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

    夜幕沉沉,天地间静谧无声。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昏惨惨的洒在冰地上,散发冷峻的光芒。空气冷得仿佛要将呼吸都冻结,寒气从脚底直窜心头。

    郑乐熙攥着软塌的扶手,心颤巍巍的高悬在腔子里,每一秒都漫长的如同过了一整年。自用过晚膳,从祖母屋里回来之后她更是如临大敌,半点不敢松懈。

    院子里的人被她用各种原因遣散退去,身边只留下一个冬安,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以及悄悄跟随她入府的赵川和吴殷,只是两人自戌时起,就忙着在郑宅四周布阵,早不见踪影。

    屋里的香炉淡淡燃着,香块已经被吴殷换过,不是她往常惯用的檀香或桂香,而是类似龙脑香的某种迷幻香。

    吴殷解释过,若真有妖邪闯入,此香能使妖鬼坠入迷幻,暂时会减弱妖力或使妖邪失去抵抗,短时间内可护她安全。

    郑乐熙并没有因此心安下来,若真有妖邪闯入,她不敢想象会是一副怎样惊悚的画面。她只能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胸口仍砰砰狂跳,在静谧到只能听到萧萧瑟瑟风声的屋子里,她一颗心“咚咚咚”响的格外急促。

    只有风在嘶吼,世界安静的格外诡寂。

    忽而窗边的树梢一阵簌簌作响,郑乐熙浑身一颤,顿时遍体生寒,两手紧紧攥着胸前的小佛珠,五官警惕着四周的动静,仿若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似的。

    “阿乐,不怕。”

    冬安下意识往郑乐熙身旁挪动半步,左手轻扣在她肩上,右手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含光剑,浑身紧绷,目光如炬,迅速地扫向四周,眼神凶狠似狼。

    好在虽有动静,来的却是吴殷,郑乐熙这才心中稍安,放松下来才惊觉,眼眶里竟凝了一层薄薄的湿意。

    “郑姑娘别怕,是我。院里一切都正常,目前很安全。进来是想同你说一声,你祖母、爹爹和姑母的院子都布过阵施了符咒,附近也有道士彻夜盯着,都是我们自己人,姑娘可安下心来。你这院内施了结界,若有妖物闯入,你祖母她们听不到也过不来,不会有危险!”

    吴殷扫了眼还在努力强撑的郑乐熙,又看了看桌上的香漏,三更快过了!

    子夜阴气最是旺盛,百鬼夜行,可过了三更,则阴气退减。

    吴殷心下一敛,望向黑压压的庭院,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乐熙又困又恐惧,早已无过多神思问些什么,至少从今夜的阵仗看来,吴殷等人并没有玩弄她。听到家人平安她便无暇顾及其他,木然的点了点头。

    只是在吴殷转身出屋之际,她忽然一把喊住了他:“裴大人呢?”

    “七哥就在附近,姑娘勿怕!七哥说了,若今夜护不好你,我和赵川提头去见。姑娘累了可先睡,一切有我们。”

    吴殷有心宽慰这个小姑娘,故作轻快的承诺道。

    郑乐熙绷紧的嘴角勉强一勾,身上出了这等子事,她哪里敢安心睡去:“多谢几位大人,阿乐熬得住!还请务必小心!”

    吴殷不再多言,眸光沉了沉,现下万事俱备,就看妖,来不来。

    很快他便纵身一跃,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就在郑乐熙快阖上眼睡着之际,远处钟鼓楼的击鼓声平地响起,她顿时清醒回神。

    一声,两声,三声,四声。

    四声,竟已四更。

    冬安的神情空茫一瞬,忽而面色发紧,毛孔大张。

    郑乐熙一动不动已坐了许久,身体有些僵硬,就在她想要变换坐姿时,哪知遽然生变,一股冷意如旋风卷来,周身骤然冰冷万分,郑乐熙忽觉一股刺鼻的阴风盘旋左右,鼻腔内的气息随之变得咸腥狠戾。

    “给我”

    “给我”

    有东西在低低嘶吼,却无影无迹。

    郑乐熙刚想低喝一句,却听到铮然一声,剑鸣匣中,冬安猛地将郑乐熙往身后一拉,刹那间拔剑,闪着寒光的剑刃发狠似得砍下一只黢黑巨大的手掌。

    郑乐熙脑中一空,各色人形黑影已朝她飞扑而来,似幽灵似猛兽,利爪獠牙,赤目凶狠。

    这……哪里像是失去抵抗的模样?那迷幻香究竟有无作用?

