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就是阿乐，对吧？”，几人坐定后，视线却不约而同的落在了郑乐熙身上。
郑乐熙并没有很惊讶，其实昨日在崔府，众人在知悉她便是崔家大公子舅爷家的独女之后，她便发现，人们围桌闲谈时，总有些视线若有似无的落在她身上。尤其当阿姐的祖父、即当今工部尚书崔大人在百忙之中将她唤了过去，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甚是欣慰的赞叹了句“也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众人探究的目光就更加明目张胆了，视线或好奇，或吃惊，或复杂。
郑乐熙心里清楚，能得到这么多权贵家眷的注意，并非自己身份多尊贵，也并非自己多出色。不过是因为她是几年前那起惊动天家的“偃师失踪孩童案”里的主角罢了。想明白这其中的原委后，无论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多暧昧难辨、意味不明，郑乐熙始终神色单纯，一脸天真烂漫，佯装无知，只细细观察四周，脑海里玩着自己识人辨物的游戏。
“这位姐姐一定就是兵部尚书家的四小姐高明淑，对么？”，郑乐熙笑靥如花，语调虽是猜测，神情却透着肯定。
高明淑“讶”了一声，狐疑道：“阿乐妹妹此前认得我？”
郑乐熙却是笑笑摇了摇头：“此前在扬州有听阿姐提到过，说长安城内有几位与她关系熟络且非常值得信赖的朋友，又听阿姐描述过各自的性情，所以斗胆猜了猜。阿姐曾说兵部尚书家的四小姐为人仗义，性格豪爽，曾在街头帮阿姐教训过几个无端生事的浪荡子弟。适才几位姐姐进来，我见明淑姐姐衣着素雅，身上佩戴至简，穿戴看起来似乎更偏实用性，想来是为了行动更便捷灵动所选。又见姐姐英气凛凛，眉目坚毅，步履稳健有力，身姿挺拔不俗，看上去更像习武之人，故作此猜测！”
高明淑愣了愣，随即展颜欢笑：“我原想着今日第一次见面还是端庄文雅些，所以出门前特意换了纱衣襦裙，簪了头发，难得做淑女打扮，没想到才刚进门，你一眼就拆穿了我，实在令人气馁！阿弦，你这是哪里挖来的宝藏妹妹，不仅冰肌玉骨，还慧而不露！”
崔思弦也是心里一讶，未曾想阿乐心思竟如此细致，只含笑凝视着两人：“说到底还是阿淑气质独特，天生英姿飒爽，无论作何打扮亦掩盖不住那一抹令人艳羡的英气，这才让阿乐轻易辨了出来！”
说着又转头看向郑乐熙，笑道：“这两位姑娘想必阿乐也猜出来了吧？这位兰心蕙质、温婉尔雅的姑娘是国子祭酒杜大人的嫡长女杜月真。这位婉转如燕、比你早出生两个月、和你一样喜欢睡懒觉的姑娘是月真的嫡亲妹妹杜月琴！”
杜月琴刚想笑着回嘴，却见郑乐熙笑靥如花，早她一步起身后退，随即朝三位贵女行了屈膝之礼：“郑乐熙有幸认识各位姐姐，初来长安，以后还请各位姐姐多多指点，阿乐在此先行谢谢姐姐们了！”
郑乐熙心里一直谨记着祖母的嘱托，要她像阿姐一样，学做一个体面的长安人！
三人见状也纷纷起身回礼，丝毫没有身份高低之偏见：“你是阿弦的妹妹，以后自当也是我们的妹妹，亦是我们祈安社的一分子！”
崔思弦只温柔的看着阿乐，眼波里笑意漾开。
郑乐熙在姐姐的注视下行完礼，这才一脸不解的坐下：“祈安社？”
她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名号！
见郑乐熙一脸茫然，崔思弦和杜月真这才笑嘻嘻的解释了起来。
原来这长安城内，很多贵女因为闲来无聊又想找点有趣有意义的事情干，于是纷纷自建组织，期盼在这帝都图出一份“事业”，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有的只为娱乐，有的为高嫁，有的为尽一份力量图一份心安！
这祈安社便是几人年初才商议出来的虚拟组织名号，旨在慈善，祈福安康！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事便是年初荆州地震，几人配合后宫娘娘们的响应，在贵女圈内组织募捐，为荆州百姓送去米粮及衣物！
荆州地震之后，天下太平，几人又分别有别的事情忙，故祈安社清闲至今，若不是今日碰巧脑子一热提起，估计早已忘了这茬事儿。
