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千里离开后,郑乐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精神丝毫不敢松懈。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附身在孙六儿身上,完完全全变成了孙六儿,又不全是孙六儿。

    她脑中有孙六儿经历过的一切,比之前梦境共情见到的还要多还要满。她胸腔里有孙六儿的喜怒哀乐,以及浓厚的恨意。

    原来,孙六儿后来的疯癫痴傻竟是装出来的,她恨极了孙千里。

    不是怕,不是怯,而是深深烙刻在骨血里的仇恨。

    在孙六儿的记忆里,郑乐熙感知到了她凄惨悲凉的遭遇。8岁那年,为了隐瞒孙六儿的身份,掩盖二人之间的父女关系,孙千里残忍屠杀了孙六儿阿娘一族,又日日喂她吃下会遭至神志不清、思维痴傻的药丸。

    在药物的作用下,不到半个月,孙六儿就将那夜所发生的屠戮忘的一干二净。看向孙千里的目光,又恢复了往昔的敬重与爱戴。孙千里这才停了这一味药,将每日的药丸换成了补血益气的补药。

    直到孙六儿住进了青龙寺,亲眼撞破孙千里残忍屠杀孩童的现场,她这才深受刺激,想起了阿娘家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一幕。

    她彻底清醒了过来。再次面对自己的父亲,她心中除了惊惧,便是无法遏制的恨意。

    她想杀了他,为阿娘,为外祖一家报仇雪恨。

    可她根本杀不了他。

    那一晚,在孙千里逼迫她割血封阵之后,她“疯”了。

    只有彻底疯掉,她才能获得些许自由。

    疯癫半年之后,孙六儿成功了,孙千里不再派人时刻看管着她,只安排了几个在后山干苦力活的粗汉子顺便盯着。只要她不出后山,没有人会在意又痴又傻又疯癫的孙六儿跑去了哪里。

    孙六儿的计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她成天在后山游离,试图寻找出逃的路线,一次又一次的踩点复习,又小心翼翼的观察并记录那群壮汉的足迹,还意外救了一对姐弟里的姐姐,顺利助她逃走,没有人怀疑她的疯癫与痴傻。

    有一次,她偶然发现后山通往前寺的侧门半开着,忽然心生一计,悄无声息的从侧门穿过,溜向前院。

    正是在那个时候,她碰见了郑乐熙和一个小沙弥。

    孙六儿并不确定小沙弥是否是孙千里的人,只能一路装疯卖傻胡言乱语,尝试向那个姑娘传递一些隐晦的信息。她差点成功了,就差一点。

    在她准备说出“孙千里杀人了,住持杀人了”这句话时,那群五大三粗急匆匆赶来,很快就将她抓了回去。

    孙六儿这才知道,无论那群干苦力的汉子在看管她这件事上显得多么不称职,他们依旧能轻而易举找到她的行踪,无需耗费多时就能将她捆绑回去。

    她是孙千里屠杀满门也要留下的人,是孙千里用来封阵启阵的秘密,孙千里怎会容许她出事。她这才恍惚发现,自己一直居住的屋里连任何一丝利器、硬角都没有。

    原来,他们的松懈,与她的疯癫一样,都是假象啊。

    “无意”中闯去了前院,虽未破坏孙千里的任何计划,可孙六儿再次被软禁了起来。他们像对待狗一样,在她脖子上套了一个项圈铁链,只要踏出他们圈定的范围,锁链就会扼住她的咽喉。

    那之后,孙六儿活得像一条狗,甚至不如一条狗,野狗自由,而她,生与死全不由自己。

    她一次又一次的看着孙千里杀人,看到尸骨坑里的死尸越堆越高。她一次又一次被迫献血封阵,手掌的伤口刚结痂,很快又被利刃割开,鲜血淋漓。

    孙六儿不用再刻意装疯卖傻了,她觉得自己很快就会真正疯掉。

    有一天晚上,孙千里忽然出现,一反常态来看她,还亲自端了一碗药汤过来,逼着她喝下。

    那药呈褐色,不仅苦涩,还漂浮着厚厚的药渣,孙六儿无法反抗,一边喝一边忍不住作呕。郑乐熙是从孙六儿记忆里,那衣袖上沾染的药物残渣,分辨出汤药里丹砂和马钱子的身影。

    郑乐熙不由背上一凉。孙千里竟给孙六儿喂下慢性毒。

    为什么呀?虎毒不食子,他怎能如此狠绝?!

    孙六儿也想知道为什么,她游离在崩溃边缘,神情木然,像是在问孙千里,又像是在问她自己:“你真的是我阿爹么?为何要这样对我?”

