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材在水中翻滚浮游，周黎不间断地用蒲扇扇火，待汤汁浓厚气味馥郁时，他小心盛出一碗，捧在手上。
月色朦胧，万籁俱寂。白色热气在黑夜中飞腾弥漫，周黎指尖烫得发红，几乎小跑般走到药铺去。钱婶见人过来，连忙上前，仔细将药碗稳稳接过，没知觉似的放在手心上用嘴吹风。
“她平时打铁，热惯了，不怕烫。”孙叔安抚着周黎的欲言又止。
周黎将惊讶咽回去，点了下头。
这副药是他在父亲周玉安给他的医书中看到的方子，还添加款冬花、杏仁等几味药化痰平喘。不知道疗效如何，脑中便一直紧着一根弦。直直盯着钱昭，异常清醒，仔细观察他的变化。
时间一点点流逝，昏暗的火苗沉沉拖着几人的影子，呼吸声交错起伏在屋内回荡，周黎听着不时传来的担忧叹息，攥紧了手。
幸好，后半夜钱昭的咳嗽不再猛烈急促，趋向平缓。
周黎心中石头落地，去后院将另一碗汤药取来，交给钱婶，看着她一点点将药喂进去。
“好多了好多了。”孙叔欣喜看着周黎后怕道：“我都怕他咳出肺痨。”
“呸！瞎说。”钱婶凶巴巴瞪了眼他，“有你这么咒孩子的嘛。”
“我的错我的错。”孙叔轻扇了下嘴，用眼神求饶。
“以后生病别拖，早治早好。”周黎上前再次替钱昭搭脉，稍候片刻，看向钱婶点头，“没大事了。回去再喝两幅药，以防万一，喝完药后再来一趟。”
说罢，转身去药柜利索抓两幅药出来包好，放在柜台上。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犹豫上前，钱婶脸色不自然的泛红，她羞愧道：“小黎刚才我们不是不信任你，是真的着急。”
“是啊，孙叔给你道歉。”孙叔低头歉然一笑，“我们确实不知道你现在医术这般了得。”
紧绷的弦一旦松开，困乏席卷而来，周黎愣上许久才想起他们是在为最初的犹豫抱歉。
“没事。”他淡淡讲道，又看两人面色仍不自然，便真诚多说几句道：“我也是刚刚上手，你们不放心再正常不过。”
“这......”孙叔挠头。
“行了。”钱婶一拍孙叔的后脑勺，爽利笑道：“孩子心敞亮，别瞎想了。”
“好好好。”孙叔点着头将钱掏出放在桌上，客气道：“你有事情就来找孙叔帮忙，我绝不推辞。”
帮忙......
周黎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双担忧的眼睛。
“行了，不说废话，等你钱昭哥病好我让他给你打个......”钱婶脑袋四处一转，硬是没看出这药铺需要什么铁器。“算了，还是让你孙叔给你做个——”
“拐杖。”周黎突然截断钱婶话头，将钱推回孙叔面前，疲倦的眼睛突然清醒明亮，“孙叔，帮我造一副拐杖。”
“给里面那孩子用的？”孙叔看出周黎意图，将钱又推回去，“行，两根木头用不着什么钱，当是这会半夜来打扰你的诊费了。”
“不行，一码事是一码事。”周黎严词拒绝，刚要把钱退回去，只听钱婶唉了一声，直接上手将钱塞进周黎手中，并死死桎梏，“什么话。拿着收好，过几天钱昭还来，当是下回的诊费。”
钱婶力气大得吓人，一双手粗糙又灼热，勒得周黎手背生出红痕。周黎后颈生出一层薄汗都挣脱不开，只好作罢。
送别三人，周黎也准备回后院短憩。
刚开门，一阵寒风直扑在脸上。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凉气趁机侵袭入体，传到四肢百骸，周黎打个喷嚏，鸡皮疙瘩从头到脚起了一身。
风还在吹着，周黎不再耽误，哆嗦着身子在夜色中穿行，活像是风中抖动的白纸，他只想快些回到房间。
可往前走时，余光处传来一点昏黄微亮，周黎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犹豫中，他走上前，推开一点窗缝。
心猛然下沉。
周玉安此刻一动不动趴在桌上烂醉如泥，旁边的酒杯横躺着滚到桌边，透明酒水正顺着桌边流到地上。
一滴，又一滴……
“周黎？”里面传来一声沙哑轻微的呼唤。
