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寺行色匆匆地进出着人,守卫与士兵杂役们都用厚厚的巾帕遮挡口鼻,排着队由太医署的人一个个检查,任何一个身体有异状之人,即刻会被带走,进行分区隔离。

    这场瘟疫来势汹汹,猝不及防。不过两日,就已经死了八九个人,另有数十人感染,重症者达十多个。

    然而瘟疫究竟由何引起,目前不得而知。

    寺内已支起数顶帐篷,几个火炉同时开火。太医们在未能确定瘟疫源头之前,根据过往曾发生过的疫情情况,结合症状,连连开了几个药方,此刻正由专人紧赶慢赶地熬煮着,陆陆续续端给染病之人服用,随后再分发给寺内其它人,无论身体是否有恙,进出过青龙寺的人都闷了一碗药。

    裴行俭这两日异常忙碌,几乎没怎么阖过眼。

    青龙寺再次被严密封锁起来,大部分人在负责防疫,小部分人负责校验尸骨,企图寻找血祭屠灵阵的破解方式。

    在于晏白和周堔的协助配合下,寺内的瘟疫管控尚且有条有理,封控处理的及时,虽有蔓延之势,却并不猛烈。

    然而,裴行俭并未因此而感到安心。

    他真正担心的是,青龙寺外是否会有类似的症状发生?是否已经出现了人传人的迹象?第一个暴毙的人,是在寺外发现的,据盘查,那人应该是从青龙寺离开后,直接死在了路上,并未来得及回到城内,回到家中。可谁也不知道,在期间,有无路人或者旁人接触过他。且雨水冲刷,血液与疫毒渗入土壤,没人知道这是否会带来新的灾难。

    孙千里的确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如此难以预料的人祸,裴行俭根本防不胜防。

    以苍生之魂,献祭妖灵,孙千里终究是得逞了。

    裴行俭刚与于晏白商量完防疫对策,又与周堔细细分析了一遭部分从尸骸地挖出的尸骨检验文书,却仍旧毫无线索,他实在累极,这才暂时作罢回到厢房。仔细净过手后,这才扯下蒙在脸上的巾帔。

    他正准备坐下临时眯一会儿,吴殷却快步走了进来:“七哥,古叔今日亲自去看过了,阿乐姑娘确定已无大碍,脖后的结印也已消退,就是精神还有些虚弱。”

    裴行俭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吩咐道:“她与旁人不同,情况特殊些,让古叔那边先继续守着,不要大意。”

    “明白。”吴殷回道,“七哥可要去见她?孙六儿既占她魂,又自行离去,定有缘由,想必她会留下些什么重要线索。”

    裴行俭揉了揉额角,疲色道:“是要见。告诉冬安一声,今日晚些时候我会去一趟郑宅见她。”

    吴殷得了信,也不再过多打扰,见他满脸疲惫,转身就退了出去。

    门一关,裴行俭思绪却飘远了。郑乐熙安然无恙地自行转醒,着实令他感到意外。孙六儿并非想要强占她的魂魄,她到底告诉了郑乐熙什么?她又知道多少孙千里的事情?

    他本应该当天就追问郑乐熙的,可思及那日她悠然转醒,一双杏眸蓄满泪水,神色虚弱,整个人病恹恹的,他便心有不忍。被占魂者,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与精力让自身保持清醒,与异识对抗。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目光在触及她苍白的脸色时,心里微微一颤,竟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涌现上来。

    郑乐熙年纪尚浅,本应和长安其它贵女一样,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赏花踏青,品茶鉴曲。然而,她却总是三番两次地被迫卷入到长安这场是非之中,性命屡次受到威胁,说她倒霉,她的确很倒霉,可无论裴行俭怎么分析,他都觉得这一切不太像是巧合。

    裴行俭晃了晃神,思绪有些恍惚,一时也懒得去深思,他索性闭上眼,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不知为何,他这一小憩,竟罕见的做起梦来。

    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裴行俭缩在被子里,眼睫微颤,眼眶里热气腾腾,像是两片滚烫的炉子,光晕迷蒙成一片,他睁开眼,身上的被子绣着好几条锦鲤,蓝湛湛的,似真似假,看不真切。

    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发热。

    意识到这一点,他双手用力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头仍有些眩晕,鼻子发堵,裴行俭晃了晃神,眼前的景象似乎并不是青龙寺的厢房。正愣怔之际,有人推开了房门。

    一位女子端着白瓷碗缓缓走了过来:“哟,我们阿俭睡醒了?口渴不渴?饿不饿呀?身子还难受么?咱们先乖乖把药喝了,阿娘给你拿糖吃好不好?”