    郑乐熙急眼扫过去,却见那香炉不知何时,早已翻倒在地,灭的悄无声息,她心下一寒。

    耳边盘旋着凄厉可怖的怪笑声和泣厉声,犹如人间地狱。冬安拉着她,挥剑左砍右杀,下手既快又狠,郑乐熙根本来不及看清那一团团人形黑影的面容,那一只只妖邪就已碎在冬安的剑下。

    余光又瞥见赵川从门口闪进来,手中抛出一堆符咒,顷刻之间,那浓厚似墙的重重黑影便破出道口子。

    郑乐熙心下稍安,正欲随冬安往前躲去,忽觉一股阴风擦着耳廓从后侧方疾行而来。

    她来不及回头辨认是为何物,惊恐万分之际,郑乐熙本能的挣开冬安的手,电光火石般将怀里的红纸符掷了过去,那妖物一经击中,破嗓惨叫半声便灰飞烟灭。

    虽急中生智,可源源不断的人形黑影似狼又似鼠,砍不断杀不尽,朝着落单的郑乐熙飞袭而去,似饿狼瞅准了可口的猎物,龇牙咧嘴,卯足劲掠夺,吴殷给郑乐熙傍身用的符纸根本不够用。

    冬安一时不察,等反应过来时,阿乐已脱离了他的视线。待一转身,只见一个长发披肩、下巴缺失、浑身布满鲜血的女子一刹那就快逼到郑乐熙的面前。

    郑乐熙一悚,趔趄后退到门口,已是急火攻心。惊慌失措下抽出一堆红纸符就扔了出去,哪知那女鬼似有防备,咧嘴邪魅一笑,居然横空一闪,下一秒就冲到郑乐熙跟前。

    冬安眼见那只枯槁霉皱的手就要抓向阿乐的心口,顿时肝胆俱裂,正要拔剑狂奔而去时,院外忽然飞来一道细长的蓝光,又见阿乐身边似有道金光弹出。

    郑乐熙心惊肉跳,她根本来不及动弹,就险些被那股腥臭难耐、刺鼻作呕的血气给熏窒息过去,那闪着蓝光的宝剑袭到郑乐熙面前,逼上她心口的力道陡然一松。

    女鬼俯身狡黠一闪,虽动作灵敏,手臂却仍旧被斩断,狰狞大叫一声后便往快速暗处遁去。

    恶臭扑鼻的腥臊味须臾消散,随后蓝光宝剑仿佛拥有神识一般,自顾自地朝郑乐熙周边的黑影刺去,动作干脆利落,厉如闪电。

    眼前顿时清明万分。

    郑乐熙回过神来时,忍不住俯身干呕,一时之间觉得浑身发软,眼前一片眩晕,状似就要跌坐在地。飞落在她身后之人,大手一伸,眼疾手快的拉住她纤细的手臂,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郑乐熙缓过劲儿后才仓皇回头,只见那人剑眉星目,高挑俊朗,一身玄衣,不是裴行俭又会是谁!

    只可惜裴行俭正凝神作法,完全没空搭理她。

    他一手抓着郑乐熙,另一只手弯曲抬在胸前,双眸狠厉盯向周遭阴气,口中念念有词,随即两指间跃起一抹红光:“天罡地煞,退避无踪,破!”

    话音刚落,那红光飞出,疾如流星,状似飞狐,蹿向那团重重黑影,犹如穿针引线,那被红光穿透过的鬼影们,如同被夺了魂魄,一动不动傻站在原地,仰头追随着那抹奇异的艳红。

    “砰”的一声,红焰似火,妖鬼烧灼,一霎屋内的黑气和寒意如浪潮般退的干干净净,耳边余留阵阵凄厉而愤懑的尖锐声,腥秽味顷刻消失。

    屋内竟凭空多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甜香之气。

    又见那红光小巧的身形胀大一倍,似有活物在其中翻腾晃动,任务一完成便飞回裴行俭指间,一眨眼消失不见。

    裴行俭垂眸睨了郑乐熙一眼,不知她是不是被吓的,一张本就白皙嫩滑的脸此刻毫无血色,看上去竟比纯净的冬雪还要苍白些许。

    冬安已跃至郑乐熙身边,心中懊悔,满脸尽是痛色。

    裴行俭这才松开郑乐熙,什么也没说,只一脚踏进屋内,谨慎环顾四周。

    郑乐熙鼻酸眼涩,劫后余生的看向冬安:“是我自己不小心挣脱开手的,冬安,你尽力了,我没出事,不要自责!”

