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是梅花清幽的味道,封颂宁侧头躲过他的探视,望向了身后穿花鎏金木柜上挂着的抚琴图,画是南朝遗风,图中的童子正乘着乐曲欣然起舞,和煦悠长的笑放在眼下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多少有些差强人意了。

    再往前一步就能抓住他的玉带,脖颈间新划出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人犹豫不前。封颂宁回神,难得一本正经地说:“王爷想不费吹灰之力抓住李炳,我定是最好的帮手。”

    “哦?”泼墨般浓厚的剑眉往上一挑,带出抹戏谑的笑,周霁淮双手环胸,想看看她还能玩出些什么花样。

    “我自由长在徽州,和王爷猜想的一样,小女同李炳也是旧相识。”她说得磕磕绊绊,微微蹙眉怕是有难言之隐。

    这女人身上果然还藏着东西,周霁淮用指尖摸着掌心中的刀柄,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从前在死牢里审讯犯人,还没有哪个能在他眼皮子低下耍出这么多花招。

    腰上的玉带一紧,是人抓了上来。

    “最重要的是,你长这么好看,谁都愿意帮你的。”她的语调没变,可看着却像是得到了好处的兔子,狡黠又小心翼翼。

    放在寻常男人那,怕是早被牵着鼻子走了……

    巧言令色!

    心中燃起股无名怒火,周霁淮没了兴致,藏在鞘中的利刃冷光一闪,这次是刺着女子的胸口去。

    眼前之人见他拔刀相向眸光晃了晃,随后像是支撑不住般用掌下的软骨敲了额前。

    刷拉……

    站得好好的人仰面朝上倒了下去,周霁淮以为她弱不禁风被刀剑吓晕了,心中鄙夷着收起了利刃,镇抚司手段再狠辣也不至于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下手。

    “没死透就赶紧滚。”

    她耍的花招太多,一时间竟让人分不出真假,周霁淮冷着脸说了句,可他的话入坠无人之境般无人应答。

    意识到不对劲,周霁淮凝着神色探了探封颂宁的鼻息,气脉微弱,比他前日掳回来的战俘还要差。

    “罗叔。”他转头朝着门扉唤了一句,手掌很是别扭地把人半扶了起来。

    触手冰凉黏腻,干了的血渍黏在封颂宁的手腕处,周霁淮把袖口往上一拉,触目惊心的伤痕就这样暴露在眼前。

    尖锐的利器把温润细腻的肌肤扎出个小小的血洞,上头的血痂合上了又被人撬开。

    定安王府的名号就这么可怖?用得着她用这样的法子保持镇定。

    周霁淮似笑非笑,终究是把身上的大氅盖到了她脚边扯坏的襦裙上。

    “哎呦,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罗叔一听里间的人唤他,还以为是要再添些茶水嘞。

    他是王府中的老人了,周霁淮还在荆州时就是他伺候在身边,好不容易在王府盼来个天仙似的女娃娃,怎么被吓成这样了。

    她脖侧的刀伤原看着不深,现下活动开后血珠反而滚落了出来。封颂宁双野阖着,嘴唇也变成了不正常的白,偏偏心里有防备,指节狠狠扣着掌心的软肉,再用上点力醒了后手掌定要留疤。

    “别掐!”周霁淮没按好气地怒声说了句,攥着她的手把指节掰开。

    罗叔得了示意,不敢再拖沓,慌忙叫侍女接过了周霁淮抱着的人。

    狐毛为线穿成的大氅掉落在地,扶着人的侍女不敢捡起来也不敢让定安王的东西就这样躺在路上,慌乱地望着一向好说话的管家。

    “给她披着吧。”周霁淮语气冷漠如寒铁,罗叔见他在意,欣喜又不敢表露,追问道:“那这姑娘?”

    “先送去柚院养着,另外吩咐下去,让余荣准备好车马粮草。”

    这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意思啊?可这……还不到半年就要办喜事了,王爷是又被派了什么苦差事。

    “我进宫一趟,她若醒了先囚在府中。”

    军令如山,换到王府中也是如此,罗叔低首应答,目送人带着候在门外的冯功匆匆离去。

    这个时辰宫里已经下钥了,但周霁淮不同,手握着圣上亲赐的镇抚司腰牌,就算是闯宫也能另行他说。

    定安王府的马车擦着骠骑营的汗血马而过,百花楼看似是件小事,但能一把火烧到郭老将军的眉毛,怕就不是小事了。

    吴公公早在宫门口等着了,刚送走大佛又迎来瘟神,天子身边的苦差事真是谁爱干谁干去吧。

    王府的马车只能停在宫外,周霁淮身上的铁甲泛着冷光,自勤王入京被囚在这京城后,这身衣服就再也没穿过,镇抚司的名号自始至终就和脏污一词并在一起,以至于世人都快忘了,定安王可是当年能带领玄策军从荆州一路杀到天子脚下的人。

    这位今日难不成要反?