周黎看过去，男人竟还没睡，正费劲支着脖子朝这边看。顿了顿，他放下窗户，抬脚进屋。
真是周黎回来了。
男人心想，眼睛则一直落在周黎身上。后者体态单薄到有些发颤，面容依旧秀美却透出憔悴，眼睛看着他却不时望周大夫那边飘。
但那股清苦的香气似乎比平时更浓郁一些，萦绕着他，抚平他处在陌生环境下的慌乱。
“冷？”男看了一圈，这屋里连杯热水都没有。
“有些。”周黎心不在焉。
“药铺还好吗？”男人小心问道。
刚才一个中年男人跑过来费要拽着周大夫起来，说要去治病救人，他这才确定自己是被开药铺的人家救了。
只是，那人话里话外都对周黎不信任，不知道有没有为难。
“没事。”周黎叹气走上前，手搭在他腕处。男人几乎只剩把骨头，皮薄薄贴在上面一层，和纸一样，周黎都不敢用力，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心去管别人。
好在，脉象不似之前虚弱无力，的确好转。
他抬眸对上男人的眼睛，见后者直直看着自己，像是想说什么。对了，上次宋微还说要将男人送走来着，八成是想问这个。
周黎将男人胳膊塞进被子，轻拢了拢，“你暂时先留这儿好好养身子，其他的不用担心。”
语落，眼神不自主移到趴在桌子上的人。从这个视线看过去，周玉安露出来的侧脸一片绯红。
男人还沉溺在周黎身上的气味里。之前还好奇这特殊香气到底是什么，如今才明白，应该是药香。可一个药铺的人，周黎的气味怎么和周大夫身上的大不相同？
周大夫身上的药香厚郁沉重，浓烈地凝在身上，苦涩多些。周黎身上的香苦气息则恰到好处，轻盈幽长。
男人满足地嗅着，头顶上方却传来一声懵懂的疑问，“怎么了？”
男人一愣，想起周黎在跟自己说话，好像是让他先留这养病。
留这！？
他眸色凝重，声音低哑，“可不会添麻烦吗？”
他还记得上次宋微义正言辞让他速速离开。
“哦，没事。”周黎声音有些沉闷。
男人顺着视线看过去，是趴在桌上的周大夫。他知道两人吵架，不方便直接提起，便婉转说道：“你走后，周大夫默默哭了一阵，累睡着了。”
哭了？
周黎一怔，随即又不禁觉得好笑。
是被戳破了心事，惭愧的哭吗？还是终于舍得想起他死了七年的娘？
周黎徐徐走过去，拿走周玉安手边昏黄的油灯，吹灭了。
房内瞬间陷入黑暗，与夜色融合，微小的呼吸与窗外的风声相交连，周黎只觉得自己又一次处在冬季无人的荒野，莫名的冷。
“睡吧。”他声音低沉，背对着男人说道。
没有看见黑暗中湿漉且担忧的眼睛。
塔塔——
是周黎沉重的脚步，院外的月色仅随着寒风照进来一瞬，便又拒之门外。
吱——
门彻底被关上的声音……
男人收回视线，耳边是细微的鼾声，眼前是熟悉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闭上眼睛，嗅着残存的药香气息，陷入睡眠。
另一边，周黎迟迟无法闭上双眼。
与周玉安的争吵让他彻底对这份亲情幻想破灭，可更重要的，是今日出现的风寒，比往年来得都早……
自他来到城东起，每年冬天，妇孺老幼都会因风寒死上一批。后山的新坟一座挨着一座，吹丧的号角久久不能安停，人们对风寒谈之色变，也在一个又一个严寒的日子里心灰意冷。
今年，不能这样。
预备风寒，药材得准备充足，每年对药材的采买，都是一场恶战。
城西药商价格高昂，尤其是冬日风寒所用药材，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因此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提前联系好一些药贩。
可冬日药材采取艰难，往年都是捉襟见肘，不够使用。今年的风这么厉疾，病又来的这般早，得多联系一些药贩才行。
必要时候，也得做好高价从城西购买的准备。
周黎忧心地翻了个身。
月色穿过窗纸，朦朦胧胧透过来，如同一层白纱披在牌位上，吸引着周黎视线。
镖局……
宋微？
他认识那么多人，能从岚水乡打听到男人的身世背景，能在省城混得如鱼得水，应该也能认识不少药贩。
乱成一团的思绪突然梳理开来，周黎蹙紧的眉头终于舒展，他躺平身子，抬眸静看这银白月色如水雾般在屋内蔓延，弥漫。
