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摸黑回到裴府时,天空已飘起白茫茫的雪粒,大风渐渐平息,雪却越下越大,似乎想将深夜里的痕迹一掩而尽。

    他和赵川前脚刚进府,后脚吴殷就赶了回来。下人已早早备好浴汤候着,裴行俭沐浴完后换过一身干净的常服,净过脸便往书房走去,完全没有歇息的念头。

    古叔一听到几人已安全回府的消息,这才安了心,他连忙起身宽衣,命人将厨房备好的三碗热汤及几碟小食重新加热过后,亲自端去了书房。

    整座裴宅寂静无声,只有书房这一处烛火摇曳。古叔远远就瞧见,窗户上几人模糊的光影,脚步下意识加快了些许。

    推门而入时,就见书案两侧,裴行俭与赵川、吴殷两人相对而坐,三人姿态闲散,驱了一晚上的尸群,脸色竟瞧不出半分倦意。

    古叔在一旁打量着三个年轻人的神色,只见他们眉目微凝,精神依旧抖擞着。眼看天都快亮了,也不知还在商议些什么要紧事。

    他轻叹了口气,将吃食一一摆放在桌上,略显心疼道:“身子可不是让你们这般糟蹋的,也不瞧瞧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最近总是通宵达旦,不赶紧去睡觉在这里嘀咕些什么?不能仗着自己年轻就瞎折腾身体,天都要亮了,白天还有一堆官场上的人情要处理,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你们休息的。你们几个听我的,赶紧把这汤喝了就去歇下。”

    裴行俭闻言起身,端过那晚热腾腾的茯苓鸡汤,嘴角微微上扬笑道:“正是因为忙了一晚上,此刻反倒没了睡意。眼下精神正好着,让古叔费心了。我保证,就这段时间如此,过了这几日阿俭什么都听您的,该吃吃该睡睡,决不食言!”

    古叔“唉”了一声,实在拿裴行俭这小子没办法,只能无可奈何的笑着摇摇头,心里却盘算着近日得多做些参汤药膳给他们几个补补气血,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

    如是想着,他也不催促了,反而问起了正事:“今日之事可有什么进展?那商户之女与傅大人之案有何关联?今日吴殷忽然来了口信,又匆匆做了那样一番布局,可是把我吓坏了。公子已封剑半年,那傅若林之案至今仍旧扑朔迷离,怎地忽然又与妖邪扯上了关系?”

    裴行俭灌了口热汤,这才不疾不徐的解释道:“事发突然,这郑家女之事,虽难与傅大人之案关联起来,却也算是个迂回的突破口。长安只要有人驱妖,定不是个案,有端倪就有破绽。当年傅大人,正是被长安的妖邪所害,如今顺着这条线索找到幕后之人,或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我相信,暗网之事多环环相扣,坏人之间总是知己知彼的。只要抓到这次驱妖之人,或许能探听出些什么。”

    古叔点了点头,似乎觉得有那么些许道理。

    却又听裴行俭气定神闲的补刀道:“若我判断有误,就当行善积德罢了,此事我定会妥善处理,古叔放心!”

    古叔一愣,等回过味来正准备念叨几句,吴殷却抢过话题,开腔道:“还有件事方才没来得及说。今夜七哥在郑府用了反噬红符,操控了几只小鬼去反向寻找施法之人。我按七哥的意思紧随其后暗中追踪,可那几只小鬼在飘到延寿坊附近时,却忽地灰飞烟灭了。”

    “死了?”,赵川突地一惊,“那可有寻到那施法者的相关线索?”

    裴行俭亦是感到意外,心下一沉。

    吴殷摇了摇头:“我在周边小心探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施法的痕迹。那几只小鬼像是忽然之间被爆体而碎,七哥,我猜测,许是那施法之人已觉察到一二。”

    “未必。”

    裴行俭直觉道:“我之所以用反噬符,正是看出今夜施法者修行尚浅,驱使而来的都是孤魂野鬼老弱病残,并非厉鬼凶物。叔父曾说过,施法者能力如何,可看其所驱使的鬼邪妖力,故我推定那人要么是个新手,要么是个废柴。况且我用反噬符的同时,又用红符掩护,做的极其隐蔽。而吴殷能从郑宅一路追到延寿坊,追了有大概半个多时辰,施法者不可能突然察觉。或者说,他不可能立即做出如此干脆利落的反应。”

