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骤寒,处处是草木萧疏之景。后院内枯黄落叶打着旋儿从空中升起又徐徐坠落,参天古杨掩映日暮。窦言舟一身海蓝色软绸直缀上绣竹叶花纹,袖口及领口处由兔绒制成的白色滚边,神情懒懒,斜歪在庭院内的软锦鼠毛靠枕上。

    几名梳着总角的小丫头将由白玉瓷盘呈满的食材次第端了上来,放眼望去一应是新鲜蚌贝鱼虾等海味,还有才采摘洗净的留有晶莹水珠的各色绿叶时蔬,及十几类切好并摆放整齐的鹿肉、兔肉等食物。

    已然入秋,各个院子早已将夏日的竹帘卸下,换上密不透风的绒布暖帘。赵嬷嬷掀开里间的暖帘,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冯黛珠从里面缓步走了出来。

    虽秋风寒凉,但冯黛珠一向爱美,仍然白皙雪肤半露,着一件玫瑰紫抹胸,下面配着条碧滢滢的葱绿如意纹襦裙,外罩一件柔粉色狐狸毛镶边绒衫披风,堪堪将秋风掩去。饱满的额头上浅画花钿,不过寥寥几片梅花瓣,却让本就浓艳大气的娇颜增添几分小女儿的妩媚。

    颇有异域美感的面孔平添几分中原女儿的娇美,反而也有种格外异样的和谐。

    听见冯黛珠缓步而出的声响,窦言舟睁开半寐眼眸,朝妻子伸出手来。

    朝他走来的女子低头羞媚一笑,娇言嗔道:“嚷着要吃暖锅的人是你,这会子锅子都架好了,躺着不动的也是你。”

    窦言舟不置可否,反而将走近前的娇妻一把揽入怀中,到底自幼习武,手臂力气大了些,险些将冯黛珠推到在他先前躺着的楠木卷云纹躺椅之上。

    一旁的赵嬷嬷忍不住低声惊呼:

    “大爷您千万仔细些,夫人如今有着身孕,可该好生体贴着。”

    窦言舟闻言以手轻抚妻子隆起的小腹,如今已有数月,即便冯黛珠身形瘦削,依然开始显怀。他笑道:

    “这是必然,我们窦家万众瞩目的麟儿如何能轻怠了去?自当要一万个小心地照顾。”

    冯黛珠笑着将窦言舟的手拍掉,这才在其搀扶下一同落坐在矮几旁。早有丫头们将暖锅食材一应备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冒着热气的紫陶大肚暖锅旁边。

    又一阵寒风渐起,炉火旁因为锅子的热气氤氲环绕而倍添暖意。

    就着滚汤涮过的新鲜鱼片,再蘸着以各色料汁精心调制的酱汁,一口下去,这才觉得周身舒坦,甚为舒爽。

    冯黛珠如今有孕在身不能喝酒,她一向酒量极好,未免觉得遗憾。赵嬷嬷便特意命厨房准备好甜鸽汤,从清晨便文火慢炖准备着,早已熬制成诱人的奶白色。汤水之上有红色枸杞漂浮,极是开胃解乏。

    窦言舟盘腿而坐,夹了一筷子兔肉,看着庭外落叶盘旋,小口喝着黄酒细细品了滋味,周身惬意地笑道:

    “说来这入秋之后,总是食不知味,唯有这一品暖锅围炉而坐,才觉得周身回暖,真正领会秋意萧索了。”

    他瞧一眼小口慢咽吃着鱼片的冯黛珠,缓言道:“每次吃暖锅,你总是爱吃海味,这倒是和二弟像得很。”

    冯黛珠不紧不慢的又舀了口鸽汤,小口吹着热气,笑容明朗道:

    “说起来,这几日二弟的日子倒是不算好过,夫君若是平日无事,也可找他闲聊几句开解一下。”

    窦言舟抚掌而笑:

    “他成日里不着家的,眼下还有一堆烂事要处理,想必才没精神和我聊天。再说,二弟眼下也是有小娘子爱而不得百般求娶的人了,还要我这长兄开解什么?”

    冯黛珠伸手接过身侧赵嬷嬷递来的厚实软毯,仔细地盖在小腹上,眉眼满是温含,闻言亦娇声笑道:

    “说起来也算件趣事,那日还听贞小妹提起,说是那位姑娘如今和她一同入宫进学,都是那芝琼堂的同窗。我还听说那姑娘模样很是不俗,倒是江南水乡才能孕育出的灵气,想来二弟倒是个有福气的。”

    窦言舟闻言勾起眉毛,笑容几分促狭,含笑轻捏娇妻的耳垂:“论她什么水乡女子,江南之气,都哪里比得上我们珠娘这份异域风情迷人眼睛?这府内还有人的福气比我多了去?”