不过祈安社这一寡淡之事很快便暂时被揭了过去。崔思弦先问起了这两日延寿街的熙来攘往：“近期这延寿街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热闹么？四处车马骈阗人烟辐辏，今日过来竟颇费了不少时间！”
杜月真倒有所听闻，只道：“你们可知近几个月新开在延寿街的孙氏米糕铺？”
几人均摇了摇头。
“我不喜甜食，自是对这些店铺作坊知之甚少”，高明淑抿了口茶，不解道，“可是这米糕铺带来的人流？”
杜月真点了点头：“这孙氏虽低调，但也是长安出了名的皇商！宫廷膳食所用之米、粮仓的供给均由这孙氏把控，他家经营的大米质量上乘，口感鲜美，粒粒饱满！故孙氏能在这么多年里始终垄断长安的米市也是有它的道理的！”
郑乐熙心下一凛，脸色忽有些微妙，只因家里也曾经营米店，也曾从阿爹和祖母口中听闻，这孙氏霸市多年，恶意竞争，独吞销路，搞得其它米商苦不堪言！这孙氏能垄断长安米市甚至其它州的米行，靠的根本不是这大米的质量！
崔思弦并不知这其中的奥义，一脸天真道：“这米糕店是同一个孙氏开设的？可他做了什么，不过一平平无奇的米糕，竟能吸引这么多人前去采买？”
杜月真道：“可不是么！只这孙氏也不知是从哪儿请来的厨娘，做出来的米糕据闻松软细腻，香甜不齁，口感浓郁，且一共研制了十二种口味。这米糕店刚开业的时候，为了吸引食客，那两日的米糕全部低价售卖甚至不惜成本赠送来往宾客品尝，一时将街头挤得水泄不通。后又靠着这米糕独一无二的口感，做出口碑来。而今排队购买者络绎不绝，且这米糕每日还限采购数量，售卖有限，于是大家便争先恐后排队疯抢了起来。”
说完，杜月真笑了笑，示意妹妹月琴将带来的那一匣子点心打开，里面赫然是十二种口味的米糕。
高明淑又讶了一声：“你这是一早着人排队去抢的？”
另一个细软的声音率先抢了进来。
“才不是阿姐，是我馋这米糕的滋味良久，又想着今日约各位姐姐妹妹见面，所以天不亮就遣人排队去了，好不容易买到，现在还热乎着呢，特意请大家和我一起尝尝鲜，各位姐妹请！”，杜月琴舔了舔唇，看着米糕眼神发光！
几人被杜月真的讲述吊起了胃口，此刻杜月琴又把这千金难求的米糕送到大家面前，大家惊喜之余纷纷精挑细选喜欢的味道，室内一时静谧，仔细品起了这矜贵的米糕！
的确美味，口感味道均有别于市面上的其它米糕，就连不爱甜食的高明淑都不禁赞叹，忍不住又捻了一块！
郑乐熙咬了一口米糕，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毫无预兆的涌起一股异样。明明是第一次吃，这米糕店也不过才在长安开业不久，可她却莫名觉得这味道和口感格外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尝过一般，可无论她如何回味细想，却是一丝相关的记忆也找不出来，顿时思绪有些纷乱。
崔思弦一向心细如发，见阿乐吃着吃着竟发起呆来，哭笑不得的唤了一声：“阿乐？在想什么呢？”
郑乐熙压下心中的异样，眨了眨眼噗嗤一声：“我就是觉得这米糕太好吃了，像是曾在哪里吃过似的！”
杜月琴摆摆手，笑话道：“那不可能，这米糕店的掌柜信誓旦旦，说他家米糕是厨娘今年才研制出来的，此前只给家眷做过，不曾对外售卖。这四州之下，如有味道雷同之处，那掌柜愿百倍价格赔偿！不瞒你们说，我可是吃过无数米糕甜食的，长安的各州的都尝过，却从未吃过这样口味独特的米糕！”
郑乐熙闻言笑了起来：“原来如此，今日可真是托了姐姐的福了！”
只她心思灵透，直觉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吃过这米糕，但心里又隐隐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
裴行俭从翰林院当值回来，天已昏黑。
这段时间，借由修编国史的任务，裴行俭多次进出中书省、御史台、大理寺等地调阅各种类型的档案和记录，暗地里却在搜寻任何与14年前傅若林那桩旧案有关的蛛丝马迹！
他几乎将所有与傅若林有关的记录都神不知鬼不觉的着人拓印了下来，只可惜这些文书资料太过支离破碎，几天下来他也没有拼凑出些什么思绪来。
裴行俭用完晚膳照例去了书房，凝神细细翻看着摆放在书案上的一沓纸张，试图从时间脉络上将傅若林的轨迹梳理清晰。
