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此番空闲,林栩终于寻得机会平复些许。她先前一直扑通乱跳的心也终于渐渐回至和缓平静。

    待窦言洵回过头来,便看到身下之人素净的小脸上,莫名染上一副格外悲壮肃穆的神色......鸦羽般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被他注目久了,她索性也不再佯装,缓缓将双眼睁开。

    闯入他眼中的,便是那样一双湿漉漉像飘着零丁雾气的眼瞳。几分忐忑几分惧意,却又掺杂着壮士断腕般的决绝。

    不知怎么,他蓦地便想起数月前那条暗巷中,林栩低声说着蛊惑引诱他的话语。那时站在面前之人,身形那样娇小瘦弱,言语间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但眉眼间,却有着藏也藏不住地怯意。他其实那时就很想问她,她很怕他么?

    既然怕,为何还总是跟着他,缠着他,甚至闹得人尽皆知想要嫁给他?那时的林栩,面上亦曾露出过这般神情。

    他脑海中思绪翻飞,不知怎么便轻笑出声。

    身下之人明显怔愣,林栩双眼中有微微的迟疑在闪烁,她犹豫开口道:“夫君......可是有什么开心事?”

    什么开心事,他本就是不配开心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开心事了。

    窦言洵扯了扯唇角,眼底满是不以为意。他松开先前抓紧她双手的手,缓缓覆在她纤长如雪的脖颈之上。

    那里有一只极细的红金相掺编织而成的线绳,他不过伸长手指,便将那跟细线拽了出来。

    中间穿插着几颗赤色红豆琉璃珠,制作精良,绳子底部挽成精致的同心结,之下沉甸甸的,那里坠着一块莹润的玉玦。

    他双目停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怎么随身戴着这个?”

    林栩抿了抿唇,声音很轻。“......夫君送给我的,自然要好好珍惜。”

    窦言洵打量着那块玉玦,从前一直是自己的贴身饰物,那日在符青处,他摘下来给她。

    没想到竟被她重新穿了绳线,保护得这样好,贴身带在身上。

    这回竟轮到他怔然了。

    窦言洵将那枚玉玦放下,先前一直贴身挂在脖颈之上,骤然拿出来已然恢复了玉器自身的温度,再度触及她的肌肤,未免觉得寒凉阵阵。

    林栩不自觉缩了缩脖子,眼角却有几分笑意盈盈爬上来,“说来,这还是夫君第一回送我东西。”

    她又道:“栩儿欢喜得很。”

    窦言洵本欲开口的话便哑在喉咙里,他撑手坐起身来,背对着他。

    “你才刚嫁进来。”

    这句话很是莫名,她有些不明白他言下之意,不由得揣摩几分。

    难道是说他们来日方长,以后他还会送她更多东西么?

    林栩想了想道:

    “我不贪图夫君旁的礼物,也不想要夫君多费什么心思的。只要......”

    她顿了顿,声音莫名有些哽咽,窦言洵看不见身后之人的面色,却听得寂静一片的周遭,那人温软如春水潺潺,缓声道:

    “栩儿只想要夫君整日吃得好,穿的暖,开开心心便好,栩儿也便放心了。”

    窦言洵的背影一半陷在光影处的昏暗边缘,她借着所剩无几的烛光,清楚地瞥见他身形轻轻一颤。

    暖炉处噼里啪啦冒出火星来,随即有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

    窦言洵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随手将方才褶皱的衣襟整了整,他向前走去,却又在门口处停下步伐。

    “以后晚膳你不必再准备了。”

    还未待她张口,他便回过身来,自那扇黑漆槅扇镶嵌金丝玻璃的透光处看她,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若衙门无事,我便早些回来。”

    .

    又隔了几日,入目已是深秋萧索,岁暮天寒的景象。四处皆寥寥泛着冷意,庭院里的金桂不过黄灿灿了几日,便一夜伴着凄风萧索剥离下来,林栩也渐渐适应了在窦府的生活。

    整个窦家府宅甚大,但家中人丁却亦算不得繁多。窦怀生的正妻白氏为当家主母,掌握府内实权,如今已经年逾四十,平素保养得当,又时常清斋念佛,日子倒是过得十分清净。

    府内还有两位姨娘,一位郭姨娘住在离正堂不远处的玉芳园内,平日里深居浅出,另一位甄氏据闻是早年曾伺候主子的丫鬟,出身低微,故而人也看着柔和许多。林栩曾在后花园与之匆匆打过照面,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而整个窦家如今最为光鲜金贵的,当属大房窦言舟及冯黛珠二位。冯黛珠虽进门不久,却已为窦怀生诞下一位嫡长孙,孩子朗哥儿生得白净,又十分机灵,自出生以来便极为讨窦怀生和白氏的欢心。

    窦贞则是府内最小的嫡女,与窦言舟一样为主母白氏所出,便是下人口中人人尊敬的三小姐。她独自住在后花园半月桥畔的宁月楼处,因着如今身为郡主伴读,故而需每日进宫或前往长公主府侍奉,自林栩嫁进来,二人还未曾寻得机会好好说上一会话。

