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沐京城,处处人潮如织,灯火辉宏。接连落了两个月的阴雨终于初见转晴的迹象,街头巷尾便有各户人家吹吹打打不绝,喜事一桩接着一件,纷扰异常。

    然而直至月末那桩轰动全京城的盛大姻亲,才将秋日衰颓萧索尽数掩去。

    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喧闹声此起彼伏,从窦府大门外一路向西,连绵数里,终于行至眼下已然妆点一新的林府大门前。

    为首之人高坐于马上。一眼望去则是世间少有的俊朗潇洒,一身赤色锦袄吉服愈发衬得面色如玉,青丝高束,头戴吉祥宝冠,双手牵着缰绳,纵着一匹身姿矫健的白马徐徐走在队伍前头。

    这门亲事曾有当今皇后亲自赐婚,林、窦两家又都算得上朝中如今居中轻重的角色,这场联姻,自然是近日沐京最为隆重盛大的婚事。

    早有好热闹的孩童们挤作一团在林府门前讨着喜糖,熙攘许久,却见张贴着大红喜字的林府大门终于徐徐打开,迎面走出来的却是上了年纪一身锦服的妇人,满脸喜色。身后跟着数名模样娇俏,手里捧着红色漆盘的奴婢。

    那漆盘之上装着满满当当的喜糖和红果子,等候多时的孩童们便一拥而上将那些喜糖一阵哄抢。

    林甫满朝清誉,独女又是位远近闻名的绝色,是而眼下便有络绎不绝的宾客登门道贺,更为一睹新娘芳容,将素日里清雅典致的林府大宅前围得水泄不通。

    过往宾客不绝,讨要喜钱后又翘首期盼许久,才在一片乐声中得见大门再度缓缓打开。

    只见众位貌美衣着红衫的丫头们簇拥着一个身着赤底金绣的大红喜服,头戴红色锦纹盖头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身侧还簇拥着一种身着喜庆吉服的丫鬟婆子。

    娇颜掩盖于华丽的盖头之下,尽管如此,依然遮掩不住那曼妙的身姿。甫一出现,便将众人视线集于一身。

    新娘子身侧还有以两名黑脸护卫为首的一众护卫戒备森严。

    众目睽睽之下,新娘子伸出一只纤长素净的手,向前搭在搀扶她的喜婆手上,便娉婷迈步上了轿子。

    早有看热闹的百姓熙熙攘攘,只为一睹这位堪称绝色的新娘子的真容,却见微风徐来,堪堪将那块盖头吹起一角。

    不过微露红唇和白皙的下巴尖儿,便令几位挤在人群之首的年长看客怔愣在地。

    那是只需微露三分芙蓉面,便可醉倒一切的濯濯芳华。

    都说从前的林右丞的发妻林夫人出身名门,是荷城第一美人,然而眼前这位红妆遮面的女子,却恍若比那从前倾城的美色还要迤逦三分。

    难怪骑在马上的新郎如此的......满面春风......妙哉妙哉!挤作一团的宾客忍不住纷纷腹诽艳羡起来。

    .

    接亲的队伍自打新娘入轿之后愈发挺着胸膛吹奏着喜乐,一路喜庆连天,更有红妆十里连绵不绝,将沿路两侧所剩的枫叶都衬得更加红艳似血。

    轿中之人将盖头轻轻撩起半扇,艳丽精致的妆容之下,尽是冷淡神色。

    前世她死在了定亲当日,今生谋划许久,如今也终于等到了真真正正嫁入窦府的这日。

    一路行来历经九死一生,甚至险些将半生勇气与幸运都用尽了。

    林栩透过随着教子颠簸而翻飞的轿帘缝隙看着窗外,将冒着微汗的双手轻轻握紧。

    右手那道疤痕,如今新长出一道比掌心颜色稍淡的嫩粉色的新肉。历经月余的将养,已然痊愈的差不多了。

    一路颠簸许久,久到她都快要听着喜乐不绝而生了倦意,她几乎快要昏昏沉沉得睡着了。

    轿子却骤然停滞下来。

    她不知发生何事,便掀起轿帘向外张望,却见不远处接亲队伍为首之处,有另一只马队护送着几大箱东西迎面而来。

    沐京北街宽敞广阔,然与其相接的小道却稍显狭窄,两只队伍乍一相逢,却是谁都前进不得了。

    却见来路那批马队,人人皆身着做工精良的软绸,不过遥遥相望,便可见气度非凡。

    她心思不由得一沉。

    秦嬷嬷的声音自轿外传来,许是担心她忧虑,忙温言抚慰道:

    “小姐勿要惊慌,那是皇商进宫送贡物的队伍,遇商遇喜,咱们且让让便是。”

    她轻轻抿唇,眸色敛着几丝恍然。

    从前成日和周惟衎待在一起,她对一些丝绣也逐渐精通起来。这般上等的锦丝软绸,历来唯有沐京皇商世家才有如此精湛出品,阳光下闪着熠熠光芒流转,是寻常的绣娘如何也仿冒不去的工艺,即便是护送贡品的家丁都人尽穿着。

    她目光一转,停留在那队人马末尾的那辆马车之上。

    以竹箪作盖,其上单挑数条彩缎丝绦,两扇雕花小窗冰种平安扣高悬。即便是最为简单低调的车马,都透露着一股淡雅温文之气。

    纵然那车门紧闭,只需一眼,她便可以想象到里面坐着的那人的仪容相貌。还有从前她再熟悉不过的那张朗润清逸的玉面笑颜。

    她莫名便湿了眼眶,右手的伤口,忽然便牵扯着指尖,一同痛了起来。

    仓惶间她将轿帘放下,不过一个恍惚,却听得耳边“倏”的一声,霎时一阵心惊,回头看去,竟然是一支长箭顺着轿帘缝隙射了进来!