    孙千里却不为所动,毫无怜惜地抚上女儿暗黄清瘦的脸颊:“傻孩子,我不是你阿爹又能是谁。你对阿爹何其重要,只要你听话,便不会再有别的苦痛,六儿,既然选择痴傻,那就一直痴傻下去吧。”

    孙千里给孙六儿吃的药越来越多。

    就在孙六儿逐渐受药物控制,开始神思迷瞪的时候,她做了个梦,梦到在寺里偶然一遇的郑乐熙。在那个梦里,那姑娘走到了后山那片尸骨地,她冲了过去让那个姑娘快跑、快离开那儿。

    殊不知,她的梦,与郑乐熙所做之梦一模一样。

    就在孙六儿放弃挣扎,静候死亡降临时,微弱之际,她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寻常。自那个梦后,只要那个姑娘靠近后山,她似乎能清晰感应得到她的存在。

    她这是癔症严重了么?孙六儿痴痴妄想着,不由疯笑。若非臆想,那人也能感应得到我么?

    不可能的。都是她的幻想。没人能救她。

    郑乐熙完整探寻完了孙六儿的人生轨迹。按照时间及细节推断,此时此刻,即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孙六儿,又被孙千里种了蛊喂了疫符,应该是发生在道观倒塌之前。

    郑乐熙见自己一时半会脱离不了孙六儿的躯壳,只能静观其变。她相信,姑母和阿姐会想办法唤醒她的。她强装镇定下来,决定静观其变,以“孙六儿”的身份,经历她的经历。

    然而,在这个梦魇里,郑乐熙再没有见过孙千里。但那毒汤药和各色药丸依旧会有人按时送来,亲眼盯着孙六儿咽下才离开。

    郑乐熙心中装满了悲伤,她虽与孙六儿共存一体,却无法改变她的过去,无法替她倒掉那些药,无法帮她将毒药汁吐出来。她再清楚不过,这些药持续喝下去,孙六儿必死无疑。

    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心中悲恸不已。

    没过多久,后山道观轰然倒塌了。

    道观倒塌的次日,孙六儿再次感应到郑乐熙的到来,她心弦一紧,明知不可能,却仍旧用力咬烂了自己的手指,看着指尖鲜血流淌一片,浸湿了怀里破旧的布偶,她噙着泪,既天真又虔诚,在心中许了一个愿。

    她心想,如果孙千里能用她的血去造孽,那她能否用自己的血,去换一个渺茫的可能?

    “若这世间还有公道,若这世上还有神明,能不能帮帮我,救救我,我愿以生命做交换。陌生的姐姐,你能听见我么?你能感应到我么?如果能,你可不可以帮我杀了孙千里!”

    回答她的,是无声的寂静。

    孙六儿并不知道,孙千里用她的血肉做噬魂阵的阵眼,她无意间割血祈愿,恰好启动了阵法,将自己虚弱的一抹魂识,传递向同样有着弱魂之症的郑乐熙。

    郑乐熙真的感应到了孙六儿的召唤,也听到了她日以继夜响彻耳边的恐惧靡音。

    然而,等到郑乐熙寻声闯进了后山,终于发现她身影时,孙六儿已经彻彻底底的疯了。

    走过孙六儿的经历,郑乐熙看到裴行俭对她的盘问,看到赵川的诱哄,看到自己和她建立梦境共情的一幕,看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孙六儿站在昏暗的天色之下,呆望苍穹,好像感知到了自己的宿命。

    那一刻,她仿佛又恢复了清醒,忽然转过头,遥遥看向裴行俭,想说些什么,却又来不及诉说任何一个字,便坠入永恒的黑暗。

    郑乐熙并没能脱离孙六儿的躯体。她清楚的感知到,在孙六儿体内,某个东西正在喷涌爆发,疯狂压迫她的血脉,从彻骨的疼痛到再无意识,不过一瞬之间。随即,孙六儿的魂魄逐渐消散,有股潜在的力量正在回应她裹挟她,又好似有另一股力量在与之博弈,拼尽全力抢夺她的魂识。

    她的命,她的魂魄,没有一样正在属于孙六儿她自己。

    郑乐熙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是随着孙六儿一起坠入死亡之地,还是永生永世困在这方黑暗中。

    “姐姐”

    “姐姐”

    惊慌失措中,郑乐熙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轻柔又有些陌生。

    她不由一愣,谁?谁在说话?

    那声音仿佛为了回答她的疑惑,挣扎了半晌,终于从郑乐熙的意识里剥离了出来。

    见到那抹透明熟悉的身影,郑乐熙眼眶顿时一热,愣愣道:“你是、孙六儿……”

    然而眼前的孙六儿不过是一抹微弱的魂识,轻轻一碰就会随时烟消云散,只听她释怀道:“阿乐姐姐,对不起,让你做了个沉重的噩梦,让你以这样的方式了解我。认识你我很高兴,谢谢你为我哭,为我痛,还为我落泪。是你留住了我的一抹意识,让我得以留下自己的故事。因为你,六儿很满足,六儿这辈子的苦难终于结束了。姐姐,六儿得走了,这个梦该醒了,回去吧,永别了。”

    孙六儿像一阵风一样,匆匆来,又匆匆离去,满目疮痍,郑乐熙想起种种,心中悲恸不已。

    “对不起,我不知道初见之时,你是在奋力求救。”

    “对不起,我那时推开了你。”

    视线渐渐模糊,一阵脱力之后,郑乐熙流着泪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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