    “可那几只鬼的确被灭了口,难不成这背后有别的人相助?”,吴殷蹙眉,转瞬又一想:“七哥,我们会不会被盯上了?”。

    裴行俭沉吟片刻,分析道:“年关期间,长安有道家盛会,郑家又是工部尚书府的亲属,郑权今日又出入过崔府,有人相助那丫头并不奇怪,就算幕后之人起疑,应该也不会立刻就联想到旁人。而且古叔这边布局周全,暗网紧护,既无异常回禀,说明我们被盯上的可能性不大。”

    古叔点了点头,肃色道:“咱们的暗网不可能走漏风声,更不可能露出马脚,这点你们大可放心。”

    裴行俭从不怀疑自己人的能力,故而继续剖析道:“至于尸鬼被灭,有两种可能,要么附近有好心道士路过,顺手灭了妖;要么那施法者有帮手,忽而发现了猫腻。”

    赵川不假思索道:“第一种可能也太牵强了些,谁四更天不睡觉在外瞎晃悠?顺手灭了妖还不见踪迹的?怎么说都不合常理!”

    裴行俭笑了笑:“所以,只有第二种可能。那废柴施法者本以为谋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轻而易举,未曾想那丫头运气不错,反将了他一军。结果被施法者身边的有心人发现,急忙出手解决。弱鬼瞬间破体,可见对方行事之急迫。”

    “哪里是那丫头反将一军,明明是七哥运筹帷幄”,赵川心里暗暗腹诽。但那丫头确实运气不错,遇上了他家七哥。

    “这是否说明施法者就在附近?故而当机立断直接灭口?”,吴殷思索道,“可附近几条街巷我都探过,阴阳卦镜也没有任何反应,根本查不出踪迹。”

    裴行俭提唇一笑,眼神却骤然阴了半分:“能驾驭引妖术杀妖,这人道行必定不浅。只要道行高深,实际上无需片刻、就算将近一刻钟的夜行范围此人也能做到!”

    “一刻钟的距离……”,吴殷一愣,心知自己才疏学浅导致了疏漏,急急起身道:“七哥,我现在再去查,或……”

    “或什么或,对方早收拾干净回家睡觉去了,你以为和我们一样还有功夫在这儿闲扯呢!”,裴行俭笑着打断了他,言语间并无一丝责怪,只凝思道:“无妨,我还留有后招。”

    吴殷沉默片刻,这才一脸心事重重的坐下。明明七哥只比他年长一岁,但和七哥相比,他实在差的太远。

    “七哥还布了什么后招?”

    “不急,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裴行俭故弄玄虚,并不直接言明。

    他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细节上,又提起另一件事:“不过说起这延寿坊,我倒是觉得有些巧了,那朱雀大街离它恰好也在一刻钟的范围内。你们可发现,从那丫头所在的崇仁坊到延寿坊,若再到朱雀大街,这三者基本在一条中轴线上。”

    裴行俭语气平淡,眼眸似笑非笑地看向赵川和吴殷,当然,他主要看向后者。

    吴殷回想着今晚那几只小鬼的行迹,才惊觉他们的确是一路向北飘去,脑中忽地灵光一闪:“七哥可是怀疑太府寺?”

    裴行俭脸上浮现出赞许的神情,轻轻颔首道:“我们曾怀疑傅若林遭遇杀身之祸,或与米行事宜有关,故而除夕夜潜入太府寺。无论米商行是否与旧案有关,至少可以确认两件事。其一,这米行商会确有大猫腻,只不知这太府寺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亦不知有多少官员卷入其中,又是否参与了傅若林的谋害案件。”

    赵川屏息听着,那夜他负责在门外盯梢,一直躲在暗处,并没有跟进去:“那其二呢?”

    裴行俭想了想,说道:“这其二,太府寺有人擅道,或者此人身边有资深道士点拨。而那道士,必定具备了隔空斩破尸邪的能力。”

    赵川不解:“七哥为何如此断言?”

    吴殷见裴行俭抬眸看了他一眼,自觉接过话题:“那夜我们从文书库出来,想着既已翻进太府寺,不如再进太府堂和公署也探个究竟。这太府堂和公署本是官员办公的地方,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历史信件或有用的信息,本来检视一番后应该立即撤退,但七哥却蹲在那太府丞的书案前,定定的瞧了好一阵,似是在细究些什么。我当时觉得纳闷,走近一看才知七哥在凝神辨析何物。那太府丞书案的暗格里,竟压着一道符箓,和一颗通体血色的净灵珠。”

    净灵珠?