吴殷端着茶盏进来，给裴行俭添过茶水之后，也自觉坐下，翻看起书案另一侧的一沓信件。
“七哥，我回来了”，赵川气喘吁吁的走进书房，随即将手里的木匣子搁置在书案的空白之处，“我已将刑部尚书柳大人送回府中，这是那柳夫人让我带给七哥的，说是近期最时鲜的糕点，让我务必拿给七哥尝尝。”
赵川边说着边打开木匣子，竟是一碟精致的米糕，小巧玲珑，松软晶白，还散发着淡淡的米香之味，赵川脑子一热便道：“我瞧着这柳夫人定是相中七哥了，次次都让人梢些好东西过来，怕不是想让七哥做自家女婿！”
裴行俭淡淡抬眸扫了那匣子一眼，眼神又剜过赵川，只掀开茶盖拨了拨茶汤上的茶叶沫子，“再胡说，小心我给你找个能管得住你的媳妇！”
吴殷忍住一笑，正好翻完手上的纸张：“七哥若嫌吵，我替你将赵川扔出去！”
赵川耸了耸肩，默默闭嘴，自行捻了块米糕躲到一旁，找补道：“还不是七哥让我和那柳夫人打好关系，今日要不是碰巧柳大人的马车出了问题，七哥让我送柳大人回家，我也不至于听柳夫人拉着我问东问西，而且问的都是七哥的事儿，这才不得不多想。不过，今天倒是有个意外的收获，那柳夫人无意中说了件紧要的事情！”
裴行俭闻言抬眸，眼斜斜的看向赵川：“长话短说，捡重点！”
赵川堆起笑脸，正色道：“那柳夫人今日忽地和我提起了一位傅娘子，你们一定猜不到，这傅娘子竟是那傅若林大人的夫人。”
吴殷顿了顿，眉头微皱：“无端端的，为何会突然提起傅夫人？难道柳夫人或者是柳大人发现我们在暗中探查傅若林之事？借由柳夫人来试探我们？”
赵川见裴行俭眉头微锁，赶忙摇了摇头，辟谣道：“不是不是不是，是因为这米糕！”
“米糕？”，吴殷下意识起身，朝木匣子扫了一眼，看着平平无奇。
“正是。那柳夫人原来是个极爱甜食之人，今日赠这米糕的时候，无意中叹了句‘如今吃个米糕都只能孤身一人，再美味这个中滋味也不如从前了，还不如分别送出去，心里倒舒坦些'。我就好奇问了一嘴，为何是孤身一人，那柳夫人许是触景生情，就和我吐露了几句。说过去有一好友傅娘子也酷爱吃甜食，长安城内有时新的甜食，这傅娘子总会第一时间带柳夫人去品鉴，可十几年前那夫人家逢变故，不久后那夫人也遇了难，而今再也遇不到如此情趣相投的友人，故而心生感慨。”
“说重点”，裴行俭轻叩桌案，目光幽深。
“我顺着柳夫人的话便问了几句，那傅娘子是何人，如今又在何处。那柳夫人可真是个善谈的夫人，很快便大概讲了些傅娘子的过往，她所提及的傅娘子就是傅若林的发妻，如今已离世多年。那柳夫人还透露了一件事，14年前，傅府出事那段时间，傅夫人的贴身侍女因家父病重不在府内，故而在傅夫人遇害时逃过一劫。七哥一定没想到，那贴身侍女如今竟入了御史府，待在柳夫人府内做了一等婢女，只如今换了名姓，免惹人争议。那柳夫人许是意识到说漏了嘴，虽并非什么紧要之事，但也嘱托我为这婢女保密，以免遭来无妄之灾。”
裴行俭半落下的眸光片刻后又抬起，若有所思。
吴殷顿了顿，奇怪道：“不对，那傅夫人分明和师叔说过，那侍女是得了她的命令离开长安，怎又变成是家父病重？”
赵川：“没错，这便是蹊跷之处！我猜那侍女或是知道些什么，所以编造了一套说辞，以此保命！”
裴行俭忽地出声，目光幽幽：“若为保命，按理说，她应远离长安这个是非地，可她非但没有离开，还入了御史府，这可就奇怪了！”
吴殷道：“且这柳夫人也有些许奇怪，既怕给那婢女遭来无妄之灾，怎就如此随意和赵川道了出来？真就仅仅只是触景生情说漏了嘴？可若是故意为之，又是为何？”
书房一时静默，三人不约而同的陷入沉思。
“七哥可要将那侍女悄悄唤来？”，赵川抿唇，开口打破沉默。
“不急，这事儿怕有蹊跷，先探探虚实！”
裴行俭沉吟了片刻，视线落在了那薄纸一处：“据傅夫人的游魂以及这段时日我们搜集到的信息，傅若林出事的根源定是从他岳父那里听到了什么，而那消息或与他所查之事有关。”
那晚，傅若林的岳父究竟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又听到了哪些攸关性命的事情？那傅若林又究竟在暗查些什么？这些，无论档案还是文书口供，都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如今傅若林岳父一家集体遭难，傅府已家破人亡多年，此事探查至今仍线索乏乏，如今忽地蹦出一个毫不相干的柳夫人和身份不明的前傅府婢女，看似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却不得不小心为上。
