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念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这一点,纪濯从小就知道。

    自尊心强的人,不会轻易将脆弱的一面展现给别人。

    小学阶段,他只当明念是妹妹,一个在长辈面前温顺如羔羊,私下脾气不好毒舌的妹妹。

    这种‘变脸’技能,纪濯只在大人身上见到过,没想到比他小一岁的女孩,竟会掌握的如火纯青。

    她唯一的优点就是,从不麻烦别人,遇见麻烦也不大哭大闹,闷头做事。

    好像对她来讲,开口求人是件很丢人的事情。

    或者说,在她画地为牢的小小世界里,求人不会得到帮助,只会得到嘲笑和谩骂。

    别人求她帮忙,她板着一张脸,大大的五官皱在小小脸蛋里,像即将爆炸的气球,里面全是气。

    但下一秒,她还是会接过那人手中的‘难题’,闷声不吭帮他解决。

    小孩的世界更简单。

    也记吃不记打。

    不然为什么很多小朋友宁愿和偶尔中伤自己的人相处,也不愿意和经常帮自己但不爱笑的人在一起玩呢?

    因为情绪价值,谁谈吐有趣,谁新点子多,小孩子们就喜欢围着谁转。

    所以他看着明念那些求她帮忙的朋友,每次遇到二选一,都会毫不犹豫抛弃她。

    明念三年的时候老师组织每个人在纸条写好自己的心愿,放进心愿盒,等小学毕业一起拿出。

    三年二班的班长抱着心愿盒在送往办公室的路上,不小心撞到纪濯朋友,五彩缤纷的方形纸条散落一地。

    纪濯着急喊朋友一起打篮球,蹲下帮忙捡。

    嚯,巧了,他不小心从翘起的纸张下看见明念的名字。

    鬼使神差,他想看看明念写了什么。

    【希望未来可以变成机器人,没有感情没有情绪,每天完成老师和家长布置的任务即可。】

    真的,会有人有这么无聊的愿望吗?

    后来,他才知道,有些人强迫自己无情,是因为太过敏感细腻。

    但敏感需要强大的心脏支撑。

    在没有足够强大前,她只能假装不在意,保护自己。

    逢年过节,家里的长辈总喜欢拿他和明念开玩笑。

    他很抗拒,明念也是。

    未来那么长,谁想早早同别人绑在一起?

    他们俩开始明争暗斗,互相整对方。

    挺好的,他觉着明念将该如此,鲜活好斗,像骄傲的孔雀,趾气高昂,谁都瞧不起。

    他喜欢看明念输给他后,眼眸未见落寞沮丧,只有雄心斗志。

    他喜欢看明念胜利后,得意上扬的嘴角和轻蔑鄙夷的眼神。

    明念大概不知道,她的小表情真的很可爱。

    比起死气沉沉的平静的湖泊,他更喜欢海底即将爆发的火山。

    波浪侵蚀,亦不能抵消火山的生长。

    高中,一群狐朋狗友在酒吧买醉,有人秀恩爱,故意输给女友,被众人打趣是大情圣。

    有人问纪濯:“你不学着点,让让你的小青梅?”

    纪濯冷嗤道:“让她?那多没劲。”

    “势均力敌才有意思。”少年眉眼锋利,腔调散漫,“再说了,要是让她知道我故意放水,你信吗,她肯定觉着我在羞辱她,然后她会去我房间,把我卧室炸了。”

    彼时,他输给明念,才把卧室房门密码告诉她。

    *

    “如果你真想做个善良的人,不如大发慈悲抱我一下?”正经不过几分钟,他又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情。

    明念属实讨厌他这轻佻的样子,像个渣男,她嫌弃望着他,道:“你有做什么好事,值得让我奖励吗?”

    奖励?

    真把他当狗了?

    他嘴角漾起弧度,一眼看透她的傲娇,“你发个位置,我立刻闪现过来,算不算好事?”

    明念故作沉思,想了想。

    然后慢慢抬起手,搂住他的腰。

    侧脸贴在他胸口处,整个人软绵无力地陷入他狂烈跳动的心跳声里。

    心跳声直击耳膜。

    一下一下,在昏暗的空间无限放大。

    “明念,发生什么了?”

    “纪濯,我很害怕。”悬在明念眼眶旁的眼泪,扑簌簌滚落成珠,打湿纪濯的衣服,“我总会想起七年前发生的事情。”

    明念带着哭腔,颤抖着嗓音道:“从去年开始。比赛那件事情,你应该查到了,我爸妈想牺牲我,让我当抢手。项目黄了,我和他们也完了。”

    明念冷笑,笑得悲凉,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曾经我那么希望他们可以在意我,哪怕只是一句口头夸奖,我都能很开心很开心。”

    “可他们根本就不在意我。”

    “前两天我妈妈来我公寓找我,她告诉我,明嘉宇,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家里煤气爆炸,浑身烧伤……我是不喜欢他,去年去平阳镇拿下项目,置换条件,目的就是想把他送走。但我没想过,让他变成那副模样,血肉模糊的样子,好吓人,他还那么小……”

