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间,便见一个年纪稍长的稳婆从厢房内推门走了出来。

    许是忙碌许久,她的衣襟和袖口皆已湿透,稳婆暗自打量一眼殿内坐着的诸人的神色,慌忙行礼道:

    “老爷,眼下事态紧急,齐姨娘胎位不正,又有体内寒气淤积,纵然老身几人与张府医全力救治,可眼下若想求得母子平安恐怕......都已然凶多吉少,还请老爷您尽快做定夺才是。”

    才被两个丫鬟扶起来的齐柔儿一听此言,身子愈发瘫软起来。她哀泣连天,望着林甫哭道:

    “林老爷,便是看在我们霜儿伺候您的这些日子里,也请您务必保她一命吧,留得青山在,不怕以后霜儿不再怀有子嗣啊......待以后将养好了,霜儿定会再为您诞下儿子的,还请您怜惜霜儿的性命啊!”

    林栩上前一步,示意扶着齐柔儿的两个小丫头退后,施施然便走至齐柔儿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臂膀说道:

    “齐夫人对亲妹妹的满腹关怀真是我见犹怜,想必齐姨娘在厢房内已然听到了。只是眼下如此紧要关头,倘若齐姨娘听见您这般伤心欲绝,是否又会因为担心您而被您的哀思牵动思绪呢?您还是先坐下来歇歇,我们从长计议才是。”

    齐柔儿闻言一怔,却已被看似温柔的面前人紧紧箍着双臂,不由分说便被扶至就近的凳子上坐下。她与林栩不过今日匆匆见面,还以为这个外表柔弱的贵女亦是个身子孱弱之人,没想到不过被她双手微微使力,自己却全然挣脱不得。

    林栩转过身来,向堂下立着的张府医和稳婆问道:“你二人可曾用了什么药膳补品?”

    张府医微屈身子,拱手道:

    “回大小姐,先前齐姨娘血崩之时,小人已遣了小丫头们熬了五十年老参制成的回气养神丸给齐姨娘喂了,又一直让人拿烧得顶热的汤婆子给齐姨娘她暖着身子,只是许久未见好转,依小人之见,眼下怕是到了生死关头......”

    话音未落,高宥仪便忍不住低声惊呼一声,今夜之事皆因她责问齐霜儿而起,虽说她自问问心无愧,但倘若齐氏就此便丢了性命,饶是她一向为人爽快开朗,眼下也不免担心起来就此背上一条人命。

    林栩看向林甫,父亲面色沉郁,眉心紧锁,一贯和善的面孔此刻也忍不住被极深的不忍笼罩。坐于她二人身侧的澜月,虽面容依然渡着病色,却比先前看上去镇定许多。

    林栩温声开口道:

    “既然如此,还请父亲您尽早定夺才是。只是女儿以为,齐姨娘自有孕以来一向怀中子嗣为先,古人有云为母则刚,想必以齐姨娘对腹中孩儿的这般关心至切,倘若她此刻尚有意识,恐怕定会拼尽全力,护得胎儿周全。”

    齐柔儿闻言站起身来,泪眼朦胧向林甫道:

    “老爷,我既然是为了保全妹妹此胎才来至林府,眼下是以必须守在霜儿床边才是,不管是福是祸,都想尽自己的一份心,还请老爷允准。”

    澜月亦忍着咳嗽关切道:“妾从前为伺侯齐姨娘身侧的奴婢出身,府内没有人比妾更懂得齐姨娘的身子,还请老爷允妾身进去一同帮忙看顾齐姨娘。”

    林甫微微抬手示意允准,便以手抚额不再言语。高宥仪以绣帕掩唇,亦满心惊慌而潸然落着泪滴。

    见二人皆离座走入厢房内,林栩便对张府医道:

    “你平日里负责照料安胎,一向最为稳妥,如今危急关头便皆由你拿主意便是,我们自是信任张府医的医术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还请不必再惊扰,以免惹得父亲母亲忧思过度,从而引发心疾,局面愈发不可收拾。”

    张府医得了吩咐,便慌忙行了礼,奔回至厢房内。

    林栩这才坐定至高宥仪身边,为她轻柔地抚着背。几人安静坐在殿内,等了不知多久,眼见窗外依稀泛着鱼肚白,天竟蒙蒙亮了起来。

    高宥仪忍不住劝道:“老爷劳累一天,又在这里静静守着大半夜,快回去歇息吧,妾身在这里守着便是。”

    林甫念及还要上早朝,便也不再推拒,背着双手便离去了。

    殿内焚着淡淡的合香,即便如此,已然掩盖不住自厢房传来的血腥之气,折腾了近一夜,众人都已困倦不已,再无人言语,一切终于回至静默。

    渐渐地,齐霜儿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便消弭直至再也听不见。等了许久,林栩亦觉得困意袭来,便以手撑额慢慢将双眼阖上。不过片刻,觉得周遭一切都缓缓渡上一层朦胧之色。

    .