裴行俭皱眉忖度了几息，视线定定的落在桌上那份有关傅若林的官员档案上。忽而，脑中有什么东西快速划过。裴行俭拧起的眉头终于淡化开，他捻起一块微凉的米糕，唇角勾起一丝冷意：“还有一个疑点，傅府不管是被问责的，还是因故出事的，所有人员名单里，都少了一个关键角色。”
“何人？”，赵川与吴殷均一愣。
“傅若林的车夫！”
车夫？
是了，怎么先前没想到！这傅若林出身贫寒，儿时因帮扶父母农活不小心伤了腰，从官初期时常步行或者坐驴车，后升至刑部侍郎，才有了配备马车的特权！
这傅若林身有旧疾，骑不了马走不了长远的路，又一个人暗中苦查案件两年之余，出行不可能只靠双腿，定不是驴车便是马车，傅府除了那一辆官车，另一辆便是傅夫人的马车。可傅若林若是暗查，期间又要伪装自己掩人耳目，那他一定不会使用官家给的公车，也不会采用常出入府邸的自家车马，轻易漏了马脚。
他为人谨慎，定是会另雇马车，而那车夫必定是个不起眼不常在公众场合露面之人，或许还需得有几分功夫！
也就是说，若找到车夫，或许便可知道那些年傅若林的具体行踪！
吴殷恍然大悟，心里忽地一松，这一团乱麻的事情终于找到了一丝线头：“官员府中的家仆通常都有造册登记，城内另有三家车马行两家镖行，市集和商铺亦有可能提供马车租赁服务。七哥，我明天先从傅府家丁及车马行入手，查这车夫的下落，无论是一位还是十位，无论是死是活，我定将这些人都找出来！”
“那我找机会接触一下那柳夫人的侍女？”，赵川问道，难得有了突破，心里头好一阵喜悦。
裴行俭对上两人的视线，也不欲多说，只认真道：“切勿打草惊蛇，泄露了身份！另外，柳夫人那边，万不可掉以轻心，是敌是友亦未可知！”
长安城内人心诡谲，关系错综复杂，行事必须万分谨慎，切勿急躁。
这一晃便入了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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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自去年领了圣命修编国史至今，终于在今年初秋时分，将皇帝本纪、年表、列表等部分梳理完毕，又起草完初稿，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一下值便由刘子平带头，拉着三四位同僚乘坐马车往东市的乐风楼去了。
裴行俭本对这种宴请兴致恹恹，耐不住刘子平软磨硬泡，不得已上车跟来了。
酉时的乐风楼已人满为患，冷秋正是涮锅之际，一叠叠鲜肉时蔬装满盘，在酒楼里进进出出的运送。刘子平今日心情大好，既是组局者又是几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位，理所当然的做了这东道主。进了雅间后点了个铜锅，再点了几盘牛羊肉和时蔬作涮锅用，又因秋季蟹肥味美，便自作主张给每个人点了两只肥蟹，随后让店小二先行斟了一壶米酒，几人这才坐定聊起闲天来。
刘子平松了松臂膀，频频慨叹：“这国史修编最是耗费心力，既要对史料进行考证，对事件进行分析，还要对人物进行评议，再综合编撰撰写附注，出不得半点差错！要详实详尽又得保持客观公正，真真是考验人呐！如今初稿已起草完毕，等于完成了最难的一部分，想想心里就无比畅快！”
孙山泉将手中的米酒一饮而尽，又自顾自斟了一杯，畅笑道：“可不是嘛，若将这国史修编比作开山造路，初稿完成就等于山凿通了，接下来就是审阅修改再定稿呈奏便大功告成！想来年底或许就能了结此事，真是令人高兴啊，今日确实值得庆贺！”
钱初七扬了扬眉，心里既痛快又份外感慨，随即叹道：“的确可喜可贺！可虽说这国史修编必须公正客观，不得夹杂个人情感，但每每那年表编写里出现这十多年来曾共事过的官员同僚，每每提及他们的境况遭遇，我这心里就难免唏嘘！”
裴行俭笑了笑，神情似有所感，附和道：“不知钱大人所慨都是哪些人物？”