月色朦胧，万籁俱寂。白色热气在黑夜中飞腾弥漫，周黎指尖烫得发红，几乎小跑般走到药铺去。钱婶见人过来，连忙上前，仔细将药碗稳稳接过，没知觉似的放在手心上用嘴吹风。
“她平时打铁，热惯了，不怕烫。”孙叔安抚着周黎的欲言又止。
周黎将惊讶咽回去，点了下头。
这副药是他在父亲周玉安给他的医书中看到的方子，还添加款冬花、杏仁等几味药化痰平喘。不知道疗效如何，脑中便一直紧着一根弦。直直盯着钱昭，异常清醒，仔细观察他的变化。
时间一点点流逝，昏暗的火苗沉沉拖着几人的影子，呼吸声交错起伏在屋内回荡，周黎听着不时传来的担忧叹息，攥紧了手。
幸好，后半夜钱昭的咳嗽不再猛烈急促，趋向平缓。
周黎心中石头落地，去后院将另一碗汤药取来，交给钱婶，看着她一点点将药喂进去。
“好多了好多了。”孙叔欣喜看着周黎后怕道：“我都怕他咳出肺痨。”
“呸！瞎说。”钱婶凶巴巴瞪了眼他，“有你这么咒孩子的嘛。”
“我的错我的错。”孙叔轻扇了下嘴，用眼神求饶。
“以后生病别拖，早治早好。”周黎上前再次替钱昭搭脉，稍候片刻，看向钱婶点头，“没大事了。回去再喝两幅药，以防万一，喝完药后再来一趟。”
说罢，转身去药柜利索抓两幅药出来包好，放在柜台上。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犹豫上前，钱婶脸色不自然的泛红，她羞愧道：“小黎刚才我们不是不信任你，是真的着急。”
“是啊，孙叔给你道歉。”孙叔低头歉然一笑，“我们确实不知道你现在医术这般了得。”
紧绷的弦一旦松开，困乏席卷而来，周黎愣上许久才想起他们是在为最初的犹豫抱歉。
“没事。”他淡淡讲道，又看两人面色仍不自然，便真诚多说几句道：“我也是刚刚上手，你们不放心再正常不过。”
“这......”孙叔挠头。
“行了。”钱婶一拍孙叔的后脑勺，爽利笑道：“孩子心敞亮，别瞎想了。”
“好好好。”孙叔点着头将钱掏出放在桌上，客气道：“你有事情就来找孙叔帮忙，我绝不推辞。”
帮忙......
周黎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双担忧的眼睛。
“行了，不说废话，等你钱昭哥病好我让他给你打个......”钱婶脑袋四处一转，硬是没看出这药铺需要什么铁器。“算了，还是让你孙叔给你做个——”
“拐杖。”周黎突然截断钱婶话头，将钱推回孙叔面前，疲倦的眼睛突然清醒明亮，“孙叔，帮我造一副拐杖。”
“给里面那孩子用的？”孙叔看出周黎意图，将钱又推回去，“行，两根木头用不着什么钱，当是这会半夜来打扰你的诊费了。”
“不行，一码事是一码事。”周黎严词拒绝，刚要把钱退回去，只听钱婶唉了一声，直接上手将钱塞进周黎手中，并死死桎梏，“什么话。拿着收好，过几天钱昭还来，当是下回的诊费。”
钱婶力气大得吓人，一双手粗糙又灼热，勒得周黎手背生出红痕。周黎后颈生出一层薄汗都挣脱不开，只好作罢。
送别三人，周黎也准备回后院短憩。
刚开门，一阵寒风直扑在脸上。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凉气趁机侵袭入体，传到四肢百骸，周黎打个喷嚏，鸡皮疙瘩从头到脚起了一身。
风还在吹着，周黎不再耽误，哆嗦着身子在夜色中穿行，活像是风中抖动的白纸，他只想快些回到房间。
可往前走时，余光处传来一点昏黄微亮，周黎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犹豫中，他走上前，推开一点窗缝。
心猛然下沉。
周玉安此刻一动不动趴在桌上烂醉如泥，旁边的酒杯横躺着滚到桌边，透明酒水正顺着桌边流到地上。
一滴，又一滴……
“周黎？”里面传来一声沙哑轻微的呼唤。
周黎看过去，男人竟还没睡，正费劲支着脖子朝这边看。顿了顿，他放下窗户，抬脚进屋。
真是周黎回来了。
男人心想，眼睛则一直落在周黎身上。后者体态单薄到有些发颤，面容依旧秀美却透出憔悴，眼睛看着他却不时望周大夫那边飘。
