比她稍矮一点的胖嘟嘟的小服务员,有几分炫耀地介绍道:“这是我贾叔叔,大教授,很有学问的。上两个好菜,我请客。”

    我在晚辈孩子面前无论如何不能丢面子,立即掏出一张百元大票塞到小胖女孩手里,说道:“两瓶啤酒,一盘麻婆豆腐,再加一盘溜肉段。”

    可四美却叫道:“来一瓶白酒,半斤装,高度的。”

    我知道她妈刘家老太太喜欢喝酒,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姑娘自然受她的影响,都能喝几口,也就没加阻拦。过了一会。小胖端上来两盘菜一瓶酒,放下门帘忙别的去了。

    这种包间是老板为了来吃饭的家人、挚友说话方便专设的小房间,中间用隔板隔开,上面是相通的。在这个房间说话,隔壁房间听得清清楚楚,真正的情侣是不来这种档次的小饭店吃饭的。小间里只剩我和四美两个人,对这一男一女二人世界还是不大习惯,可一想四美比自己小差不多二十岁,就等于和女儿喝酒,也就泰然自若了。

    四美可能是饿了,菜一端上来,就开始狼吞虎咽,过了半天才想起对面还坐着我这个贾叔,于是端起酒杯和我碰杯。我还在犹豫之时,她已一饮而尽。我也不得不大大地喝一口,看到四美高高擎着空杯不放下,只好把杯中剩下的酒全部喝掉。

    我问四美道:“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四美道:“一个月零八天。”

    我又问:“这里还好吗?”

    一听这话,四美立刻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气愤地说:“好个屁!上个月我打碎一回盘子,扣了我五元,又扣我饭钱。到月底就给我发一百多元钱。”

    我安慰她道:“找个工作也不容易,有个活干,挣多挣少,总能给你妈减轻点负担。”

    四美道:“要不是我妈整天叨叨咕咕说我白吃饭,我才不来挣这几个破钱呢。这个月我既没打盘子,也没吃她的破饭,看她还扣什么?”

    我只知道刘家的几个姑娘都在饭店、旅馆等地方打工,还真不知道挣几个钱这么辛苦,再次发问道:“不吃饭店的饭,那你吃什么?”

    四美道:“挺着呗,回家一块吃。”

    我明白了为什么菜一端上来她就吃个不停。这种小饭店要开到晚间九、十点,不吃饭如何受得了。我可怜起这个文化水平不高却非常单纯的女孩来,摇了摇头道:“衣食肤发受之父母,可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

    四美诡秘地笑了笑,小声道:“我也不那么傻,上菜的时候,趁没人注意偷吃一两口。”

    我说:“不怕老板看见?”

    四美道:“小心点呗,平时从家带点馒头什么的,饿得实在不行才偷吃。一旦让老板看见饭碗可就砸了。”

    我说:“先慢慢干着,有机会再找好一点的工作。”

    四美道:“哪有什么好工作给我干?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哪像你们一个月挣那么多钱,天天吃饭店都吃不了。”

    我说:“我也不是天天上饭店的。你李姨不回来的时候,来吃点便饭,偶尔也喝点酒。”

    四美道:“那不就是了,我想喝酒可没有钱,也没人陪我喝。”

    我说:“今天贾叔陪你喝个够。”

    四美也高兴地说道:“好,今天咱俩一醉方休。来,干!”她端起酒杯,把杯里剩下的一两多白酒又一饮而尽。脸霎时变得涨红,眼睛也开始变小。她再次逼着我把杯里剩下的酒喝干。我怕她喝多,劝她道:

    “少喝点酒,多吃点菜。一会你还得干活呢。”

    四美一听这话,立刻撅起了嘴:“贾叔,我就今天最高兴,你还不让我喝。我今天什么也不干,就和你喝酒!”