    裴行俭在看清来人时,眼眸忽地睁大,浑身一抖,这是……这是阿娘?

    女子已经走到跟前,见孩子醒了过来,赶忙伸手贴在他额前试探了下温度,眉头微微拧起:“还在发热,我们阿俭受罪了,先喝药好么?阿娘喂你。”

    “……阿娘?”

    裴行俭难以置信地开口唤道,发出声的却是十几年的童音,带着招惹风寒之后的沙哑。

    “嗯?怎么了儿子?还有哪儿不舒服?”

    裴行俭闻言,艰难地摇了摇头。

    十多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阿爹阿娘的模样,他以为他不记得了。自三岁时,双亲遇天灾双亡后,他就被送到叔父裴沁身边,自此便很少想起他们,更别说梦见了。

    女子一手端着白瓷碗,一手持勺子舀起一勺汤药,凑到孩子嘴边,见儿子双眸猩红,不禁心疼地哄了起来:“阿俭听话,喝了药身体才会好,我们阿俭最坚强最乖了,对不对?来,趁热喝才不苦。”

    勺子靠近唇边,小裴行俭乖乖张开嘴,一口一口吞咽下去。

    “孩儿他娘,儿子怎么样了?还发热不?”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急匆匆走了进来,神色焦虑。

    “身子还滚烫着呢,”女子回头瞥了一眼男人,眼神颇有些怨怼,不悦地埋怨道,“天寒地冻的,若不是你非要带着儿子去校场跑操,他至于染了风寒?咱儿子才几岁?不到三岁的年纪,你着什么急?咱儿子就是个普通的小娃娃,经不起你这么折腾。想要神童,你自己找别人生去,别祸害我儿子。”

    “是是是,娘子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成。”男人低声下气地哄道,言语里满是歉意与恼色。很快,他又转过头来满眼慈爱的望向坐在床榻上的裴行俭,笑眯眯地从身后掏出了两样东西,“儿子,你看,爹爹给你买了一袋糖和一串糖葫芦,喝完药嘴巴苦,我们阿俭等会儿吃点甜的回回嘴好不好?”

    裴行俭呐呐道,心中百感交集:“……爹爹。”

    “欸,乖儿子,都是爹爹不好,让你遭了大罪。不过我们阿俭很坚强,愣是在校场撑到了最后,爹爹很是为你骄傲。这次是爹爹考虑不周,爹爹的本意是想告诉我们小阿俭,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毅力,不管多么困难,只要你认定一件事情,就算咬着牙也要坚持下去。今日是爹爹考虑不周,操之过急,但爹爹却已经知道,我们阿俭一定能做到方才所说的那一点。”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孩子才三岁懂什么?他平平安安长大才是最重要的,你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吧,纵然有什么想法也都等咱儿子大几岁再说。”

    “阿俭,以后再不听你爹爹的胡话,不管什么困难,都有阿娘保护着你,不用怕。”

    “夫人说得是,不过这一次我已经看出来,我们阿俭是个有毅力的,遇难而上的男子汉。”

    女子嗔笑几声,再不理男人。安静地喂完了药,怜爱的摸了摸孩子的小脸,似是摸不够一样,索性又将儿子抱起来裹在怀中哄着,夫妻俩看着儿子有说有笑。

    裴行俭眼眶发热,说不清是风寒所致,还是贪恋这片刻的温暖。

    阿爹,阿娘,是他早已喊不出口的称呼。他也早就忘记,自己也曾是个被双亲呵护在怀中的瑰宝,有人心疼,有人宠爱,也曾被人捧着,护着,溺爱着。

    叔父其实是疼他的,裴行俭知道。叔父教给了他自力更生的本领,像是老鹰一样,将他这只雏鹰从悬崖扔下去,逼他学会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道理。

