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安城,郊区茅屋。

    晨光透过窗纸,碎成满地金箔。

    江晚正准备出门,忽地听见一声惨厉的嘶吼。

    声音是从对门邻居裘双喜家传来的,哭喊声里夹杂着几声不易察觉的“救命”。

    她顿觉不对,忙跑去推门。门虚掩着,进门就见裘家夫人瑟缩于水缸边,有一男子正朝她拳打脚踢。

    江晚尽可能不动声色地从门后摸来笤帚,喊了声:“喂,干什么呢。”

    男人回头瞪了她一眼,江晚认出来,这人正是邻居裘双喜。

    “你说我干什么?教训自家婆娘何时轮到旁人置喙了?”

    胳膊被拽过,婢女绿眉小声道:“娘子,别人自家屋头的事,咱们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可江晚瞧着裘家夫人孤立无援的模样着实于心不忍。

    她高举笤帚,标枪似的向半空中抛去。

    笤帚划出抛物线,紧接着便听见裘双喜的哀嚎。说来也巧,那笤帚本是以他的后脑为准心,却偏偏穿过他的双股,正中男子的靶心。

    裘双喜似是疼得重心不稳,晃了两下,一头栽进水缸里。

    江晚趁机拽起裘家娘子要跑,可对方却不动弹。

    “妾身多谢娘子。只是跑得出这间院子也翻不出这座山,只要我一日还是他裘双喜的妻,就一日走不出去。”

    江晚迟疑了。

    她说的对。困住的她们不仅是这间屋子,更是瑨朝沉疴的封建制度。

    她让绿眉把带出来的绣品留下。

    裘家夫人不走,裘双喜起来后一定会加倍报复她。方才是她鲁莽,这些绣品,就算作她给的赔偿。

    江晚仰起头,叹了口气。

    自穿越来后,她经历了足一周的迷茫时光。直至方才,两个世界的女人用同样绝望的眼神将世界串联在一起。

    七日前,江晚在剧烈的头痛中转醒。

    她继承了原身的记忆,看江父江母在茅屋里为了她忙前忙后。

    那时候在原世界,她作为离婚师刚处理完一桩离婚案。

    当事人的丈夫因不满判决结果,在她回家路上给了她当头一棒。

    醒来便穿到了古代瑨朝。

    这是个极为封建的朝代。国君垂老,以至于那些封建旧俗久不能改。

    女子自幼裹足,出行要以白纱覆面。

    女子嫁为人妻后要以夫为天,努力开枝散叶。

    女子死后未免玷污灵堂,尸身只能丢去乱葬岗。

    这个朝代的封建是只建立在女子身上的封建。

    江晚穿越的这具身体与她同名。

    江家本为商贾之家,可惜一夕落魄。迁居时,原身不幸落水。天人永隔之际,她穿越来代替原身留在了这里。

    今日本是江晚与绿眉约定好上街卖绣品的日子。

    江家断收,江佚术和江母叶柔老来得女年事已高。这赚钱的担子,就不得不落到她身上。

    眼下她幡然醒悟,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维持生计了。

    郊区路远,江晚行走许久才至主街。目之所及,无一女子经商。

    偶有女子经过,也是步履匆匆。连同俯身挑拣物件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被风撩起白纱,犯了当地忌讳。

    江晚没犹豫。

    她找了个无人的摊位,让绿眉帮着买来纸笔,在纸上写下:专治女子婚姻不睦。

    招牌一经挂出,江晚的摊子边立时围了一群人。

    起初都是来看热闹的。

    “哟,这小娘子不得了啊,识字不说,还能摆摊做营生。”

    “不过这个专治……专治不什么来着?”

    “专治女子婚姻不睦。”有人解释说。

    “女子婚姻不睦?女子一天天在家享清福,又不需要和我们这群老爷们似的外出讨生活,哪会不睦。怕不是治那什么不行的吧。”

    围观群众哄笑一片。

    人群里,不知是谁带头吼了一声:“这小娘子还不知道是要讥讽谁呢。”

    笑声渐稀,似有人被戳中痛处,厉声喝呼。

    “嘿你个小娘们,骂谁老子不行呢。哪家的娘们出来抛头露面,还不滚回你自家屋头去。”

    一呼百应,周围的看客几乎是群起而攻之。

    有人负责扯招牌,有人负责掀摊,嘴里叫骂着要动手的也大有人在。

    江晚见势不对拽过绿眉就要跑路,却被两个彪形大汉拦住去路,跑也跑不得,打又打不过。

    正僵持着,身后锣鼓声响起,打断了这一闹剧。

    有人高声吭道:“谁人惊扰国公府仪仗。”

    闹事者不敢聚集,纷纷为仪仗队让路。

    江晚心说救星来了,趁此机会拖着绿眉撒丫子狂奔。一边跑,一边听路人在街头喋喋地议论。

    “前几日便听说老国公退位,我还以为是有人谣传,今儿个瞧着,倒像是真的。”

    “就那小世子,前几年总爱逛花街那位,世袭了老国公的爵位。你看马背上高高坐着的那位,就是咱们的新任国公爷。”

    “国公爷生得可真俊,比老国公年轻时更英朗帅气。听说国公爷尚未婚配,若非他生性风流,倒也是位良配。”

    江晚只顾逃命,没时间更没胆量去一睹国公爷的尊容。全然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仪仗声渐远,她才敢歇歇。

    “娘子......咱们把那......那群人甩掉了吗?”