    同四美喝酒我只能甘拜下风,她总是自己喝下一大口酒,再逼着我喝。不到一个小时,一瓶酒已经空空如也。她不顾我的阻拦,到外面找小胖又要了一个半斤装。我知道四美非醉不可,自己恐怕也难逃一劫。我真不知道她就在这个小饭店打工,后悔选择了这个小饭店,更后悔答应和她一起喝酒了。

    我的预想很快应验,四美渐渐不能自已。她把椅子移到我身边,和我并排坐在一起,话越来越多,动作也越来越随便,后来竟突然站起来,一屁股坐在我的腿上,噘起嘴就要来和我亲吻。我急忙躲开,说:“四美,你醉了。”

    四美道:“我没……没醉。”嘴仍然使劲往我嘴上靠,并提高声音说:“没事的,这是情侣间!大教授,还不知道什么是情侣间吗?”

    见我躲开了她的嘴,就使劲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并用双手使劲搂住了我的脖子,骑跨在我的腿上,说:“来,来……来抱抱你的小情人!”

    我急忙说:“别说醉话,我是你贾叔!”

    四美道:“不是贾叔,是贾哥!我就要做贾哥的小情人……”

    我急忙把她推开,四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我……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我是个多……多漂亮的女孩,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好。你看看,不好吗?”她掀起连衣裙,露出了白皙的腿和短短的黑色内裤。我赶紧说:“快放下衣服,不然我要生气了!”

    四美执拗地说:“偏不!你看看,我……还是个处女呢。”说着就往下拉内裤。我急忙按住了她的手,其实内裤已拉下了一半,露出来光滑的小腹。我真的生气了,厉声说道:“四美,正经点,这是饭店!”

    四美也大声喊道:“饭店?上大街我也敢!”

    嘴上虽然这样说,可她已经慢慢提上了内裤,放下了裙子,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瞪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我。突然,她一头扶在餐桌上,放声大哭起来。我一时慌了手脚,真怕外面人听见哭声不知就里闯了进来。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外面早已没人吃饭。过了好半天,哭声总算止息了,我叫她,可发现她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臂膀、她扎成马尾状的黑黑的头发,耐心地等待她酒醒。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太可怜了,如果是自己的女儿,决不能让她这样。两年前就看见她穿着这件白地红花连衣裙,已经旧了,过时了,现在仍然穿着,无论如何应该替她买一套新衣服,她打扮起来还是满漂亮的。她的工作也太苦了,如果有能力的话,应该帮她找一个新工作。

    过了一个来小时,四美才醒,酒劲也差不多过去了。她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不好意思地说:“贾叔,我是不是有点失态了?别生我的气,我就想有人能给我买衣服,能供我饭吃。”

    我真诚地说道:“我怎么能生你的气呢,贾叔理解你,会帮你的。”我打开门叫来小胖。结了帐。又在门口叫来一辆出租车,把她扶到车上,把她送回了家。

    尽管小胖一再隐瞒,四美在饭店醉酒的事还是让老板娘知道了。在无名居打工的第二个月的第九天,她拿着一百五十元的工钱回家了。我内心不由得生发几分愧疚,因为我让她丢了饭碗,坚定了帮助她找一份新工作的决心。

    二

    我还没来得及为四美重新找工作,四美好像已经有了新的工作;还没来得及为四美买新衣服,四美已经焕然一新了。每年夏天从不离身的白地红花连衣裙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淡绿色的套装,裙子很短,勉强遮住内裤,尽情地显露着两条修长匀称的褪。眼眉细细的,眼圈黑黑的,由于营养不良而缺乏血色的嘴唇也一下子变得非常红润,脖子上还多了一条黄澄澄的细链子。她每天下午才出去,晚间什么时间回来谁都不知道。

    有一段时间,我很少见到四美,家里有活需要帮忙的时候,只见刘家其他三姊妹过来,唯独不见四美。我曾问过她姐姐大美:“怎么见不到小四了,她最近在忙什么?”