郑乐熙并没有很惊讶，其实昨日在崔府，众人在知悉她便是崔家大公子舅爷家的独女之后，她便发现，人们围桌闲谈时，总有些视线若有似无的落在她身上。尤其当阿姐的祖父、即当今工部尚书崔大人在百忙之中将她唤了过去，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甚是欣慰的赞叹了句“也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众人探究的目光就更加明目张胆了，视线或好奇，或吃惊，或复杂。
郑乐熙心里清楚，能得到这么多权贵家眷的注意，并非自己身份多尊贵，也并非自己多出色。不过是因为她是几年前那起惊动天家的“偃师失踪孩童案”里的主角罢了。想明白这其中的原委后，无论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多暧昧难辨、意味不明，郑乐熙始终神色单纯，一脸天真烂漫，佯装无知，只细细观察四周，脑海里玩着自己识人辨物的游戏。
“这位姐姐一定就是兵部尚书家的四小姐高明淑，对么？”，郑乐熙笑靥如花，语调虽是猜测，神情却透着肯定。
高明淑“讶”了一声，狐疑道：“阿乐妹妹此前认得我？”
郑乐熙却是笑笑摇了摇头：“此前在扬州有听阿姐提到过，说长安城内有几位与她关系熟络且非常值得信赖的朋友，又听阿姐描述过各自的性情，所以斗胆猜了猜。阿姐曾说兵部尚书家的四小姐为人仗义，性格豪爽，曾在街头帮阿姐教训过几个无端生事的浪荡子弟。适才几位姐姐进来，我见明淑姐姐衣着素雅，身上佩戴至简，穿戴看起来似乎更偏实用性，想来是为了行动更便捷灵动所选。又见姐姐英气凛凛，眉目坚毅，步履稳健有力，身姿挺拔不俗，看上去更像习武之人，故作此猜测！”
高明淑愣了愣，随即展颜欢笑：“我原想着今日第一次见面还是端庄文雅些，所以出门前特意换了纱衣襦裙，簪了头发，难得做淑女打扮，没想到才刚进门，你一眼就拆穿了我，实在令人气馁！阿弦，你这是哪里挖来的宝藏妹妹，不仅冰肌玉骨，还慧而不露！”
崔思弦也是心里一讶，未曾想阿乐心思竟如此细致，只含笑凝视着两人：“说到底还是阿淑气质独特，天生英姿飒爽，无论作何打扮亦掩盖不住那一抹令人艳羡的英气，这才让阿乐轻易辨了出来！”
说着又转头看向郑乐熙，笑道：“这两位姑娘想必阿乐也猜出来了吧？这位兰心蕙质、温婉尔雅的姑娘是国子祭酒杜大人的嫡长女杜月真。这位婉转如燕、比你早出生两个月、和你一样喜欢睡懒觉的姑娘是月真的嫡亲妹妹杜月琴！”
杜月琴刚想笑着回嘴，却见郑乐熙笑靥如花，早她一步起身后退，随即朝三位贵女行了屈膝之礼：“郑乐熙有幸认识各位姐姐，初来长安，以后还请各位姐姐多多指点，阿乐在此先行谢谢姐姐们了！”
郑乐熙心里一直谨记着祖母的嘱托，要她像阿姐一样，学做一个体面的长安人！
三人见状也纷纷起身回礼，丝毫没有身份高低之偏见：“你是阿弦的妹妹，以后自当也是我们的妹妹，亦是我们祈安社的一分子！”
崔思弦只温柔的看着阿乐，眼波里笑意漾开。
郑乐熙在姐姐的注视下行完礼，这才一脸不解的坐下：“祈安社？”
她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名号！
见郑乐熙一脸茫然，崔思弦和杜月真这才笑嘻嘻的解释了起来。
原来这长安城内，很多贵女因为闲来无聊又想找点有趣有意义的事情干，于是纷纷自建组织，期盼在这帝都图出一份“事业”，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有的只为娱乐，有的为高嫁，有的为尽一份力量图一份心安！
这祈安社便是几人年初才商议出来的虚拟组织名号，旨在慈善，祈福安康！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事便是年初荆州地震，几人配合后宫娘娘们的响应，在贵女圈内组织募捐，为荆州百姓送去米粮及衣物！
荆州地震之后，天下太平，几人又分别有别的事情忙，故祈安社清闲至今，若不是今日碰巧脑子一热提起，估计早已忘了这茬事儿。
不过祈安社这一寡淡之事很快便暂时被揭了过去。崔思弦先问起了这两日延寿街的熙来攘往：“近期这延寿街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热闹么？四处车马骈阗人烟辐辏，今日过来竟颇费了不少时间！”