    冬安垂眸皱眉,嘴抿的紧紧的,一言不发。郑乐熙无暇开导他,只是喘着粗气,将目光投向屋中那个泰然自若的人。

    裴行俭在屋内检视完一圈,七星莫邪剑还悬在空中,伺机而动。只见屋内香炉倒地,迷幻香已灭多时,门窗符咒部分损毁。如此行径,想来今夜并不全是低阶小鬼,定有高阶凶物混匿其中。

    裴行俭若有所思,忽地想起适才那只戾气迫人,狠辣阴险的女鬼。

    异动发生时,他故意隐在阵外,看得仔细。一涌而来的鬼群不外乎是老弱病残孤魂野鬼,面容可怖肢体却僵硬,实则并无厉害之处,一砍即灭,故他设了饵,又在中途调走了吴殷。

    但那只女鬼不同,她混淆其中,分明不受引妖术的蛊诱。

    “七哥,又来了!”

    赵川刚喘了口气,才缓过劲来,这会儿又打起精神往院外杀去。

    郑乐熙还没来得及庆幸,脑中嗡的一下炸开,心惊胆战地转头看出去,欲哭无泪。

    裴行俭淡淡看了她一眼,不以为意的往放置着茶具的软榻走过去,随即唤道:“小丫头,让你家护卫出去帮赵川,你过来。”

    郑乐熙一怔,知道形势严峻,眼下还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抬眸示意冬安一眼,见冬安依依不舍的转身出屋,她这才快步跟上裴行俭的步伐。

    裴行俭二话不说,用帕子净过手后,提起茶壶倒了杯凉水,随即从腰间摸出两张深绿色的符箓,也不知施了什么奇异的术法,那符箓瞬间燃起,火焰冰冷,灰烬不偏不倚正好全掉落在水杯里。

    他提杯体贴的摇晃了两下,这才递了出去:“水有些凉,将就喝了它!”

    郑乐熙愣愣的看向裴行俭,什么也没问,接过水杯仰头准备一饮而尽,然而,这水很冰还很……

    符水刚过喉咙,郑乐熙猛然呛了一下,几欲呕出。

    裴行俭似乎早已预知她会有这反应,两指冷不丁在郑乐熙下巴处用力一抬,迫使她的头高高仰起,那堪比泔水的符箓水还未呕出,就已顺着咽喉滑了进去。

    郑乐熙本能挣扎,双手用力拍打着抵在她下巴处的手腕,可男女力量悬殊对抗无果。

    那东西口感冰冷,闻着无味,入口却如发霉腐烂的菜汁,令人作呕。郑乐熙咽如割喉,眼前之人却岿然不动。那水全部咽下去的瞬间,她恶心到浑身发抖,眼睑已潮湿一片。

    确认这姑娘已完全喝下那水,裴行俭这才悠然松开了她。

    郑乐熙面带菜色,被身体本能逼出的眼泪已从眼眶滚落,又见眼前递过来一杯清水,她怨恨的抬眼看过去,下意识捂紧唇,湿润的双眸满是戒备。

    裴行俭轻声一笑,晃了晃水杯:“茶水,可以缓解一二,我不骗你!”

    此人笑眼狡猾,眼底的态度却坚决。

    郑乐熙略一犹豫,还是接过手,后退两步后,小心翼翼的轻抿一口,的确是茶水。

    “你中了引妖粉,如今妖物倾巢而出,若不解这毒粉,太阳升起之前,这院里的妖邪只会源源不断。刚给你喝的符箓水可解此毒,味道虽一言难尽,但好在见效快。至多半盏茶的功夫,你身上的异香便会消散,赵川和你这小侍卫也能歇息了。”

    裴行俭似笑非笑的扫了郑乐熙一眼,随即掀袍在软塌一侧坐下,从容不迫的看向窗外的战况,他适才已在屋里设了结界,有他在,厉鬼进不来。

    郑乐熙多少也猜到是一怎么回事,所以才多有配合。只是方才这人实在太过粗暴,难免令人心生怨念。

    这才是这位大人真实的性子吧,狡猾,独断,霸道,胸有城府,深藏不露。

    崔府里那一派儒雅温润、和气老实的书生气质都是骗人的!

    可这人非亲非故,却无条件帮了她,这恩情总归比什么都大。

    郑乐熙脸色虽惨败,却能明辨是非善恶,从小二姑母就告诉她看事做事需理性,想清楚这一层,她不由深谢道:“阿乐多谢裴大人今夜救命之恩!”