    她仿佛置身于山野之间,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茶花开得正盛。远处山峦之上有一个身着桃红色裙裾的少女模样欢脱,手里拿着一串由数朵茶花编成的花环,正边笑边向前小步奔跑着。伴着她的步伐,那裙裾亦如一朵璀然绽放的花苞,轻盈跳跃。

    身后跟着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小姑娘,身着青色长裙,一张俊俏脸庞打扮得清爽洁净,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大小包裹与沉甸甸的行李。一边追着前面的少女,一边气喘吁吁地喊:

    “小姐,等等晴芜——”

    桃红裙裾少女头也不回,山间唯二人的脚步声与那银铃般的笑声悠然回荡。

    不过一个恍惚,那些绵延山脉及烂漫春色便萧瑟不见。四周泛起层层冷雾,将周遭尽数笼罩于烟雨的淡色中。

    少女月牙白的裙裾之下有点点嫣红隔着衣衫泛了出来,远远望去,倒像衣衫上绣着朵朵艳丽的红梅。少女步履蹒跚,每走一步便忍不住疼而呲牙咧嘴起来。

    没走几步,却又一身血污的小丫头鼻青脸肿的从远处追赶上来,明明已经浑身是伤,却已然笑嘻嘻的张开那只握成拳的手,手心中赫然放着一只闪着金光的翡翠掐金丝手镯。

    “我明明说了这便回去请家丁收拾他们,你怎么自己便单枪匹马地将这个夺回来了?你都受伤了!你疼不疼?”

    小丫头扬起头咧嘴一笑,白净的牙齿之上沾着血,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却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这是小姐娘亲留给您的,这世间只此一个,丢了您会伤心的。晴芜就是死,也要拼了命地把这个手镯给您找回来。”

    .

    她陷入无限混沌的回忆之中,再无力挣扎。待终于被一声婴儿响彻天际的啼哭声惊醒之时,林栩缓缓睁开双眼,眼底已有两行清泪漫延而出。

    却见远处厢房的门终于被推开,稳婆满脸欣喜地怀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笑盈盈对高宥仪道:

    “恭喜夫人,天大的喜事,是个小少爷呢!”

    高宥仪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连忙上前接过那个孩儿。只见新生儿满脸涨红,皮肤皱成一团,许是对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十分不满,又张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高宥仪从未生养过,甫一见到孩子不仅喜欢的紧,连忙在稳婆的帮助下将那小孩子抱紧了些,这才面露欣喜地低声哄着他。

    稳婆又低声道:“得亏张府医全力以赴,本来已经命悬一线的齐姨娘到底还是保住了,只是已用尽力气,方才便昏了过去,可惜此番生产却会落下不小的病根,以后恐怕齐姨娘......往后再也下不了地了。”

    到底捡回一条命,相比从前的母子俱损,如今已然算得上是天大的喜事。高宥仪吩咐几个丫头好生照料齐氏,又一个眼风扫过,心檀便心知肚明,匆匆带着稳婆和张府医下去领了赏银。

    府内间隔许久终于有新生命降临,一时间众人不免皆松了口气,皆环绕着高宥仪,喜笑盈盈地逗弄着这个新出世的婴儿。

    远处高宥仪不停地哄抱着怀中婴儿的模样,林栩看一眼缓行至身边的澜月,劳累许久,她满脸写着疲惫,双眼却有淡淡的惋惜流转。

    良久,澜月终于微叹口气,声音细不可闻:“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要留她一命。”

    二人沿着回廊并肩走了许久,林栩眸色淡淡地看着远处火红的枫叶被晨风席卷而四下翻飞,在一片寂寥中缓声开口:

    “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她的性命。”

    “——可你知道么,这世间未必死才是最好的解脱。有时候让你的敌人活着,反而可以更好的凌辱她,折磨她,直至当日之仇得报。”

    毕竟齐氏亏欠她的,绝不止晴芜的一条性命那样简单。

    澜月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看着身侧那人以极为轻柔冷淡的话语说着最为可怖的话语,心中不由一颤。

    她便又忆起那日家宴之后,林栩与她在假山之上的谈话。

    那日,她暗中陷害高宥仪一事被林栩就那样淡淡地识破,本以为自己定会被交至林甫面前。轻则扫地出门,重则面临一死,没曾想林栩却那样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按了下来,而后又以此为要挟,要自己暗中谋划夺子一事。

    齐氏心高气傲,又屡次与高宥仪的争斗中占了上风,早已不再将昔日这个伺候身侧的丫鬟放在眼里。是以,自己便以生病为由,时常邀张府医诊脉,并偷偷将其买通,将生产的偏方暗中通过张府医之口透露给齐氏。

    齐氏一心想以子夺宠,又对张府医深信不疑,故而一听闻张府医透露有民间偏方,便坚信日日生服花生根煎水,并补气养神的海参以冰熬煮成软烂汤药的乡间偏方可以一举夺男。长此以往,自然体内寒气大量郁滞而体虚无力。

    了解齐氏之人莫过于她,也是她一早便明白,愈是阻拦齐氏得到某一件事,齐氏便愈会想尽法子卯足了劲得到。因而自入夏以来,漪兰苑冰块不绝,高宥仪好心劝阻,却反而换来齐氏的一意孤行。终日漫天寒气笼罩,终将使得她这一胎,格外凶险。

    而她所做的,无非是在关键之时让齐氏对自己的欺辱被一向良善的高宥仪发觉,从而引发齐氏怒急攻心,气血上涌罢了。

    此番计划谋划数月,其中唯一例外,便是齐氏贪心不足,提前派人将自己的亲姐姐齐柔儿接进府中。

    即便如此,长此以往的寒气淤积都足以让齐氏生产时大出血而丧命。这本是她缜密部署的死局,但今日齐柔儿百般哭嚎又引得节外生枝,而关键时刻林栩又临时变了主意,嘱咐张府医全力去诊治,这才留了齐氏一条性命。

    如若没有意外,齐氏眼下身体恐怕早已凉透了。

    林栩淡然一笑,眉间却尽是浓浓的倦怠与无尽的冷意肆意弥漫:

    “母亲心地良善,你又心思缜密,待我出嫁之后,府内唯有你们二人,还请你全力帮衬母亲,务必保齐府内上下周全。如此,将齐氏那孩子交由你带,我也便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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