    “我猜到是我妈妈做的,报警抓了她……她说做这一切是为了我,她说我和她一样……”

    “我以为长大了可以逃出童年的阴影,但无论我怎么飞,头顶永远都是一片乌云,前后左右都是黑色的雾,根本就看不见光……”

    “我有时候也会迷茫,回忆我曾经所做的一切是否正确,害怕万一我真的像我妈妈一样怎么办?或者说,我早就做过比我妈妈更过分的事情。”

    明念埋在他胸膛,紧紧抱着他,哭的浑身颤抖。

    上次她情绪低落,纪濯问她,她只字未提。

    这次她主动倾诉痛楚。

    纪濯捧起她的脸蛋,轻柔吻去她溢出眼眶对泪珠,鼻尖相抵,“明念,我知道比起失去任何人,你最害怕的是失去自我。”

    “你不该质疑你自己,你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你有很多想法有些古怪,有些自私,但那又怎么样?”

    “他们是谁?凭什么要你在意他们的想法和感受?”

    “任何人都不值得你为了他们,舍去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坠入深井,有人扔下一条绳索。

    明念闭眼,脑中闪过很多画面,邱玉臻临死前的模样,明嘉宇血肉模糊的皮肤、废弃工地里的一滩血。

    每一块画布叠在一起,软纱变瀑布将她淋湿,压倒。

    压的她心脏骤缩,阵痛着,喘不过来气。

    明念情绪被过往牵动着,深渊无底,她握不住绳索,低语喃喃道:“如果,我杀过人呢。”

    纪濯眼神渐渐发生变化,他擒住明念的后颈,强迫她和自己对视,语气转冷,“尸体在哪?处理了吗?”

    眼泪干涸在唇边,她顶着一张我见犹怜的脸,搂着纪濯的脖子,声音湿漉漉的,像春日绵绵细雨。

    “你怕了吗?”

    她抓住绳索,不想爬上去,想拽井边的人下来。

    纪濯倏地笑了,眸底是急切的渴望。

    他向前倾身,含住她的嘴唇,这个吻并不温柔,牙齿拉扯着她的下唇,直到尝到铁锈味,舌尖意犹未尽地扫过她唇瓣凹进去的伤口,惹得怀里的人瑟缩。

    搂住明念的手收紧,他们上半身完全贴合在一起,两颗心脏聒噪如雷,同频跳动。

    纪濯深情落下低沉嗓音,“要我帮你藏尸吗?”

    出乎意料的吻,呼吸乱了频率。

    明念有些懵,杏眸蒙上一层薄雾。

    她先是点头,而后摇头。

    纪濯的吻黏在她唇角厮磨,灼热的气息如热浪吞噬她。

    他许下并不浪漫,但绝对独一无二的诺言。

    “无论你打不打算自首,我都会帮你藏尸。”

    “你想逃,我陪你浪迹天涯,当亡命鸳鸯。”

    “若你入狱,我亦有罪,陪你坐牢,可以吗?”

    他的吻,他的呼吸,他说的话,勾的明念心痒难耐。

    空气稀薄的房间,氧气变得弥足珍贵。

    温度上升,欲望无处遁形。

    明念抓紧他的衣领,挺直腰脊,主动献上热吻。

    如果她是雨,纪濯就是风。

    风温柔,雨如丝。

    风暴戾,雨滂沱。

    细雨缠风,风拂卷雨。

    *

    “七年前,我上初二的时候……”明念坐在沙发上,回想当时发生的事情,还是会被恐惧支配,纪濯轻抚明念的后背帮她顺气,目光给予她鼓励。

    明念拿纸巾不停擦泪,哽咽道:“那段时间我不是总逃课,或者彻夜不归去朋友家住,也不给家里报备……”

    “我很不听话,我妈妈很生气很生气,她有一天……她忽然说要带我去工地找我爸爸。”明念呼吸困难,她难受极了,从沙发上滑落,蹲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胸口处,一只手拿着纸巾不停擦泪,“爸爸没找到,她就说来都来了,让我二楼参观一下,可等我下楼后才发现,她已经走了……”

    “那是个废弃的楼,四周荒芜,什么也没有,我身上没有钱,也没有手机……”

    明念浑身颤抖,她想起那个夜晚,那个无助的夜晚,十二岁的自己,蹲在角落,抱成一团,不敢睡觉、不敢眨眼、一瞬不瞬注视躺在地上的‘尸体’。

    纪濯在她旁边蹲下,抽几张纸帮她擦掉不断流下的眼泪,滚烫的泪水凝成刀,烫在他手背,切碎他的心。

    过了好久,纪濯在脑中作出最坏的打算,他哑声问:“后来呢?”