    裴行俭嗯了一声,只是淡淡一笑,没再多言。

    郑乐熙也不再出声打扰,在软塌另一侧坐下,一杯接一杯的灌着冰凉水,虽遍体生寒,但喉中那股恶味却渐渐得到了缓解。

    她眼神紧盯着院外,余光时不时扫一下身侧之人,只因屋内实在太安静,裴行俭又太过从容。郑乐熙只是想确认,这位道术颇高的裴大人还在屋里,确认自己是安全的。

    可是当她再一次端起水杯时,裴行俭却突然伸过手来按住她的杯口。他不知何时转过头来的,好心出言提醒她道:“这水冰凉,不比雪水暖和,你再喝下去,小心伤风腹泻!”

    郑乐熙一愣,这才莘莘然放下杯子,抿唇不语。

    裴行俭唇角微微扬起,有趣的看了她一眼,心道这丫头果真脸皮薄,他不过劝诫一二,耳朵又红了。他无声的笑了笑,又转头看向窗外。

    两人单独待在屋内,郑乐熙虽有些局促,但整颗心却安定了许多,也不再那么闻风丧胆。不知为何,自这大人来了之后,她就没那么害怕了。

    片刻之后,果真如裴行俭所说,庭院外的鬼群不再无休止的蜂拥而至,看来那符箓水起作用了!

    “小丫头,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惹来妖邪尸鬼报复!”,裴行俭忽而又开口,邪魅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郑乐熙摇了摇头,心里虽疑窦丛生,可她想了一整晚仍无头绪:“阿乐也想不通,无论是在扬州还是长安,我不曾得罪过谁,也从未与人结下过梁子,更不曾害过任何人,我也不知这祸事到底从何而起。”

    扬州?

    裴行俭有些印象。那日在城门口,刘子平提到过,自偃师案破获之后,郑家为了她举家搬迁到了扬州。

    倒是用心良苦。

    裴行俭沉吟片刻,又道:“吴殷下午听到你阿姐说‘怕你又出事’,你近期可出过什么事,可与此事有关联?”

    郑乐熙神色一顿,眸色暗了暗,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应是无关,阿姐所提…是我儿时遇到的祸事,已经过去多年。”

    裴行俭心下了然,想来定是偃师那个案件。

    当年的受害者和救命恩人此时都在这间房里,只是郑乐熙一无所知,而他却是那个闭口不谈的知情者。

    裴行俭不自在的清了下喉咙,手指轻叩几案,眉骨一挑转移了话题:“你近期可曾去过什么地方,遇到过什么形迹可疑之人?或者身边有什么突兀之事发生?”

    郑乐熙怔忪片刻,来回思量:“我下午回答过大人,近期不曾去过什么地方。自打来长安后,我出门都是与家人一起,前段时间因为风寒被祖母拘在家一个月有余,期间只和我阿姐见过2次,但都是在我这小院里。之后阿姐也染了伤风,直到今日拜年贺岁,我们才又见面。除此之外没有他人。”

    “要说突兀之事,想来想去,只有今日在崔府假山凉亭处发生的,那时大人亦在场,可……”

    郑乐熙欲言又止,刘家姐妹不小心绊倒,难道是有意的?如何想都觉得不大可能,若为撒个药粉,这行为太过张扬,也太冒险,且变数太大。

    裴行俭颔首,和郑乐熙想到一块去了。引妖粉无色无味,若有心害人,并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况且此法也实在愚蠢。既能得到引妖粉,想来此人定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院里服侍之人可知根知底?有无异状?”,裴行俭顺势看了看郑乐熙的卧房,简洁雅致,甚至有些空荡荡。一应要件都已收起,估摸着是怕被今夜祸事所累,倒也细心。

    “府里大多数人都是入长安后配置的新人,虽是新面孔,但服侍半年有余,不曾出过问题。我院里近身服侍的姐姐,倒是相识多年,绝不会害我,我的衣食用品都是她经手的。若是府中之人要害我,我实在想不出缘由,又为何等到今日?”

    “嗯”,裴行俭点点头,沉吟片刻沉声道:“这事一时半会儿很难想的明白,人心难测,今后多加留意一下身边的人和事,总归不是坏事。”

    郑乐熙听的明白,心里却思虑重重。若始终找不到幕后之人,她岂非要终日惶惶,万一再有妖邪之事发生该当如何?