    赵川和古叔均一愣。

    古叔抚着灰色短须,纳闷道:“这就奇怪了,净灵珠多是用来净化邪气对抗妖邪的,这太府丞好端端的,为何要在太府堂镇下这颗珠子?可是他不小心错放在府衙了?既得了此珠,应当供奉在家里庇护平安才合理,也不怕放在府衙遭了贼。”

    赵川反驳道:“可净灵珠稀有难得,从前就听师叔提过,这世间总共不过十几二十颗,咱们裴府也就七哥有一颗,还是师叔醉酒耍赖从庄师伯那硬抢来的,如此稀有又价值连城的东西,怎会粗心大意随手乱放!”

    吴殷和裴行俭对视一眼,沉吟道:“非也。那珠子干净透亮,表面却有磨痕,想来应是使用多年又遭人时常擦拭,不像是错放的样子。况且那放珠子的暗格还做了机关设计,不仔细摸索,是发现不了这其中的夹层。从这方行径上看,这净灵珠必是有心人故意藏在那里,时常清理却又不让旁人知晓。”

    赵川和古叔听的仔细,均面露惑色。

    裴行俭玩味一笑,这才开口:“这就很值得探究了,这太府丞身为太府卿的副职,日常也不过是协助太府卿处理皇家的财务和物资,背后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竟需要净灵珠来官场上镇场子,也不知家中又该镇些什么更高级的灵物。”

    吴殷:“太府丞暗藏符箓咒和净灵珠,供奉和使用方法极其得当,定是请教过高人。这太府丞是担心有妖邪相害,还是纯粹迷信过于惜命?”

    裴行俭看向吴殷,却说起另一桩事:“赵呈任职太府丞不过一年,原米行行会会长老罗犯事入狱,全家被抄,半年后在狱中离奇暴毙。老罗的心腹孙进才在这期间飞上枝头成了新的行会会长,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又成了皇家指定的米粮唯一皇商,这桩桩事件的背后,其中的主要监审之一便有赵呈。而这孙进才自打占了皇粮市场,这米行的利润几乎全到了他的口袋。他吃肉,其它米商只能喝点清水汤,明摆着有欺市霸市之嫌,要说这赵呈干净,鬼都得跳出来嚎上几夜。”

    裴行俭瞧了几人一眼,起身走到书案前:“刘子平几年前领圣命编修过商卷,故而对米行之事了解颇细,但财政明细却不是他能过问和查阅的,故而只知商行的变动和市场的表象变化。他说过,傅若林问过他米行事宜,询问之详细,我猜傅大人定是对赵呈和孙进才有所起疑。而我探过傅若林生前五年内的案卷,刑部给他的案子,都有明文记载,没有一件与米行有关。我又探了刑部尚书柳大人的底,在他记忆里,那几年米行并无异象,接手的案子里只有傅若林岳父那件失手杀人案,以及后来牵连出来的贪渎案,再无其他,这说明傅若林是在暗查米行之事。”

    赵川困惑道:“可米行就算有蹊跷,也不归刑部管,按理应当由御史台管理调查,傅若林为何……”

    “为何多管闲事?自然是背地里闹出了命案,才引起了傅大人的注意。你以为,赵呈为何供奉着净灵珠?”

    赵川这才恍然大悟。

    经过裴行俭的一番梳理,旧案仿佛终于有了一丝柳暗花明的迹象,屋里人心里顿觉亮堂了几分。

    可,赵川仍旧疑惑重重:“可这只能说明傅大人受害背后或有这赵呈和孙进才的手笔。七哥又为何会觉得郑姑娘之事,会与太府寺有关联?难道仅从地理方位上做出了推断?可这赵呈用净灵珠是为保命,躲避妖邪都来不及呢,郑姑娘遇到的可是索命,驱妖索命!”

    裴行俭这回倒的确被问住了,忽地一笑:“确实,我也就是胡乱一猜,两者未必有关。只是纯粹觉得今夜那施法的道士背后有高人指导罢了。而这高人兴许与那丫头之事的确无任何关联,出手不过是怕被牵连而已。但……没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吴殷满脸崇拜的望向裴行俭,自知裴行俭做事谨慎,从不会随意胡言:“七哥,可是还发现了其它异常?”

    裴行俭默了默,随即轻笑出声,不确定道:“倒也不一定是异常,只是觉得除了那净灵珠外,赵呈那个暗格里的符箓看着有些古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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