杜月真倒有所听闻，只道：“你们可知近几个月新开在延寿街的孙氏米糕铺？”
几人均摇了摇头。
“我不喜甜食，自是对这些店铺作坊知之甚少”，高明淑抿了口茶，不解道，“可是这米糕铺带来的人流？”
杜月真点了点头：“这孙氏虽低调，但也是长安出了名的皇商！宫廷膳食所用之米、粮仓的供给均由这孙氏把控，他家经营的大米质量上乘，口感鲜美，粒粒饱满！故孙氏能在这么多年里始终垄断长安的米市也是有它的道理的！”
郑乐熙心下一凛，脸色忽有些微妙，只因家里也曾经营米店，也曾从阿爹和祖母口中听闻，这孙氏霸市多年，恶意竞争，独吞销路，搞得其它米商苦不堪言！这孙氏能垄断长安米市甚至其它州的米行，靠的根本不是这大米的质量！
崔思弦并不知这其中的奥义，一脸天真道：“这米糕店是同一个孙氏开设的？可他做了什么，不过一平平无奇的米糕，竟能吸引这么多人前去采买？”
杜月真道：“可不是么！只这孙氏也不知是从哪儿请来的厨娘，做出来的米糕据闻松软细腻，香甜不齁，口感浓郁，且一共研制了十二种口味。这米糕店刚开业的时候，为了吸引食客，那两日的米糕全部低价售卖甚至不惜成本赠送来往宾客品尝，一时将街头挤得水泄不通。后又靠着这米糕独一无二的口感，做出口碑来。而今排队购买者络绎不绝，且这米糕每日还限采购数量，售卖有限，于是大家便争先恐后排队疯抢了起来。”
说完，杜月真笑了笑，示意妹妹月琴将带来的那一匣子点心打开，里面赫然是十二种口味的米糕。
高明淑又讶了一声：“你这是一早着人排队去抢的？”
另一个细软的声音率先抢了进来。
“才不是阿姐，是我馋这米糕的滋味良久，又想着今日约各位姐姐妹妹见面，所以天不亮就遣人排队去了，好不容易买到，现在还热乎着呢，特意请大家和我一起尝尝鲜，各位姐妹请！”，杜月琴舔了舔唇，看着米糕眼神发光！
几人被杜月真的讲述吊起了胃口，此刻杜月琴又把这千金难求的米糕送到大家面前，大家惊喜之余纷纷精挑细选喜欢的味道，室内一时静谧，仔细品起了这矜贵的米糕！
的确美味，口感味道均有别于市面上的其它米糕，就连不爱甜食的高明淑都不禁赞叹，忍不住又捻了一块！
郑乐熙咬了一口米糕，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毫无预兆的涌起一股异样。明明是第一次吃，这米糕店也不过才在长安开业不久，可她却莫名觉得这味道和口感格外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尝过一般，可无论她如何回味细想，却是一丝相关的记忆也找不出来，顿时思绪有些纷乱。
崔思弦一向心细如发，见阿乐吃着吃着竟发起呆来，哭笑不得的唤了一声：“阿乐？在想什么呢？”
郑乐熙压下心中的异样，眨了眨眼噗嗤一声：“我就是觉得这米糕太好吃了，像是曾在哪里吃过似的！”
杜月琴摆摆手，笑话道：“那不可能，这米糕店的掌柜信誓旦旦，说他家米糕是厨娘今年才研制出来的，此前只给家眷做过，不曾对外售卖。这四州之下，如有味道雷同之处，那掌柜愿百倍价格赔偿！不瞒你们说，我可是吃过无数米糕甜食的，长安的各州的都尝过，却从未吃过这样口味独特的米糕！”
郑乐熙闻言笑了起来：“原来如此，今日可真是托了姐姐的福了！”
只她心思灵透，直觉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吃过这米糕，但心里又隐隐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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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从翰林院当值回来，天已昏黑。
这段时间，借由修编国史的任务，裴行俭多次进出中书省、御史台、大理寺等地调阅各种类型的档案和记录，暗地里却在搜寻任何与14年前傅若林那桩旧案有关的蛛丝马迹！
他几乎将所有与傅若林有关的记录都神不知鬼不觉的着人拓印了下来，只可惜这些文书资料太过支离破碎，几天下来他也没有拼凑出些什么思绪来。
裴行俭用完晚膳照例去了书房，凝神细细翻看着摆放在书案上的一沓纸张，试图从时间脉络上将傅若林的轨迹梳理清晰。