    “后来……”,明念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她嘲讽笑道:“后来,过了好久,我没有表,我也不知道时间,当时徬晚黄昏,天逐渐黑了,来了个喝醉酒的男人,他在后面抱住我,捂着我的嘴,我抬脚用力踩他,他松开我,我狂跑,他追我,然后他不小心被天花板上掉落的木梁砸中了……”

    “他晕了,但当时好冷,外面风好大,风一直狼嚎,我不敢出去,外面那么冷,我也怕在遇见坏人,更怕那个男人忽然醒来再来害我,我就站在一边,抱着砖头,盯着他”

    “我本以为他会死,他流了那么多血,他该死!他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要醒来……”

    明念越说越平静,仿佛回到当时那个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走的那么谨慎又艰难的自己,她无悲无喜道:“他手指动了,眼皮也在动。为什么要动,他不该醒的,为了让他继续处于不能伤害我的生理状态,我拿砖头往他头上又砸了一下……我不敢去探他的鼻息,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明念冷笑,“我本来可以无罪的,他非要逼我。”

    “第二天我妈妈来接我,哭着对我说,奶奶突发疾病,她着急去医院,忘了把我留在工地的事情了。”

    “多可笑的理由,更可笑的是,我不敢告诉她……”

    “我不敢告诉她,二楼有个昏迷不知死活的男人,可能死于我手……”

    “我害怕,害怕再一次被妈妈抛弃……”

    “你知道弃猫效应吗?”明念笑中带泪,讥讽道:“被丢弃过的猫咪,再被捡回来后,会表现的特别特别乖,我妈妈就是这样拿捏我的……”

    她活在十二岁那年冷寂的夜晚,黎明初晓从未到来。

    她不敢打听,不敢看社会新闻。

    薛定谔的猫——只要不打开盒子,就不知道猫是死的还是活的。

    她不主动打听,就不会变成杀人犯。

    她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纪濯满眼皆是心疼,压抑在明念心底七年悲惨经历,一直在她身边的自己,却从不知晓。

    尘封许久的往事,每时每刻煎熬着明念的内心。

    她隐藏最深的秘密,是她最大的软肋。

    她合盘托出,感觉其实也没什么——

    虽然她不后悔砸那一下,但她很怕别人听见这个故事会指责她、唾骂她,怪她小小年纪怎么会那么心狠。

    纪濯当她的树洞,安静听她倾诉,没有评判她,没有可怜她,只是静静抱着她。

    纪濯的手在颤抖,胸腔因强烈情绪波动在起伏。

    有人感同身受她的折磨。

    这就够了。

    她一直担心自己会失控,会变得和妈妈一样。

    更怕可怕的地雷在她最幸福的时候,忽地爆炸,炸的她体无完肤。

    饱受摧残的心让她一直紧绷生活,不敢惬意享受生活。

    明念抱着纪濯,释怀道:“除了报警抓我妈妈,我还应该去自首才对。”

    “先睡一觉,好嘛?”纪濯的声音有催眠的效果,让她放松,她慢慢进入睡眠。

    明念再次醒来,是在出租车里。

    “这是哪?”她问。

    “去沛城。”纪濯答。

    明念脑子还没缓过来,她懵了一会,车内空调寒风阵阵冻的她打个激灵,“去事故发生地自首,确实会省去很多麻烦。”

    纪濯察觉怀里的人轻微颤抖,提醒道:“师傅,麻烦空调温度调高一点。”

    “好勒!”师傅爽快答应。

    “可你怎么知道在沛城。”明念从他怀里挣脱,简单整理衣装。

    “昨天我和你妈妈联系了。”

    明念猛地侧头看他,声音裹着寒意,“你告诉她了?”

    “没有。”纪濯握紧她的手,"在你自首前,我们先去了解一下当年到底发生什么,好吗?"

    “什么意思?”

    纪濯没回答她,只是让她多睡一会。

    往后几天,纪濯领着她在沛城奔波,各处打听。

    他们去当年废弃的工地,他们去废弃工地附近的小区,去问当年和废弃工地的相关人员。

    纪濯耐心十足,一点点蛛丝马迹不可放过,他态度良好,一次次鞠躬求人,买烟请客,礼数周到。

    活了将近二十年,纪濯几乎就没弯腰低头过。

    哪怕景家用巨大的财富诱惑他,他都没有低头……

    烈日炎炎,焗的明念浑身躁郁难安。

    好几次,明念都劝纪濯放弃,她宁愿去监狱自首,关在拘留所,让警察去查当年这件事情,判定她是否有罪。

    功夫不负有心人——

    纪濯终于查到当年每周去废弃工地偶尔做检查的工人。

    看见工人的照片的瞬间,明念记忆深处恶魔的轮廓逐渐清晰。

    那个工人死了。

    死在了五年前。

    已逝工人的妻子叫赵娟,早改嫁他人,嫁到了一个小县城里。

    为了彻底驱散明念心中的阴影。

    他们又坐车辗转去县城,去村委会,见到村长,他们假装是赵娟远房亲戚。

    给村长送礼塞钱,村长才安排让他们见一面。

    “那个王八羔子啊,四五年前死了啊,他过马路被车撞死了……”赵娟磕着瓜子,瓜子皮连带唾沫一起吐在地上,“你们打听这个王八蛋干什么?我真是被他害惨了,相亲一个月和他结婚,婚后才知道他有恋童癖,总喜欢看那种电影,真他妈恶心死了,死了也好,死了不会祸害社会。”

    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他幸好死了——

    更庆幸的是,他不是死在七年前。

    明念紧紧抱着纪濯,站在午后的暖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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