    而她与窦言洵,则住在府内最为偏僻的别院之中。

    未过门前,窦言洵便独自住在这里的回雅居处。别院院落中古木林里,十分空旷,位置离正堂及其他处所也十分偏远,但适应过后,却自有其清幽安逸的味道。

    窦言洵身为庶子,生母不过是个不得宠的早逝的姨娘,在府内受到如此轻怠,亦是她早已料想到的。

    一众别院的侍从,老的老,弱的弱,即便是衣衫服制,虽然用料不俗,但与正元院及大房的下人穿着比起来,早已是过时老旧的款式。甚至林栩还不经意间留意到,别院里如今并没有主事的丫鬟,唯独资历最老的常嬷嬷算得上这里管事的人。

    好在她虽自小娇养,却从未有挑拣的习惯,生前最为顽劣之时,便是在河边淤泥里打滚儿,或是爬树捉蛐蛐蹭的一身脏的事也是常有的,吃穿用度,这些身外之物,她早就不在意了。

    更何况林家为她出嫁给足了排场,六十箱的嫁妆满装金银珠宝,房契田契,甚至先前及笄礼的一众礼物,以及梁霜予生前留下来的嫁妆,亦尽数抬了进来,她知道这是林甫生怕她进门后在窦家受委屈。

    除了竹苓、青茉、绒薇照应她日常琐事,还有老道的秦嬷嬷打理一切琐事,至于周齐周全二人,更是闲来无事便提着腰间大刀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如此看来,亦无需她过度担心。

    只不过,心底埋藏了种种秘密及谜团,早已让她无法彻底放下心来。

    .

    这日难得日头晴朗,林栩早早便醒来,床边照例一片空荡荡的痕迹。她睡眼惺忪地用过早膳,又站在廊下逗弄了一会鹦鹉,便觉得乏闷,于是打发了青茉,让她带着其他几个小丫头在院中踢毽子。

    她裹着绒毛镶边披风,一边在檐下绣花样,一边瞥几眼丫头们的玩闹,好像唯有欢声笑语不绝,这寂静的别院才算有几分人烟之气,她才觉得自己并非孤零零一个人。

    不过片刻,她便绣好了几朵花瓣和叶子。

    秦嬷嬷走过来瞧了一眼,忍不住赞赏道:“小姐真是聪慧,这绣工如今愈发进益了。”

    她便想起那日窦言洵受伤,自己给他包扎伤口时所用的绣帕,甚至还因为花样入不得眼而被他嘲笑一番,立即面上一红。秦嬷嬷心善嘴甜,从来都是夸赞她,看来往后对秦嬷嬷的满口赞扬,她最多也只得打个对折,信三分便足矣。

    庭院中一阵欢笑声高声响起,几位丫头热得小脸红扑扑,正高兴的拍着手,一起为被围在中间的那个青衫丫头鼓掌喝彩。

    却见那个丫头模样很是机灵,正是自己前几日问过名讳的弄玉。如今瞧去,只见她身手更是矫捷,前翻,后踢,百般换着动作踢毽子,灵活得很,没有一次让那鸡毛毽子落了地。

    几个丫头年岁不大,眼下便愈发兴奋起来,口中齐声直喊着:“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

    被围在中间的弄玉随着话音亦仰起头,向高空中一踢,却见那毽子直直飞向高空中去,又急速落下来,眼见着便要落地,弄玉便纵身跃起,正欲将那鸡毛毽子接住,却是一个银色身影不知从何处闪了过来,眼疾手快间便将那毽子截了去。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冯黛珠披着一件雪白镶银边狐皮大氅,正眉飞色舞地踢着抢过去的毽子,小丫头们慌忙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给大少奶奶请安。”

    冯黛珠一身雪白狐皮大氅,正兴致勃勃地踢着那毽子。她动作灵巧,毽子在她脚下上下翻飞,毫不拖沓。娇俏的脸庞笑容明媚,有着一扫阴霾的晴朗。她身手竟十分敏捷,一边踢毽子,一边朝林栩的方向看过来,她灿声笑道:

    “我说怎么一路走来别院这般热闹,原来你们竟自己玩这么有趣的事儿瞒着我。怎么,弟妹也来试试?”

    林栩放下手中的绣活,站起身来,微笑着欠了欠身道:

    “栩儿给长嫂请安。”

    冯黛珠来不及理她,只顾得笑着摆摆手,便继续踢着毽子,她虽已然生产完,身形却保养的极好,眼下更是全然看不出已是为人母的模样,只见她动作轻巧灵动,那件斗篷亦随之翻飞,引得丫头们纷纷鼓掌叫好:

    “大少奶奶好厉害!”

    一连数十下,毽子始终未落地。冯黛珠许是倦了,便最后一脚轻轻一挑,毽子稳稳落入旁边小丫头的手中。她抬头看向林栩,笑容依旧,爽朗地拍了拍手,说道:

    “许久未曾这样玩闹了,一时竟没忍住,弟妹可千万别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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