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夜里,郑乐熙屋里的烛火都烧得亮堂。

    隔壁院有人染疫死去,府中上下都战战兢兢的。如今,府中之人日日都需饮用一碗清热解毒的滋补汤药,强身健体,防止病邪入体,这是郑乐熙的主意,石文珺欣然应允了。

    而今,天气愈发冰寒,屋中早已用上火盆,崔思弦端着一碗参汤进来,在阿娘的叮嘱下,盯着郑乐熙一口一口喝下,这才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再打扰阿乐。

    她知道,阿乐虽然什么都不说,却心有压力。如今瘟疫肆虐,阿乐是在担心,自己不小心疏忽了孙六儿给的某些信息,从而耽误了救人。

    这几日睡觉之前,郑乐熙总是在反反复复回忆着各种细节,信纸上记满了孙六儿的故事,饶是崔思弦没有进入过孙六儿的魂识,从这些时日阿乐誊写满满的信纸上,她也知晓了个一清二楚。

    崔思弦叹了口气,轻声唤道:“阿乐,歇一会吧?眼看都快到子时了。”

    郑乐熙弯起了好看眼睛,轻声道:“我还不困,阿姐先睡,我再等一会儿,子时一到我立马上床,可好?”

    崔思弦默了一阵,噗嗤笑出了声:“瞧你这兴奋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要赶科考呢,若不是祖母和阿娘让我盯着你,你定不会这么乖巧地掐着时辰上床歇息。你现在开口闭口都是子时、子时,我看呐,明天咱们得重新约定一下了,以后一到亥时你就得陪我歇下。”

    郑乐熙笑了笑,不再答话。

    视线又落回了书案前的信纸上,正准备提笔,整个人却忽然一顿。

    半晌,崔思弦见阿乐又转过头来,一脸呆滞模样,笑着出声问道:“怎么了?怎地这幅表情?”

    “阿姐,你方才说的那句话,你再重复一遍。”

    “方才?哪句话?科考那句?”

    郑乐熙遥遥头:“不对,是科考后面那几句。”

    崔思弦仰起头,想了想,重复道:“若不是祖母和阿娘让我盯着你,你定不会掐着时辰上床歇息。每天都是子时、子时的,明天咱们得重新约定一下,以后一到亥时你就得陪我歇下。”

    郑乐熙自言自语呢喃着,忽地一手拍在了脑门上:“没错!掐着时间,为何要掐着时间!这很奇怪不是么?”

    崔思弦一脸茫然,脱口而出回道:“哪里奇怪?”

    郑乐熙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这才从软塌上下来,快步走到床边,看着崔思弦,急促道:“阿姐,你说生病喝药需要特别仔细去掐时辰么?比如一定要在亥时或者子时,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

    “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这是为何?一般都是饭前半个时辰,或者饭后一两个时辰即可,你自己是个小大夫,这个问题你该比我还清楚,为何这么问我?”

    “你方才的话点醒了我,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阿姐,自从孙六儿被种了蛊毒和喂了疫符之后,孙千里每次给孙六儿喂的药,都一定是在子时,不到子时,那药绝不让她入口。”

    崔思弦愈发难以理解,歪着头迷茫道:“竟有这等安排?你没记错?”

    郑乐熙摇摇头:“我绝不会记错。有一回,孙千里没来,是小厮端来的汤药。孙六儿本想接过手一饮而尽,可那小厮却说,‘住持吩咐过了,不到子时,这药不能给你,时辰不对,这药便没了作用。眼下还有半盏茶的功夫,待钟鼓楼钟声一响,我再将汤药给你’。我适才仔细回忆了一遍,孙六儿每次喝药的时候,钟鼓楼都会敲响,恰好就是子时时分。你说怪不怪?”

    “可……什么病必须要在子时才能喝药呢?这…这也太令人费解了。”

    “阿姐莫忘了,这药本就不是给孙六儿治病用的,那是毒药。可什么毒一定得在子时服用呢,过了子时就失去了用处,这太奇怪了。”郑乐熙说着,又起身走到矮桌前,重新拿出一张崭新的信纸,提笔写了起来。

    崔思弦被勾起了兴致,披了件衣服也起了身:“你写什么呢?”