    她心中正百转千回,又听裴行俭气定神闲道:“你放心,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既已选择管了你这件事,便没打算只顾今夜,何况这事情背后涉及妖道。不把这幕后之人找出来,我也枉在长安混了。只是,小丫头,你须得替我保密才行。”

    郑乐熙听完这话,恨不得拿出千倍万倍的好物款待他酬谢他孝敬他,就差将裴行俭当成一尊神佛供奉在屋里!

    她心中一喜,立即提裙起身,郑重的躬身行礼道:“小女郑乐熙深谢裴大人的慷慨相助,阿乐定不会多嘴,就连祖母我也不告诉。只恨阿乐年纪尚浅,没有本事,不知该如何报答大人的救命之恩。若谈钱财,怕诋毁了大人的善意,若谈其它,阿乐……阿乐只有祖母、爹爹、三位姑母和阿姐!”

    裴行俭闻言突然噗嗤一笑,揶揄道:“不告诉你祖母,你势单力薄如何报恩?若年纪不浅,你难不成还想以身相许?”

    郑乐熙一张脸刹时绯红,心知裴行俭有意逗她,倒也不恼:“大人说笑了,大人少年英才,金榜提名,志存高远,心念天下,岂是阿乐一介平民商女所能肖想的,阿乐不敢如此妄想。若日后大人有需要郑家帮忙的地方,只要不违背天理道义,我自有办法央求祖母和爹爹鼎力相助!”

    裴行俭肆意一笑,虽不觉得日后有什么需要她报答和助力的地方,但看郑乐熙一脸郑重其事的模样,莫名就想起多年前怀中那个一味呢喃着“我要祖母”的小女孩那凄惨的面容。

    而今他忽然回过味来,一时有些好奇,这丫头无论从前还是现在,竟决口不提一句阿娘,反而一口一个祖母,她是与自己的阿娘不亲、还是她阿娘已经早逝?然而这个念头不过是在脑海中一闪,裴行俭并不想知道答案。

    他倒是心中清楚,因为亲历过生死,所以才更看重生死,他明白这姑娘是诚心诚意想要报恩于他的。

    裴行俭看着眼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嘴角噙着笑停滞了片刻,才认真应道:“好,我记住了!”

    庭外,赵川已经处理好妖群,符箓水已完全起效,再没有一只妖邪显现。

    裴行俭看了眼香漏,已近五更,吴殷那边想必已有线索。思及此,他这才敛神起身,随即将一个蓝染香囊从腰间扯下搁置在几案上,竟也是锦鲤图案。

    “事发仓促,这个香囊你收好,事情未了前不要随意摘下,可保妖邪不再靠近。明日我会让赵川多送些符箓过来,你想个法子,让家里人也贴身带着,一人一张,多取无用。若有剩余,你自行收好便可,日后或有用途,不必还给我!”

    裴行俭是想着,两人多少有些机缘在身,他至今虽只见过她四五次,却冥冥之中跨越了许多年,这便是机缘。古怪的是,这小丫头几乎每次都在他眼前身陷险境,可大可小,偏偏次次都被他遇上,说她倒霉,却又不失福气,总能因他化险为夷。多余的符箓,是他有心相赠于她的,就当大发善心一回,保她一时安稳,至少可不再随意受妖邪欺侮。

    郑乐熙未做他想,双手捧起香囊,心里好比吃了七八颗定心丸:“多谢大人!”

    然而她口中的大人却只是“嗯”了一声,随后低调的走出屋子。

    裴行俭检查完赵川布置的防御阵法后,带着赵川纵身一跃,两人跳上了院墙。似是忽然想起一事,他停了下脚步,回过头冲着郑乐熙道:“此案若有线索,你若不知如何处理,可着人去裴府找吴殷或赵川。进屋去吧,天冷,不用送了!”

    郑乐熙点了点头,她没有回屋,站在门口目送她的救命恩人,恍惚发现天上竟飘起了白雪。

    她愣怔片刻,傻傻地伸手接了几粒雪花,冰冰凉凉,等郑乐熙再抬眼往墙根看去时,那人的身影已消失在苍茫的雪夜里。

    初雪降临,像是天地给她劫后余生的馈赠。

    好在黎明将至,这荒唐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多亏了那位大人。

    郑乐熙定定的站立了片刻,神思飘远:裴大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身怀奇术,却做了雅致的文官?他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郑乐熙晃了晃有些浑浑噩噩的脑袋,告诫自己不可过界,不可好奇,不可深究。平静下来后才想起,明天一早,怕是得赶紧给阿姐送个信,免得她忧心如焚,再急出些什么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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