    叔父将毕生的本领毫不吝啬地传授给了他。只是从小到大,叔父从不会像阿爹阿娘那般抱他,哄他。

    裴行俭早就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摔疼了也不再哭着鼻子求人安慰,遇到害怕的事情也不再奢望能躲在任何人的身后。

    叔父给了他一个家,而他给了自己一双臂膀,疼了,痛了,难受了,就抱膝藏在自己的翅膀里面。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却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他心底其实是如此渴望卸下一切,如此渴望被人护着爱着。

    可是,阿爹阿娘不在了……

    离开十五年了。

    他只剩自己。

    “阿俭,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裴沁站在了他眼前。

    裴行俭浑身抽疼,四肢发颤,整个人跌倒在地上,身边还躺着一把木剑。恍惚中,裴行俭才反应过来,裴沁是在传授他剑术。叔父自小就对他严苛倍加,他时常被训的伤痕累累,精疲力竭,却仍旧不敢松懈半分,他怕叔父失望,怕叔父不要他。

    “阿俭,不要逃避,不要畏缩,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战胜你自己的意志,站起来。”

    一次又一次,他真的站了起来,咬牙切齿般耗尽周身力气,撑着剑趔趄起身。只有到这一刻,裴沁才会松口,舒缓神色,走过来伸手扶住他,晦暗莫深道:“阿俭,不要怪叔父狠心,这世道便是如此。你唯有战胜自己的意志才能活下去,越难越要咬牙撑着,将来你才不会轻易被人踩在脚下。”

    “阿俭,你要记住,无论如何时候,都不要轻言失败,轻易放弃。”

    “我们阿俭定是个有毅力的,是个遇难而上的男子汉。”

    “阿俭,好好活着,一定要平平安安,阿爹阿娘永远爱你。”

    神智在阿爹阿娘遇难的那一刻尽数回归。

    裴行俭猛地睁开眼,骤然惊醒,所有脆弱的、无助的、压抑的、暴烈的情绪此刻尽藏眼底,无人知晓。良久,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一双猩红暴戾的眼眸才渐趋平静,慢慢恢复了往昔的冷漠。

    -

    烛光微晃,服侍的下人都被遣回各自屋中,郑乐熙的房里只剩下她、二姑母郑时画以及冬安三人。

    冬安坐在红木椅上摆弄着奇伯给他做的竹蜻蜓,他很喜欢,这几日始终不离手。郑时画则陪着阿乐坐在软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闲话。

    郑乐熙刚历完劫,自醒来后已足足休息了两日,虽仍有些憔悴,但脸上的血色好歹回来了些许,不再苍白可怖。

    “二姑母,对不起……阿乐又让您和祖母担惊受怕了。”

    郑乐熙挨着二姑母坐着,她体温本就比寻常人低,又受孙六儿影响,这些时日情绪一直不高,此刻她依偎在郑时画臂膀,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温暖。

    “傻丫头,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你这次有惊无险,平平安安醒来,姑母不知道有多感激上天。”

    郑时画没有过多追问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只是轻轻摸着她的头,柔声道,“只要你健康平安,祖母和姑母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你好好的就足够了。”

    “二姑母,谢谢您爱我!阿乐很幸福!阿乐很爱您!”

    比起孙六儿,她拥有的爱太多太满了,没有阿娘疼惜又如何呢?

    她明明是如此地幸运!

    郑乐熙猝不及防表白,郑时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轻轻捏了捏小侄女的粉颊。

    裴行俭和吴殷来到郑宅时,已是戌时初。

    片刻前所做的梦,所暴露的隐晦情绪,此刻在他脸上已看不出任何痕迹,眸光更凛冽了三分。

    郑乐熙正和二姑母说这话,就听到门口传来“笃笃笃”的轻响,声音不大,却听得分明。她很快端坐好,冬安得了示意,这才起身,三两步走到门口,“嘎吱”一声拉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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