吴殷端着茶盏进来，给裴行俭添过茶水之后，也自觉坐下，翻看起书案另一侧的一沓信件。
“七哥，我回来了”，赵川气喘吁吁的走进书房，随即将手里的木匣子搁置在书案的空白之处，“我已将刑部尚书柳大人送回府中，这是那柳夫人让我带给七哥的，说是近期最时鲜的糕点，让我务必拿给七哥尝尝。”
赵川边说着边打开木匣子，竟是一碟精致的米糕，小巧玲珑，松软晶白，还散发着淡淡的米香之味，赵川脑子一热便道：“我瞧着这柳夫人定是相中七哥了，次次都让人梢些好东西过来，怕不是想让七哥做自家女婿！”
裴行俭淡淡抬眸扫了那匣子一眼，眼神又剜过赵川，只掀开茶盖拨了拨茶汤上的茶叶沫子，“再胡说，小心我给你找个能管得住你的媳妇！”
吴殷忍住一笑，正好翻完手上的纸张：“七哥若嫌吵，我替你将赵川扔出去！”
赵川耸了耸肩，默默闭嘴，自行捻了块米糕躲到一旁，找补道：“还不是七哥让我和那柳夫人打好关系，今日要不是碰巧柳大人的马车出了问题，七哥让我送柳大人回家，我也不至于听柳夫人拉着我问东问西，而且问的都是七哥的事儿，这才不得不多想。不过，今天倒是有个意外的收获，那柳夫人无意中说了件紧要的事情！”
裴行俭闻言抬眸，眼斜斜的看向赵川：“长话短说，捡重点！”
赵川堆起笑脸，正色道：“那柳夫人今日忽地和我提起了一位傅娘子，你们一定猜不到，这傅娘子竟是那傅若林大人的夫人。”
吴殷顿了顿，眉头微皱：“无端端的，为何会突然提起傅夫人？难道柳夫人或者是柳大人发现我们在暗中探查傅若林之事？借由柳夫人来试探我们？”
赵川见裴行俭眉头微锁，赶忙摇了摇头，辟谣道：“不是不是不是，是因为这米糕！”
“米糕？”，吴殷下意识起身，朝木匣子扫了一眼，看着平平无奇。
“正是。那柳夫人原来是个极爱甜食之人，今日赠这米糕的时候，无意中叹了句‘如今吃个米糕都只能孤身一人，再美味这个中滋味也不如从前了，还不如分别送出去，心里倒舒坦些'。我就好奇问了一嘴，为何是孤身一人，那柳夫人许是触景生情，就和我吐露了几句。说过去有一好友傅娘子也酷爱吃甜食，长安城内有时新的甜食，这傅娘子总会第一时间带柳夫人去品鉴，可十几年前那夫人家逢变故，不久后那夫人也遇了难，而今再也遇不到如此情趣相投的友人，故而心生感慨。”
“说重点”，裴行俭轻叩桌案，目光幽深。
“我顺着柳夫人的话便问了几句，那傅娘子是何人，如今又在何处。那柳夫人可真是个善谈的夫人，很快便大概讲了些傅娘子的过往，她所提及的傅娘子就是傅若林的发妻，如今已离世多年。那柳夫人还透露了一件事，14年前，傅府出事那段时间，傅夫人的贴身侍女因家父病重不在府内，故而在傅夫人遇害时逃过一劫。七哥一定没想到，那贴身侍女如今竟入了御史府，待在柳夫人府内做了一等婢女，只如今换了名姓，免惹人争议。那柳夫人许是意识到说漏了嘴，虽并非什么紧要之事，但也嘱托我为这婢女保密，以免遭来无妄之灾。”
裴行俭半落下的眸光片刻后又抬起，若有所思。
吴殷顿了顿，奇怪道：“不对，那傅夫人分明和师叔说过，那侍女是得了她的命令离开长安，怎又变成是家父病重？”
赵川：“没错，这便是蹊跷之处！我猜那侍女或是知道些什么，所以编造了一套说辞，以此保命！”
裴行俭忽地出声，目光幽幽：“若为保命，按理说，她应远离长安这个是非地，可她非但没有离开，还入了御史府，这可就奇怪了！”
吴殷道：“且这柳夫人也有些许奇怪，既怕给那婢女遭来无妄之灾，怎就如此随意和赵川道了出来？真就仅仅只是触景生情说漏了嘴？可若是故意为之，又是为何？”
书房一时静默，三人不约而同的陷入沉思。
“七哥可要将那侍女悄悄唤来？”，赵川抿唇，开口打破沉默。
“不急，这事儿怕有蹊跷，先探探虚实！”
裴行俭沉吟了片刻，视线落在了那薄纸一处：“据傅夫人的游魂以及这段时日我们搜集到的信息，傅若林出事的根源定是从他岳父那里听到了什么，而那消息或与他所查之事有关。”
那晚，傅若林的岳父究竟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又听到了哪些攸关性命的事情？那傅若林又究竟在暗查些什么？这些，无论档案还是文书口供，都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如今傅若林岳父一家集体遭难，傅府已家破人亡多年，此事探查至今仍线索乏乏，如今忽地蹦出一个毫不相干的柳夫人和身份不明的前傅府婢女，看似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却不得不小心为上。