    郑乐熙头也不抬,只说道:“我得把这个信息告诉裴大人,或许会有用处。”

    崔思弦没再吭声,坐在一旁,陪着她将信件写完。

    翌日一早,冬安唤来裴府的信鸽,这还是吴殷教会他的。待信鸽飞来,他将信绑在信筒上,又捉着逗弄玩闹了片刻,这才想起阿乐的吩咐,闷闷不乐地将鸽子放走了。

    吴殷收到郑乐熙的来信时,便知她定是有要紧的事情要转告七哥,他取了信就急匆匆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裴行俭正和周堔、玄无、静空两位高僧坐在一起,商议着两副棺材骨的诅咒,以及丢失的那截胸骨的可能用途。

    吴殷耐心等在门外,没有进去打扰,两个时辰后,屋里的人才走了出来。

    见人都散去,吴殷这才递上郑乐熙的信件:“七哥,阿乐的来信,想来是有新的发现。”

    裴行俭神色一顿,略感到意外,他快速展开信件,站在原地看了起来。

    “七哥,可是有什么异常?”吴殷问道。

    裴行俭将信递给他,吴殷这回却没有出声,扫完才轻声说道:“子时,这是……”

    见吴殷抬头看过来,裴行俭心中已是了然,他微微勾唇,轻笑道:“多亏了她,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吴殷还一头雾水,又听裴行俭吩咐道:“将这封信与之前那几封收在一处,切勿丢失,你再给她回个信。”

    回什么?

    吴殷还未问出口,又听裴行俭说了一句:“顺便问她一句,她是否会在布偶上绣生辰?‘十一月初五子时’这个线索,她是否有印象。”

    吴殷:“……好。”

    信送出去没多久,郑乐熙就收到裴行俭那侧给的回信。

    她拆了信,不知呢喃了一句什么,又一头扎在了笔墨纸砚上。

    她其实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就能给到裴行俭想要的答案。在布偶上绣生辰,她只在孙六儿的布偶上看到过,只因为太奇怪,所以印象十分深刻。至于布偶上具体记录了什么,她却记不太清,隐约记得有“初五”这两个字眼。

    她斟酌了片刻,很快便起笔,洋洋洒洒地写了回信,。她片刻也不敢耽误,急急忙忙又将信送了出去。

    崔思弦对她与裴行俭之间的飞鸽传信已经见怪不怪的,但今日两人一来一往,递了几回信件,她隐隐觉得事情或许有了新的进展。

    “……孙六儿曾有一布偶,是孙千里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她十分珍惜和喜爱。那个送给孙六儿的布偶背面便绣着生辰,具体是哪日我记不得了,那布偶应该还在青龙寺后山孙六儿原先的卧房里,裴大人可以找来确认一番。”

    裴行俭默默看完信件,便唤来赵川,让他去将那个布偶找出来。

    可奇怪的是,无论是在孙六儿的卧房,还是士兵从青龙寺收缴物件存放的库房,赵川都翻了个遍,还叫了蔡七一同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布偶的踪影。

    “找不到?”裴行俭冷着脸抬起头,满脸写着“我不理解”。

    赵川耸了耸肩,无辜地点点头:“七哥,我四处都翻遍了,蔡七也一起帮着找过了,的确没找到那个布偶。”

    “去郊外那座皇寺找了么?”

    “也找了,但凡能想到的孙六儿可能出没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就是没有,会不会超度的时候一起烧了?”

    “不可能,超度的时候我们都在场,哪里有布偶。”吴殷直言道。

    赵川:“那就奇怪了,总不能自己跑了吧……”

    裴行俭这才觉察出些许蹊跷来:“也就是说,无缘无故,一个破旧无用的布偶竟凭空消失了?”

    可不是嘛。

    赵川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吴殷疑惑道:“就没人对那个布偶有印象?”

    赵川:“也不是,我问过了,查封青龙寺之后、将孙六儿看管起来的那天,送饭的粗使婆子还见到孙六儿抱着那只布偶呢。在转移去皇寺郊外的时候,那布偶却被孙六儿扔掉了,后来又被官兵随手装到了麻袋里,统一收进了库房,但我在库房的麻袋里愣是没找到。一个破布偶,总不会被人偷了去。”

    见屋内一时沉默,赵川又问道:“七哥,那布偶很要紧?”