    她终于敢回头。没人追上来,都被国公爷的仪仗吸引去了。

    时隔好久,江晚才缓过一口气,问道:“绿眉,你可晓得,晋安城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好做生意的去处?”

    绿眉眼露不解:“娘子,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呀。今日之事,要是给老爷知晓,怕是要禁娘子的足。都这样了,娘子还要继续做这专治女子婚姻不睦的营生吗?”

    江晚搂过她的肩,道:“今日之事,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晓。”

    绿眉缓缓道:“晋安城西郊,也就是和咱家相反的那个方向,有一处地下野市。那边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做的也都是些不入流的买卖。据说那边的人做生意都得乔装,不问姓名,不问出处,只做买卖。娘子要去那头的话,得坐马车。”

    “咱们带出来的银两还够往返的吗?”

    绿眉说话的声音愈发得低:“够是够。但是……”

    她仰起脸:“娘子,我们真的要去那里吗?江家虽然落魄,但娘子好歹也是富庶人家长大的贵女,身娇肉贵的,去那种地方属实不合适。”

    “去。必须得去。”江晚眼神坚定。

    裘家娘子惨状深刻在她心里。

    她想起自己被吊销律师执照的时候,站在身边那位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当事人,也如裘家娘子这般生气全无。

    所以她那会儿宁可用上些不正当的手段也要帮她打赢那场婚姻仗。

    在这个封建到吃人的朝代,她要做的也是同样。

    江晚这么想着,坐上了去野市的马车。

    马车距离野市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她示意马夫停车把人放下。

    她看上了沿街店铺的虎脸面具,又买了身最便宜的披风把自己裹上。

    纱帽到底太过显眼,全晋安城,只有女子会戴纱帽出行。

    野市鱼龙混杂,安全起见,至少在目标客户上门以前,她不想暴露自己女子的身份。

    江晚在绿眉的指引下来到野市入口。

    交过临时摊位费后,她挑了处最偏僻的摊子坐下。

    这一次,她没有写字,也没有挂招牌,只在摊位上坐着,看起来像姜太公钓鱼,实则目光炯炯,四面八方扫射着。

    江晚的目光扫射到一名着白纱的女子,宽肩窄腰,身材高挑。

    她正站在卖药的摊位前,伸手接过药老板递来的一只小葫芦瓶。

    “只这一粒,保准药到胎除,不伤母体。”

    江晚嘴角弯起,她要的目标客户,这不就来了。

    ……

    宋潇澈正欲离开,手边袖口一紧,似有什么人将他拽住。

    他回过身,隔着蒙蒙纱帘,见一佩戴虎脸面具的女子扒拉着他的衣袖。他往回一扯,却没能挣脱。

    “夫人且慢。”

    夫人?这女子竟眼拙至此,连男女都分辨不出么。

    又听那人缓缓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我那摊位偏远僻静,适合谈事情。”

    原来是引他做买卖的。可这女子手指的摊位上空空如也,既没有招牌也没有货品,到底是卖什么的?

    好奇心最是诱人。

    宋潇澈跟随江晚来到摊位上,留意到一旁的婢女看懂主人眼色避开,只余二人独处。

    “小女子远远见着夫人着白纱来野市买药,同为女子,自觉夫人有难处。小女子所做营生,专为婚姻不睦的女子讨个出路。”

    宋潇澈哭笑不得。这纱帽本意是为遮去容貌,所以特地做得宽大了些,纱帘垂直脚边,也便隐去身形。没想到竟闹出这么大误会。

    不过这女子所做营生倒甚是有趣。

    瑨朝沉疴积弊,女子人微言轻。旁人一听是女子之事,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她却上赶着,碰见女子有难处便要为其讨出路。

    他倒是要看看,这出路究竟怎么个讨法。

    宋潇澈抬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朝女子落胎触犯律法。那药商说的不伤母体也不可全信。腹中胎儿与母亲血肉相连,未及月份强行刮下总会有损身体。小女子想,夫人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瑨朝注重男子权益,却甚少为女子发话。男子对女子不满,能纳妾,能休妻,女子却缺少主动提出和离的机会,遇上难事只能忍着受着。在婚姻之事上,男女间缺乏应有的公平公正。”

    “我不知夫人为何事犯难,但若夫人所受苦难与这不公的婚姻制度有关,是想与夫君和离,我倒是乐意为夫人效一份力。方式未必正当,但快速有效。事成之后,我会从夫人的获利中抽取十分之一作为酬金。”

    宋潇澈见她说得差不多,开口搭了句:“你说得很好。但……倘若我是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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