    大美说:“我也不知道,说是找到了新的工作,晚间上班,挣得挺多的。”

    有一次和系里的金教授谈起改革开放后出现的一些现象,像洗头房、按摩室这些地方都出现了,是不是正常。金教授是教古典文学的,在系里很有资历,尤其以见多识广闻名。他说道:

    “洗头房、按摩室算什么,你没到洗浴中心去看看,那才叫开放呢。”

    我好奇地问道:“洗浴中心不就是洗澡的地方吗,有什么可开放的?”

    金教授道:“老人家曾说,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你想领略洗浴中心的风景,不妨去一趟。”

    正好我好多天没洗澡了,家附近的小澡堂子,又闷又脏,为了省钱,不得不每月去洗两回。于是我硬拉着金教授晚间陪我走一趟,洗个澡,顺便也见识见识,答应澡票甚至搓澡费都由我来付。我们没敢去市内几家最有名的洗浴中心,只选择了一家叫华清池的稍稍靠近城郊的二流洗浴休闲馆。

    我真是大开眼界,这里干净敞亮,大理石的地面,瓷砖镶嵌的墙壁,大小不同的浴池好几个,淋浴喷头都在一个个小间里。水龙头哗哗地响着,肥皂泡沫包裹着一个个赤裸的身体。淋浴对面是一排搓澡工,有的熟练地舞动着澡巾,有的用手掌啪啪拍打着顾客光滑的脊背和肚皮,这气魄绝非自己平时洗澡的家附近的小澡塘子可比。我洗完了澡,穿上中心提供的宽大舒适的浴衣,随着金教授上了二楼休息厅。二楼是个宽敞的大厅,平列着几大排沙发床,在黯淡的灯光下,洗完澡的男人们或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或悠闲地喝茶、聊天。十几个短衣短裙的女孩穿梭于床铺之间,只见白色的臂膀和同样白的大腿闪来闪去。

    我俩刚找到并排的两个空铺位躺下,就来了两个年轻女孩,娇声问道:“先生,按摩吗?”

    金教授内行地挥了挥手,两位小姐失望地走开了。金教授悄悄告诉我:“这都是小姐,说是按摩,实际上是拉你去干那个。”

    我明白金教授说的“干那个”是什么意思,有点不解地问道:“这不违反精神文明吗?管理部门不管吗?”

    金教授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刚刚改革开放,门开的大一点也无可厚非,早晚会取缔的。”

    我又问道:“来洗澡的人都是为了‘那个’吗?”

    金教授道:“来这里洗浴的多数像你这样不过是来见识见识。其实这些女孩子也怪可怜的,做成一笔生意也不容易。你看那个……”

    我顺着金教授手指的方向看去,离我们不远一个女孩正向斜倚在床上的中年男子调情。女孩两条修长的白腿随意搭在床沿下,上半身伏在男子身上,一手抚摸着男子突出的肚腹,一手在男子的短裤上捏来捏去。中年男子悠然自得地吸着烟。女孩似是哀求道:

    “大哥,跟我走一趟呗。”

    中年男子不为所动:“我没钱,你去找别人吧。”

    女孩道:“打折。”

    中年男子道:“打折也不行。”

    女孩道:“半价。”

    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可是你说的?”慢腾腾地坐了起来,想下地要和女孩走的意思。

    我越看越觉得女孩眼熟,当看清楚了是邻居四美的时候,急忙跳下了床,还没等金教授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已奔到那张床前,一把将女孩拽下了床,生气地问道:“你……你怎么在这?”

    女孩也看清了我,一时很尴尬:“贾叔,你……你怎么也来这里?”

    我说:“我不过来洗个澡。可你,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四美假装不明白,说:“我……我干什么不好的事了?”

    我此时已非常气愤:“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你怎么到了……这种地步!”我想说“下流到这种地步”,但见四美的可怜样没有说出口。

    四美哭声道:“在这种地方,我不这样,我……我能挣到钱吗?眼看要做成的一笔生意让你给搅了。”

    我说:“这叫什么生意?这种肮脏的钱你怎么好意思来挣?”