    她拼命忍住惊叫。

    却见那支长箭径直扎在身侧的轿厢内的软垫之内,数朵蓬松的羽毛登时便顺着裂缝纷飞出来。

    箭矢锋利,直直从人堆里射了进来,却离她的身子足足数尺远,埋在暗处射箭之人,此举倒不像是意欲取她性命。

    “小姐,可有何事发生?”

    窗外传来周全的低声询问,想必他方才亦留意到方才那片刻间的异样。

    “无事,你们不必担心。”林栩一边兀自强定心神,一边对着窗外道。

    她仔细端详那支箭羽片刻,终于沉了口气,手握箭身,将那把箭顺势拔了出来。

    不过是一支寻常朴素的木箭,箭头以铁铸成,虽锋利却不至于致命,而随之一起掉落出来的,还有一张素色纸笺。

    她将那张对折的纸笺打开。之上有淡淡馨香弥漫而散,素色花纹为底,入目便见笔锋遒劲,墨迹还未曾干透。之上只有极为简单的一句话——

    “不要嫁给他。”

    她怔了片刻,指尖轻轻婆娑着纸上的字,再度掀开轿帘之时,却见那批车马缓缓前行,已经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内。唯余街头尘灰激荡飞扬,好似一切无虞,全然无事发生。

    .

    成亲大礼却远比她想象的要繁琐许多。待队伍终于来至窦府门前,已经将近黄昏。

    她蒙着盖头,看不清四周,唯独看得见脚下的路,只任由一众婆子带领着自己一路守着规矩,在鞭炮丝竹之声中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纵然多活了一世,她前世也从未有成亲之实,故而即便自己丝毫未有新婚的喜悦,依然觉得紧张得很。

    一路慢行,任由众人推着她向前,一片吵闹声中,有喜婆欢闹着像空中四散抛着斗中谷豆,四周皆是欢笑与对新人的祝福声。

    在拥簇之下,她完成牵巾、撒帐等一系列繁琐仪式,又终于与窦言洵面对着面,喝了交杯合卺酒。

    红布之下,她看不见对面之人的神情。只能感受到牵着她手之人手心的温度。

    有别于上一次二人濒死之时,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握紧了他的手,此时在众人拥簇之下,她惶然、恐惧、不安,哪怕面前之人是她从前百般记恨的仇敌,如今却好像是世间唯独与她同历风雨的并肩之人。

    她是疯了么?从何时起,她竟然认为仇敌似朋友一般?不过匆匆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林栩便急忙将其扼杀在萌芽中。

    脑海中那张素色纸笺及那句警醒的话语,不知为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然而就在她怔愣之时,她的手心忽然传来痒痒的感觉。低头一看,却是窦言洵握住她的右手,在轻轻拂过自己右手那道不起眼的疤痕。

    手心不由得微颤,耳边悄然响起窦言洵一贯散漫的音色。

    “还痛么?”

    她轻轻摇了摇头,满头戴着的珠翠便随之发出叮呤响声。

    喧闹和喜婆的欢笑声中,她好似隔着盖头听到窦言洵的轻笑声,又或许没有,她并不能分明。

    行完冗长的礼后,又不知过了多久,她跪拜完公婆,才算正式礼成。早有竹苓在身侧扶着她,要先行去寝卧中等候。窦言洵作为新郎,还要与窦家家长一同应付数百位宾客。

    她一路看着脚下铺着的缠枝牡丹绒毯走出正殿的院落,又接连走过几个回廊,才觉得冷风透过盖头丝丝飘进衣衫里,不禁打了个冷颤。

    一同与她前行带路的嬷嬷心思细腻,便温言道:

    “二少奶奶可是觉得冷了,放心,再没几步咱们便到了。”

    话音未落,那婆子便脚步一滞,随即躬身欠了个礼,扬声道:

    “老奴给大少奶奶见安。”

    便有透着些许冷淡的女声隔着远处的亭榭悠悠飘了过来。

    “——这位便是新妇么?”

    林栩只听得婆子恭谨道:

    “回少奶奶,正是。眼下才行完大礼,按着规矩,得先带二少奶奶回房静候呢。”

    即便隔着盖头,她依稀能感觉到远处有目光正上下打量着自己。听着声音,倒像是窦言舟那位今年新过门的妻子,塞北豪门之后。

    林栩施施然屈了身子,便算作向长嫂见礼。

    良久,那女声才顺着夜风一同飘散回来,听不出什么感情。

    “既然如此,那便赶快去吧,万不可耽误了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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