    裴行俭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沉吟道:“本来没那么紧要,但如今丢了,反倒不同寻常了。谁会去偷一个又脏又旧的破布偶?埋葬女妖的棺材板里放着只绣了生辰的布偶,孙千里这么多年唯一给孙六儿的礼物也是一只绣了生辰的布偶,如此巧合,总不可能是因为父爱吧?若如今日两位高僧所言,也许,那截丢失的胸骨,恰好就在孙六儿的布偶里!如你所言,没准真是自己长了腿跑了。若真如此,那么……”

    那么女妖的下落,便不言而喻了。

    “去把周大人找来。”

    -

    信件递送出去多日,郑乐熙再未收到裴行俭的任何来信。

    但自从布偶二字跑进了她脑海,郑乐熙时不时便会想起有关布偶的细节,随着越来越多的画面不自觉浮现在脑中,她这才觉察出些许古怪出来。

    比如孙千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命人将布偶拿走,说是拿去清洗,可他从不在意孙六儿身上的脏衣旧鞋,比起布偶,孙六儿的衣裳似乎更需要替换才是。

    比如孙六儿在痴傻阶段,时常会将布偶遗落在后山某处,可不管她怎么乱丢,那只布偶最终都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她床上。

    再比如,布偶也会偶尔失踪,不见踪迹,孙六儿还未发现之时,孙千里却已知晓,并总能将它找出来放到孙六儿怀里。后来,孙六儿也记住了布偶的藏身之所,一旦找不到它,便去那个隐秘的小屋,将它找出来。

    那都是在孙六儿神志不清的时候发生的。

    诸多怪异的细节如同一团乱麻在她心头缠绕,郑乐熙还来不及深思,便从大姑母口中得知,二姑母不幸感染瘟疫的消息。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刹那间将她的世界击得粉碎。

    谁也不敢告诉石文珺,就连郑乐熙也是无意中才得知的。

    若非那日崔思弦正好去找她阿娘,又见阿娘独自一人呆坐在屋中正以手掩面痛哭不已,崔松涛寄来的那封快信正静静地搁置在桌面上,崔思弦一眼便扫到那句“思量许久,觉得还是得告知你,二妹不幸染疫”的字眼,也许这个可怕的消息,郑时萍谁都不会告诉。

    那日是冬至,正是一年中黑夜最漫长的日子,郑乐熙抱着崔思弦哭了一整夜,她脑海中总会闪过各种可怕不幸的画面。她不敢入睡,只要不睡,这一天就永远不会过去,这样二姑母的病情就永远不会加重。

    她不想二姑母受罪,更害怕失去二姑母。

    郑时画是在照顾一个男童的时候,因为疼痛难忍,男孩四肢乱挥,不慎将郑时画脸上的布巾扯了下来。虽然她当时很快速地将布帔重新围上,然而是祸躲不过,她还是染上了瘟疫。

    事情发生的当日,于晏白并不知情,郑时画心里隐隐已有了不祥之感,却没有告诉他。下职交班的时候,她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与他、与众人的接触。

    当夜,她便发起了高热。

    翌日,于晏白已穿戴齐整,可他等了一个多时辰,已经过了出诊的时间,却迟迟没等来郑时画的身影。当他到厢房找她的时候,敲了很久,郑时画才拖着虚弱的身子打开房门。

    却见她面色潮红,脖颈浮着一层鲜明的红疹,身子烫的厉害。她分明极其难受,却还记得用布帔将自己与外界牢牢隔绝开。

    于晏白犹如晴天霹雳!可他不敢往坏处想,仍旧心怀侥幸,也许是风邪,或者是风寒。他稳了稳心神,仔细查看她的情况,心咚咚咚跳的异常猛烈。

    不是风邪。也不是伤风。

    是瘟疫。是这场该死的瘟疫。

    怎么会!?

    他明明那么小心翼翼,他明明那么谨慎,为何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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