    四美道:“不作生意,不挣钱,可我吃什么?穿什么?”

    我坚决地说:“饿死、冻死也不能干这种丢人的事!”

    周围已围上十几个看热闹的人,几位小姐也走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插话:“我们哪块丢你的人了?”“这么丢人的地方你怎么还来?”“我们靠服务挣钱有什么肮脏的?”

    我没功夫理会周围那些人,只是拉着四美不放,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快给我回家去!”

    金教授怕出事,急忙过来劝解。可是已经晚了,一个穿黑制服的女人在四五个高大保安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黑衣女人历声道:“什么人敢在这里闹事?给我赶出去!”

    黑衣女人又问四美:“他是你什么人?”

    四美战战兢兢地说:“是我叔……贾叔。”

    黑衣女人道:“我管你什么真叔、假叔,你亲爹也不行。你也一起给我滚蛋!”

    其中两个保安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像拎小鸡一样一人邻着一只胳膊把我拎到楼下,推进了更衣室。我赶紧穿好了衣服,很担心四美,想回楼上去找,又不敢。正在犹豫之际,发现四美已穿得整整齐齐在洗浴中心门口等着我。我连同金教授打招呼都没顾得,就跑出门外重新抓住了四美,仿佛怕她跑了似的,紧紧掐着她的胳膊。四美这次没有反抗,乖乖地跟我往前走,她也不知道我要领她去哪里,只是可怜巴巴地说:

    “贾叔,你把我的饭碗又砸了。”

    我气犹未消,说道:“你还可惜吗?四美,这种事多少钱咱们也不能干!”

    四美眼里流着泪,说出了一段让我震惊的话:“那你让我干啥呀?我要是有个有权有势的爹妈,我能到这种地方来吗?我家要是有钱,我能到这种地方来吗?我要是像你那样会写书、能教书,我能到这种地方来吗?我要是能找到个正式工作,哪怕一个月挣三百元钱,我能到这种地方来吗?我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我有什么办法呀?”

    我立刻哑口无言,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四美的胳膊,轻轻说了句:“先回家吧。”一种深深的愧疚突然涌上心头,我想,如果当初真给四美找到了好的工作,她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虽然我没有那个能力,但我以可发动学生。学生中有不少是中小学校长,可以让四美学打字,管收发,即使看大门,也比到这种地方强……一种愧疚之感再次涌上了心头。

    三

    后来四美告诉我,不用麻烦给他找工作了,3个姐姐给她凑了几个钱,她要到南方闯一闯。听到这个话,我很是高兴,把兜里仅有的300元钱掏给她,说:“出去闯闯吧,总能闯出一条路子的。这点钱帮不了什么大忙,做个路费吧。”

    四美开始不收,后来还是收下了,十分感激地说道:“贾叔,就算我借你的。我能挣到钱,一定还你。”

    不久,学院集资的家属楼落成,我尽其所有投资得到一户,离开了小平房,搬到新楼,和昔日的邻居除了偶尔在大街遇到,基本断绝了来往。刘家四美是不是去了南方,什么时候走的,也就不得而知了。

    一晃就是七八年过去了,金教授已经退休,不幸的是刚退休就得了脑血栓。得到消息后,我和妻子第一时间找个晚间去医院看他。金教授住在市立第二医院,这是全市最大的一家医院,又位于市区中心的地带,白天人满为患,晚间人也不少。金教授住的神经内科在5楼,和妻子进了电梯,电梯的门正要关上,突然门外有人叫道:“等一等!”妻子急忙按住电梯打开的按钮,急匆匆上来一个年轻女子。我和妻子都大吃一惊,上来的竟然是小平房的邻居刘家的四美。

    四美也认出我和妻子,惊喜地叫了一声:“贾叔!李姨!”