    小夫妻情浓低语,比起初成婚时的摩擦与坎坷,如今倒是愈来愈有几分恩爱夫妻的样子了。

    赵嬷嬷瞧在眼里,不免觉得很是欣慰,又低声吩咐几个小丫头将新端来的几个菜碟摆放整齐,一并唤人将已经用过的碗筷撤下。正前后忙碌着,余光却瞥见庭院不远的连廊处,有一小丫头神色很是紧张,正朝这边频频张望着。

    赵嬷嬷到底资历年长,当下便一边不动声色地张罗着手下人继续,一边缓步走向连廊。

    窦府家风极严,历来训导下人皆是要求严格,行差有误便要受到责罚,她已然算得上是府里管事的老人,见小丫头神情有恙,便神色一凛,低声训斥道:

    “哪里来的浑丫头,不好好做事,在这里张望什么?”

    小丫头本就神色慌乱,被赵嬷嬷骤然冷声责问一吓更是唬了一跳,慌忙低下头去。

    赵嬷嬷见其不过是个小丫头,想必才来府内没多久,看着倒是眼生得很,还未来得及张口再苛责几句,便见面前的小丫头抽噎着哭道:

    “赵嬷嬷有所不知,这会子前堂出事了,奴婢不知该怎么办,这才来找您......”

    赵嬷嬷心头一跳,又见面前小丫头身上穿的袄子虽旧了些,翻毛领却也是鼠毛制成,并不是府里寻常的打杂丫头,倒像是在别院当差的。当下心思回转,不过思索片刻便低声问道:

    “可是二爷那边出了什么事?”

    她看着窦言舟长大,平日里多在大爷房内当差,与身居别院的窦言洵平日里交集并不多,只知道别院得脸的两个大丫头姣蕊与姣含,其余人一概见得很少,并不相熟,故而忙压低声音揣测道。

    小丫头闻言点点头,忍住啜泣小声道:

    “正是,姣蕊姐姐出了事,今儿被打扫的杂役发现......溺毙在井里!眼下老爷和夫人正把二爷叫过去问话呢。夫人好像发了好大的脾气......二爷眼下还跪在正堂那里......”

    赵嬷嬷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姣蕊算得上是别院二爷身边得脸的管事丫头,如今竟骤然身故了。想到那平日里看上去很是精明的姣好面孔,她不禁心头浮上几丝冷意。

    这位二爷在府里一向地位尴尬,如今死了个身边丫头,听上去更是不明不白。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老爷夫人一时气闷,却也不是寻常两句便能开脱了的。

    不过三言两语,她便已经明白了其中利害。

    赵嬷嬷回头瞧一眼正吃着暖锅笑眼温存的两人,低声又道:

    “我知道了,你先去瞧着正堂那边的动静。”见小丫头泪痕半干的点点头,不忘问道:“此事可还有什么人知道?”

    小丫头不过十岁年纪,在别院当差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胆子都吓没了,努力想了想才说道:“回赵嬷嬷,从前与姣蕊姐姐一同当值的姣含姐姐听说此事时已被吓得晕了过去,这会子亦被带去正堂问话了。其余人大抵是不知道的,弄玉不敢张扬......”

    赵嬷嬷心思明了的点了点头,又以示安慰的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便将人匆匆打发去了。

    冯黛珠胃口小,又有热汤暖胃,只吃了几口锅子便饱了。她以手撑着身子,如今月份渐大,便是坐得久一些都难免觉得吃力。

    窦言舟看在眼里,为冯黛珠轻柔地将额间发丝挽到耳后,向四周望去,沉声道:

    “赵嬷嬷呢?还不快扶着珠娘回去休息。”

    赵嬷嬷连忙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冯黛珠回了里间。

    窦言舟懒得起身,仍小口喝着酒,风势呼啸在耳边不止,没多久便有脚步声在身后传来,却是赵嬷嬷折返而回,佝着身子模样恭敬,小声道:

    “大爷可是吃饱了?奴婢听闻正堂那边出了点事,大爷可要过去看一眼?”

    窦言舟将手中半杯黄酒放下,一双浓黑剑眉旋即皱起。

    .

    窦言洵跪在正堂之下。一身淡绿色玄纹云袖长衫满是凌乱褶皱,浓密黑丝以一支碧玉簪子高高束起。寻常总是隽雅风流的一张玉面如今因酒醉而泛起淡淡红晕,修长的身子半歪着,浑身酒气,即便是用尽力气也无法撑着跪得笔直。

    白氏端坐于黑楠木方桌几旁,满面愠色,描摹精致的双眉紧紧皱起,双眼中尽是庄严厉色。窦怀生瞧一眼同样跪在殿内如今已然哭得梨花带雨的姣含,面色如常地捧着一杯白玉茶盏,慢条斯理地用茶盖将浮叶尽数撇去,却是缄默不言。

    白氏身为当家主母,历来行事果决,御下极严,眼下在却出了这档子事,难免气急,却也只是把弄着手中那串翡翠红玉手钏,发出细微的叮叮声响。她瞥一眼窦怀生神色淡然,丝毫不像有开口之意。半晌,终于沉声问道。

    “你的酒可都醒了?”

    跪着的人闻言身子却愈发歪了几分。

    窦言洵双眼迷蒙,勉强睁开看了眼高坐堂上神情严肃的说话之人,正是自己一向严厉的嫡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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