    公公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珠,拱手一笑,摆出了从前没有过的架势,“王爷,这佩剑可不能带进宫呐。”

    周围的守备如混黑的潮水般涌了上来,冯功也不示弱,抱着手中的剑环胸站到了说话人的身后,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周霁淮有预料似地一笑,单手解了腰上的雁翎刀,苍艾色的剑碎随着动作剧烈摆动着,叮咚一声,是剑鞘碰到了那侍郎手中捧着的木盘。

    “公公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不敢,王爷请。”

    紫宸殿外黑压压一片,顺帝今夜本是宿在贤妃娘娘那儿的,一听百花楼出了事急忙召郭威进宫,眼下刚看完骠骑营呈上来的折子,周霁淮就来了。

    一个二个巴不得京都出些什么事。

    殿里还漫着药丸的苦涩味道,顺帝还没过而立之年身子就已经差成这样,也难怪郭威要上赶着闹出些动静来。

    “微臣叩见陛下。”

    “免礼免礼,安之啊,朕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单独见朕时不用在乎这么多虚礼。”

    顺帝眼里闪着异样的光,朝中有人盯着这把位置久了,当年将周霁淮强留在京都,一是为了行制衡之术,二来也是为了削减他的戾气。

    殿下的奴才抬来张大红酸枝卷草纹圆凳,周霁淮没顾那凳子的响动,单膝跪了下去:“未及时查清骠骑营结党营私一案,乃镇抚司之事,还请陛下责罚。”

    铿锵有力的话音落在大殿上,顺帝似是充耳不闻,执手捏起了侍从呈上来的丹药,借着香茶一点点嚼碎咽下去。堂下之人身着玄甲气势凌人,要不是画地为牢,今时今日怕是百姓只知定安王不止天子了吧。

    有意敲打他,顺帝那可拇指大小的药碗硬是吃了半盏茶才吃完。

    “你乃我大燕肱骨之臣,何错之有呐……”

    年轻的天子早已褪去了即位时的稚气,再也看不清一星半点从前五皇子的懦弱胆怯。

    “臣近日暗中计数了骠骑营中兵械数量,还请圣上过目。”周霁淮说着,将折子呈了上去。

    顺帝面作严肃状,眼眸往折子上下一扫,将东西径直丢到了堂下。

    “郭威莫不是反了不成!”

    郭氏一族有皇后撑腰,制霸朝堂二十余年,还从未见过圣上如此动气,再气急时也会敬称郭威一句大将军。

    “安之,你继续说。”顺帝抬手,示意周霁淮起身回话。

    “臣还查到骠骑营豢养私兵,这些多出来的军械恐怕都被拿去充私了。”

    “另外,百花楼走水一案疑点重重,镇抚司前去堪访,竟在这地底下找到了另一个百花楼。”

    百花楼建造之初乃一名不见经传酒肆,楼高也仅两层有余,因为紧挨着狭长的甜水巷,不少租户都不愿在这营生。

    后来上下两层被原主低价兜售给位江南来的租客,那人颇有些经商头脑,往楼层数量上下功夫,更是把酒肆改名为百花楼,专供权贵享乐。

    从那以后百花楼声名鹊起,奇怪的是店主不久便病逝了,至于之后接手百花楼的人姓甚名谁,怕是只有楼内的人才知道。

    “百花楼之火久久未被扑灭,原是着火地不在地上而在地下。”

    “该点的地基于建造之初就被人打空了,镇抚司今日查到为时已晚,地下早没了人,只能找到些书信残骸。”

    竟是有人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豢养私兵探查消息,预意建出个不受朝廷控制的镇抚司。

    周霁淮深谙话留三分的道理,待呈上了书信残骸后就候到了一边。

    能有手段在京城中做出这些的,怕只有郭氏一家了,如今就要看圣上如何抉择,是自断臂膀,还是养虎为患。

    药盅上的白雾浑浊着飘扬而上,像是这个大燕摇摇欲坠的生命。

    良久,顺帝长叹了口气,站起身子四处徘徊着,略带犹豫地问道:“安之可有破局之法?”

    养虎哪有自断臂膀来得痛,倘若真把郭威逼急了,骠骑营北上逼宫,腹背受敌才是真正走到了穷途末路。

    周霁淮懂了他话里的深意,沉思片刻拱手答道:“臣已查明百花楼第一任楼主身份,此人名叫胡礼民,徽州人士,还请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将人逮捕归案。”

    肉体凡胎终有一死,只不过这胡礼民死的太蹊跷了,暴毙在家中,没有目击者更无医案,富甲一方的人死后居然连个像样的牌匾都没有。

    想要让一个人凭空消失在世上,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藏起来。

    徽州紧挨着荆州,而荆州又是郭威的地盘,所有的巧合穿在一起怕就不是巧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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