裴行俭皱眉忖度了几息，视线定定的落在桌上那份有关傅若林的官员档案上。忽而，脑中有什么东西快速划过。裴行俭拧起的眉头终于淡化开，他捻起一块微凉的米糕，唇角勾起一丝冷意：“还有一个疑点，傅府不管是被问责的，还是因故出事的，所有人员名单里，都少了一个关键角色。”
“何人？”，赵川与吴殷均一愣。
“傅若林的车夫！”
车夫？
是了，怎么先前没想到！这傅若林出身贫寒，儿时因帮扶父母农活不小心伤了腰，从官初期时常步行或者坐驴车，后升至刑部侍郎，才有了配备马车的特权！
这傅若林身有旧疾，骑不了马走不了长远的路，又一个人暗中苦查案件两年之余，出行不可能只靠双腿，定不是驴车便是马车，傅府除了那一辆官车，另一辆便是傅夫人的马车。可傅若林若是暗查，期间又要伪装自己掩人耳目，那他一定不会使用官家给的公车，也不会采用常出入府邸的自家车马，轻易漏了马脚。
他为人谨慎，定是会另雇马车，而那车夫必定是个不起眼不常在公众场合露面之人，或许还需得有几分功夫！
也就是说，若找到车夫，或许便可知道那些年傅若林的具体行踪！
吴殷恍然大悟，心里忽地一松，这一团乱麻的事情终于找到了一丝线头：“官员府中的家仆通常都有造册登记，城内另有三家车马行两家镖行，市集和商铺亦有可能提供马车租赁服务。七哥，我明天先从傅府家丁及车马行入手，查这车夫的下落，无论是一位还是十位，无论是死是活，我定将这些人都找出来！”
“那我找机会接触一下那柳夫人的侍女？”，赵川问道，难得有了突破，心里头好一阵喜悦。
裴行俭对上两人的视线，也不欲多说，只认真道：“切勿打草惊蛇，泄露了身份！另外，柳夫人那边，万不可掉以轻心，是敌是友亦未可知！”
长安城内人心诡谲，关系错综复杂，行事必须万分谨慎，切勿急躁。
这一晃便入了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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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自去年领了圣命修编国史至今，终于在今年初秋时分，将皇帝本纪、年表、列表等部分梳理完毕，又起草完初稿，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一下值便由刘子平带头，拉着三四位同僚乘坐马车往东市的乐风楼去了。
裴行俭本对这种宴请兴致恹恹，耐不住刘子平软磨硬泡，不得已上车跟来了。
酉时的乐风楼已人满为患，冷秋正是涮锅之际，一叠叠鲜肉时蔬装满盘，在酒楼里进进出出的运送。刘子平今日心情大好，既是组局者又是几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位，理所当然的做了这东道主。进了雅间后点了个铜锅，再点了几盘牛羊肉和时蔬作涮锅用，又因秋季蟹肥味美，便自作主张给每个人点了两只肥蟹，随后让店小二先行斟了一壶米酒，几人这才坐定聊起闲天来。
刘子平松了松臂膀，频频慨叹：“这国史修编最是耗费心力，既要对史料进行考证，对事件进行分析，还要对人物进行评议，再综合编撰撰写附注，出不得半点差错！要详实详尽又得保持客观公正，真真是考验人呐！如今初稿已起草完毕，等于完成了最难的一部分，想想心里就无比畅快！”
孙山泉将手中的米酒一饮而尽，又自顾自斟了一杯，畅笑道：“可不是嘛，若将这国史修编比作开山造路，初稿完成就等于山凿通了，接下来就是审阅修改再定稿呈奏便大功告成！想来年底或许就能了结此事，真是令人高兴啊，今日确实值得庆贺！”
钱初七扬了扬眉，心里既痛快又份外感慨，随即叹道：“的确可喜可贺！可虽说这国史修编必须公正客观，不得夹杂个人情感，但每每那年表编写里出现这十多年来曾共事过的官员同僚，每每提及他们的境况遭遇，我这心里就难免唏嘘！”
裴行俭笑了笑，神情似有所感，附和道：“不知钱大人所慨都是哪些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