但那股清苦的香气似乎比平时更浓郁一些，萦绕着他，抚平他处在陌生环境下的慌乱。
“冷？”男看了一圈，这屋里连杯热水都没有。
“有些。”周黎心不在焉。
“药铺还好吗？”男人小心问道。
刚才一个中年男人跑过来费要拽着周大夫起来，说要去治病救人，他这才确定自己是被开药铺的人家救了。
只是，那人话里话外都对周黎不信任，不知道有没有为难。
“没事。”周黎叹气走上前，手搭在他腕处。男人几乎只剩把骨头，皮薄薄贴在上面一层，和纸一样，周黎都不敢用力，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心去管别人。
好在，脉象不似之前虚弱无力，的确好转。
他抬眸对上男人的眼睛，见后者直直看着自己，像是想说什么。对了，上次宋微还说要将男人送走来着，八成是想问这个。
周黎将男人胳膊塞进被子，轻拢了拢，“你暂时先留这儿好好养身子，其他的不用担心。”
语落，眼神不自主移到趴在桌子上的人。从这个视线看过去，周玉安露出来的侧脸一片绯红。
男人还沉溺在周黎身上的气味里。之前还好奇这特殊香气到底是什么，如今才明白，应该是药香。可一个药铺的人，周黎的气味怎么和周大夫身上的大不相同？
周大夫身上的药香厚郁沉重，浓烈地凝在身上，苦涩多些。周黎身上的香苦气息则恰到好处，轻盈幽长。
男人满足地嗅着，头顶上方却传来一声懵懂的疑问，“怎么了？”
男人一愣，想起周黎在跟自己说话，好像是让他先留这养病。
留这！？
他眸色凝重，声音低哑，“可不会添麻烦吗？”
他还记得上次宋微义正言辞让他速速离开。
“哦，没事。”周黎声音有些沉闷。
男人顺着视线看过去，是趴在桌上的周大夫。他知道两人吵架，不方便直接提起，便婉转说道：“你走后，周大夫默默哭了一阵，累睡着了。”
哭了？
周黎一怔，随即又不禁觉得好笑。
是被戳破了心事，惭愧的哭吗？还是终于舍得想起他死了七年的娘？
周黎徐徐走过去，拿走周玉安手边昏黄的油灯，吹灭了。
房内瞬间陷入黑暗，与夜色融合，微小的呼吸与窗外的风声相交连，周黎只觉得自己又一次处在冬季无人的荒野，莫名的冷。
“睡吧。”他声音低沉，背对着男人说道。
没有看见黑暗中湿漉且担忧的眼睛。
塔塔——
是周黎沉重的脚步，院外的月色仅随着寒风照进来一瞬，便又拒之门外。
吱——
门彻底被关上的声音……
男人收回视线，耳边是细微的鼾声，眼前是熟悉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闭上眼睛，嗅着残存的药香气息，陷入睡眠。
另一边，周黎迟迟无法闭上双眼。
与周玉安的争吵让他彻底对这份亲情幻想破灭，可更重要的，是今日出现的风寒，比往年来得都早……
自他来到城东起，每年冬天，妇孺老幼都会因风寒死上一批。后山的新坟一座挨着一座，吹丧的号角久久不能安停，人们对风寒谈之色变，也在一个又一个严寒的日子里心灰意冷。
今年，不能这样。
预备风寒，药材得准备充足，每年对药材的采买，都是一场恶战。
城西药商价格高昂，尤其是冬日风寒所用药材，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因此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提前联系好一些药贩。
可冬日药材采取艰难，往年都是捉襟见肘，不够使用。今年的风这么厉疾，病又来的这般早，得多联系一些药贩才行。
必要时候，也得做好高价从城西购买的准备。
周黎忧心地翻了个身。
月色穿过窗纸，朦朦胧胧透过来，如同一层白纱披在牌位上，吸引着周黎视线。
镖局……
宋微？
他认识那么多人，能从岚水乡打听到男人的身世背景，能在省城混得如鱼得水，应该也能认识不少药贩。
乱成一团的思绪突然梳理开来，周黎蹙紧的眉头终于舒展，他躺平身子，抬眸静看这银白月色如水雾般在屋内蔓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