    多年不见,四美完全变了一个人。既不是那个穿着旧花连衣裙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也不是短衣短裙花枝招展的那个时髦女孩,出现在我面前的完全是一个成熟职业女性。上身是一件天蓝小西服,下身是一件牛仔裤,马尾辫已经变成了披肩发。比原来胖了一些,脸还是很白净,身材还是那样高挑。妻子不由得问道:

    “小四,这些年你去哪了?”

    四美道:“一直在深圳。我妈住院了,大姐把我叫了回来。你们俩怎么也到医院来了?”

    我告诉她,来看望一个老同事。老刘太太住的呼吸内科在12楼,电梯很快到了5楼,妻子问明了房间号,说一会去看望她妈,就和我下了电梯。

    金教授的血栓不是很重,会说话,意识清楚,就是左臂左腿有点不好使,医生说经过锻炼能恢复到正常水平。我和金教授说了一会话,扔下200元钱,就去12楼看望老刘太太。刘家把远在深圳的四美都叫回来了,以为老太太病得很重。可一看气色比金教授都好,比以前也胖了不少,就是头发全白了。快到80岁的人了,一点没糊涂,我和妻子一进屋就认出来了,以为是专门来看她的,说道:

    “我一半年死不了,不用你们这个来看,那个来看的。”

    我笑问道:“大娘,还喝酒吗?”

    老刘太太道:“喝,酒就是我的命。不喝酒能活这么大岁数?”

    在病房里护理的大美道:“这回喝不了了,医生说千万得戒酒。”

    大美告诉我,她妈和她一起住。他们也不在小平房了,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她添些钱,向四美借了几个,买了个两室的楼房,小一点,但也算住上新房了。她妈前些日子总是咳嗽,开始以为是感冒,后来发现痰中有血,就送来医院检查。医生开始怀疑是肺瘤,就急忙把几个妹妹都叫回来了。后来确诊就是一般肺炎,老二老三就放心回去了。四美离得远一些,回来一次不容易,就准备陪妈妈多住几天。

    我问四美道:“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四美告诉我,她到深圳后,先是给一个私人诊所做清扫员,后来给一家做保姆照顾一个有病的老太太。一年多老太太就去逝了,那家儿子看她照顾老太太挺尽责的,人又聪明伶俐,就介绍她去一家房产公司去应聘做推销员。没想到竟然聘上了,可能也是看中了她长得漂亮。经过一个月的培训,成了正式房产推销员,每天穿着黑色的制服,胸前挂个牌子,领着顾客去看房。

    妻子好奇地问道:“这么些年,你卖了不少房吧?”

    四美自豪地说道:“那当然,我不但长的好看,这些年也变得能说会道了,再不好的房源我也能说得天花乱坠。”

    我笑道:“原来你们卖房的都是瞎忽悠骗人。”

    四美道:“骗人是小狗。钱在你手里,我也没抢没偷,买不买是你自己的事。”

    妻子又问道:“你还是一个人生活吗?”

    四美告诉我和妻子,她早就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小儿子。爱人是她们公司的同事,比她大5岁,大学毕业,老家是河南的,是和他一批招聘进公司的。培训的时候和她坐一张桌,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她。她告诉他,她不值得他爱,当过小姐。但他说他爱的是现在的刘四美,至于以前做过什么、爱过谁一概不问。经过一年的相处,两人就结婚了。说到男朋友,四美同样颇为自豪:

    “别看他是大学生,业绩没我好,在家还得听我的。”

    要回去的时候,四美一直送我们到电梯口。当电梯打开门我要上去的时候,四美突然一把拽住我,说道:“我还忘了一件大事,我借你的钱得还你。”随手从牛仔裤裤兜里掏出来3张大票。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四美要去南方给她的300元钱,就说道:“这几个钱算什么,当初是送给你的。”

    四美见我不收,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道:“这钱可是干干净净的,是我用智慧和辛苦挣的钱。”

    还能说什么呢?我接过了那300元钱,认认真真地折叠好,小心翼翼地装在背包里。这300元钱,我一直珍藏着,因为它记忆着一个女孩的一段人生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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